光来去买饮料了。
我和幸郎趴在窗边看云。
天很蓝,云很白,水汽团在一块,不知为何它们今天的形状都很雷同。
我吸着没剩多少的草莓牛奶,在脑内回想地理课本上的知识点,从冷暖气流到气压的形成、又从热力环流没头没脑地飘到了亚热带季风气候。
这个词语让我想到一个人,于是突然就有点伤感。
幸郎在这时候说:“那片好像暴怒的光来啊。”
我抬头一看,发现那片云被风吹成了弹跳状态下窜天的羽毛球。
想到青梅竹马那颗被发胶支配的脑袋,我很不客气地笑了出来。
“感觉你一直在喝草莓味诶。”他放开口中的吸管看过来,发出很单纯的感叹。
“因为好喝。”我说。
他的脸上露出一点思索的神色,随后朝我摇了摇自己手中的牛奶,笑了起来:“香蕉味的也不错,要试试吗?”
他显然也喝得差不多了,牛奶盒在他手上发出吸管摆来摆去空落落的晃荡声。
阳光下,我看到上面他咬出来的齿痕,压纹一层叠着一层,把好好的吸管碾成了扁扁的形状。
收回目光,我拒绝得毫不留情。
他拖长了声音趴下来,用一点也不生气的语音语调抱怨我还真是不懂得勇于尝试。
幸郎棕褐色的头发丝在阳光里躺倒,一米九几的个头卧在栏杆上,像只在学泰迪放松自己的大号金毛,虽然整个人懒懒散散的,但那比光来大了不知道多少号的体型仍旧很有存在感。
其实我很少和幸郎单独相处,其中一个原因是和他说话总要抬头脖子很酸,另一个原因……一时之间说不清楚,我偶尔觉得那不是幸郎的问题,但有时候,又会莫名其妙地认为它确实有点道理。
光来臭着脸回来了。
我说你怎么两手空空。
显然这句话不能问。
他恶狠狠地瞪我一眼,脾气很差:“当然是因为卖光了!还能是为什么?”然后一把夺走吊在我嘴巴里的空牛奶盒,扔进自己手上装干垃圾的塑料袋,开始揪着我非要草莓味这点骂骂咧咧地发火。
我指着天边转移他的注意力:“看。”
那双小动物似的圆眼果不其然立马条件反射般追了过去。虽然语气里还蹦着带了火星的不耐烦,身体却十分老实地照做,并眯着眼打量了起来。
看什么啊,他压紧了眉头,顶着不满的神色找得非常认真。
我指了指那片云:“看光来。”
他“哈?”了一声,没能理解,脸上露出了你这家伙脑子没问题吧的表情。
“不像吗?”我看着云发出不解的疑惑,余光中幸郎的脸转了过来,但我没有看他,只是自顾自嘀咕道,“但那可是飞天羽毛球啊。”
下一秒,顶着羽毛球脑袋的青梅竹马boom地一下炸了毛。
“我靠,你这家伙到底对我的发型有什么意见!”他气急败坏地跳起来,嗓门拉得超级无敌大,猛然爆炸的音响一时之间把教室里所有人的目光都吸引了过来。
那些视线追过来,发现是星海光来在冲我骂骂咧咧后又露出了习以为常的神色,甚至连没成功看成热闹、失望的“切”都不会“切”一下,目光平平常常地收回去,依旧该干嘛干嘛。
幸郎在一旁叹出一个无奈的表情,说这不是情况被转移得更糟了吗。
我眨了下眼睛,并不觉得这有什么。光来不就是这样,不逗他,他自己也会噼噼啪啪一炸一炸。
学校铃声响了又响,在老师催人入睡的上课声中出了会儿神,转眼间,一天校园生活已经过去。
教室里人影稀稀拉拉,参加社团的人在走廊间呼朋引伴,回家社的人放课铃响完就没了踪影。
轮到值日的我扫完地站在讲台边,伸直手臂拍着板擦上积留了一整天的灰。
“叩叩。”光来敲敲教室门,我停下动作转头望过去,视线先是捕捉到幸郎毛茸茸的卷发,再顺着重力掉下去,落进青梅竹马别扭的眼睛里。
“教练说今天请客吃草莓冰糕,忙完了、想吃就过来啊。”他撇着嘴睨了我一眼,脸上写满名为真拿你没办法的几个大字,可能是觉得特地绕回来说这句话挺没面子,于是又把眼睛一瞪,装出一副很凶的样子,“回答呢?你到底听见了没?”
这时幸郎扶着门框探下来半颗脑袋,打圆场似的笑笑,跟着补了一句:“听说是明治的冰糕喔。”
他们对我的口味好像有什么误解。
虽然我喝草莓味的牛奶,吃草莓味的软糖,点草莓味的麦当劳派,但我又不是真的喜欢草莓才选择这个口味。
只是这么大众的味道不会踩雷不会出错,那自然也难吃不到哪儿去。
这样在心里吐槽着青梅竹马与青梅竹马好友对自己的刻板印象,我拎着垃圾袋关上了教室的门。
扔完垃圾,抵达体育馆的时候正好碰到白马从休息室拎了一大袋东西出来,他和我打招呼,一边吐槽光来刚刚在训练时离谱到让他忿忿不平的传球,一边领着我一起钻进了体育馆里。
我当然没有和他们一起吃冰糕。
我是一个人提前吃的。
艾隆教练说我等人一定很无聊吧,然后趁他们做接发球训练,和我唠起他女儿的琐事,顺便把一盒冰糕塞了过来。
我顺理成章地拆掉包装开始偷吃,他乐呵呵地笑了一下,起身站到场中朝训练中的光来喊了一句什么,我没注意听,应该是表扬的话。
吃东西时思绪被视野中动来动去的人影牵着,也跟着飘忽不定地荡了荡。
看到那颗被我诟病许久的发胶头,我突然想,虽然我们是青梅竹马还是邻居,但我和光来真的很少一起结伴上下学诶。
橙黄的背景色里一片白花花的云彩跳上跳下,颇具动感也极有活力,逆着重力往上蹦的时候他下意识抬高了下巴,真的很像一只窜天中的羽毛球。
不一起上下学的原因嘛,当然是因为他们排球部每天都要晨练晚训和我的时间对不上啊。我咬了一口冰糕含进嘴里,感受酸酸甜甜的滋味在舌尖化开,奶香裹着思绪,在回忆里滚了一圈,自然而然地到了下一个落脚点。
不过最主要的原因,还是谈了恋爱要增加和男朋友相处的时间。
同一所学校,不同的年级,对方又要准备升学,学业很忙,我们能单独相处的机会不多,当然要好好珍惜。
不好,我停下嘴巴里的动作坐起身,拼命眨了眨眼,在这种时候想好好珍惜这种话,眼泪真的会忍不住掉下来的。
我吸了下鼻子,不敢再想,把滚了一半又开始自由联想的念头团吧团吧卷起来扔进角落。
装着冰淇淋的纸盒表面浸出来一点冰感融化的水渍,沾得指尖湿漉漉的,我换了只手,叉子上剩下的半块冰糕被囫囵塞进了嘴里。
明治的冰糕做得细腻,但有时候吃不到冰渣也会让人凭空生出点难过。
“幸郎——”人群中,白马的声音突然拔高音量喊起来,“快上!给我打爆这个嚣张的小矮子!”
他嚷得咬牙切齿,听上去既不服气也不甘心,但接话的幸郎没有沾上一丁点同样的火苗。
他毫无感情地哈哈两声,在平和的笑意中送出一句不失客套也不给面子的拒绝:“饶了我吧,我才不要和光来杠上。”
单看他现在这时髦的卷发和松弛爽朗的形象,正常人应该很难想象这家伙中学时是个没什么表情还浑身上下散发着一股行尸走肉味的呆板平头。
发型改变气质,还是说心态改变发型呢。我侧了下脑袋把垂在背后的头发轻轻甩到胸前,低头看了看,黑色的,从来没烫过,要不我也干脆换个发型吧?
脑袋里的潮流发型图册翻了几页,再次抬起头时接发球训练已经换成了两组一年级的后辈。
幸郎和光来站在场边休息,一边喝还一边讨论着什么,修长高大的背影令人瞩目,棕褐色的头发顶着体育馆明亮的灯光,泛起黄栗色的光泽,让我想起了招子姐姐送我的羊绒毛线球。
那是她就读民俗专业的男朋友外出实习带回来的礼物,栗色的毛线团成一个圆鼓鼓的球,软毛毛的触感光是摸上去就能令人生出一股温暖的感觉。
她说正好我们可以一人一个,她男朋友告诉她这是当地有名的恋爱信物,所以一定也能保佑我和拓人的感情一直幸福美满。
光来没忍住吐槽了一句迷信。
而旁听了这段对话的幸郎趴在沙发背上有些头疼,他对姐姐在家里秀恩爱苦不堪言,没想到她还要变本加厉把恋爱的酸臭味传播到学校,于是颇为苦恼地抱怨说他可不想在午休的时候还要听什么小情侣的甜蜜苦恼二三事啊。
我把招子姐姐的毛线球分享给拓人听的时候,他迟疑了半天,才问我为什么又去昼神家了。
这句话反问的意味不重,只是他开口时不确定的样子,让我很难受。
他有时候也会为自己这种莫名其妙的在意陷入情绪低谷。昼神明明是个不错的家伙啊,拓人经常这么说,但不知道为什么总是对他喜欢不起来,那种说起幸郎时隐隐又微妙的敌意一度让他自我怀疑,久而久之,我与他之间的感情便被那种无法想通的低潮一点点消磨。
最后,我发现他和一年级的后辈在一起了。
说分手,是顺理成章会发生的事情。
想到这,我又难过起来。
招子姐姐,我的毛线球也许一开始就是散架的。
所以不管怎么盘,都不会牢靠。
很莫名其妙吧,他说不上来为什么,但就是对我和幸郎之间的距离特别敏感,哪怕我只是闲聊时说起小太郎被剃毛剃成了奇怪的形状,也会因为小太郎是幸郎家的狗而让气氛突然变化。
那是一种对方想要掩盖却无论如何都掩盖不好的僵硬。
明明我的青梅竹马是光来,明明在我伤心不高兴的时候请我喝草莓牛奶的人是光来,明明课间会不在意他人眼光朝我骂骂咧咧偶尔还会搓我脑袋的人是光来,但拓人就是跳过他、对幸郎产生了微妙的敌意。
拓人受不了这种夹在自我怀疑与猜忌之间的煎熬,于是他放弃了。
这种谁也没做错但就是迎来了坏结局的感觉很糟糕。
我尝试了,他也尝试了,幸郎在隐约察觉到这一点后也尽了一份力,可一切就是这样无力挽回般注定要结束。
光来问我心情好点了没,于是我便在回家路上说了上述那番话。
幸郎听完,托着下巴嗯了一声,说,这也许就叫同类警觉意识吧。
光来先是盯着他投去了一个思考中的眼神,紧接着在反应过来后突然暴跳如雷:“喂,你这家伙——就是在说我不够高,所以矮得看不到吧?!”
我以为幸郎会用头疼的语气说光来敏感过头了,没想到没有。他挂着笑,反而少见而幼稚地逗了他一嘴:“喔,真难得,反应还真快啊,光来。”把我一点就炸的青梅竹马又冷不丁戳了个震天响。
经光来一掺和,这个话题便只好这样点到为止,我没能继续追问下去。
幸郎是我为数不多从中学维持到高中至今状态仍处于现在进行时的朋友。话虽如此,其实用这个词语来形容我与他之间的关系并不准确,得是朋友的朋友,要加上这个定语,这段关系才完整。
半路上我又说起烫头发这件事,光来对这个话题展现了男孩子特有的无精打采,简称兴致缺缺,只顺着我的话随口附和了两句,倒是幸郎看着路边的石头墩子想了想,说:“转换心情的话,其实也不一定要烫头吧。”
光来双手交叉垫在脑后,奇怪地看了他一眼:“她想烫就烫呗。”
“光来你真是对这方面完全不了解啊。”幸郎叹了口气,低头对上他的视线,投去了大人看不谙世事的小孩般的无奈眼神,“女孩子都很注重头发的。”
“哈?那我就不注重头发?”
“光来注重的方面……哈哈,嘛,稍微有点不一样。”
“哈哈你个大头鬼啊!”羽毛球头一点就炸,拧开嗓子就是喊,“找茬吗你!”
最后还是幸郎先一步妥协,说着好了好了你差不多就行了吧,让我正经发表两句过来人的经验啊。
光来不情不愿地哼了一声,勉强放过了他。
然后我含着艾隆教练给的棒棒糖,听这位同类君耐心地从「烫头伤发二三事」到「蛋白矫正麻烦知多少」科普了一路,因为是自己不知道的知识,光来一开始还听得挺认真,后来渐渐被一连串麻烦得要死的护理步骤磨成了死鱼眼。
在铁道边停下的时候,我对幸郎说这不像你平时的风格。
行人禁止通行的摇杆落了下来,指示灯点亮红灯。
我平时的风格?他转头看了你一眼,表情还挺好奇,我平时是什么风格?
其实我也说不上来,用察言观色这个词语总有种怪味,或许幸郎给人的感觉,用不简洁也不凝练的「很擅长留意别人的情绪和整体的气氛」来描述才更为恰当。
“嗯……”他顺着铁轨的方向看了一眼,随后将目光重新落下来,“所以你就是在说我今天太啰嗦了,对吧?”
我下意识努了下眉毛,这句话对又不对,总觉得哪里怪怪的。
倒是光来在旁边耷拉着毫无感情波动的声音,丝毫不留情面地来了一句你知道就好、啰里吧嗦的混蛋幸郎。
“听上去确实有点麻烦。”有毫不客气的吐槽在前,本人选择有所保留地发表意见,“我指后续护理。”
“因为真的很麻烦啊。”幸郎看着我笑了一下,“烫染这么伤头发。”
“我觉得你现在这样就很好啊。”他又说。
我嘟哝了一声,说那不是要转换心情吗。
“是有一种叫情绪印记的东西啦。”他双手插在裤子口袋里,闭上眼直挺挺地伸了个放松的懒腰,随后睁开眼向我看来,“不管这件事该被怎么定论,总之你现在情绪低迷很难过对吧?”
我仰起头,听他继续往下讲。
“因为很难过,所以去烫了头。行为会和情绪产生强烈的因果关系。就算时过境迁再也无法感受到和当时一样的心情,但你知道当初做出这个决定的自己是难过的。”他的眉毛轻轻盖着眼睛,夕阳淡橘色飘忽的光融进去,在柔和中落入一种平稳的份量,“变漂亮应该是快乐的事情……你觉得呢?”
我理解了他的意思。
但还是很想转换心情。
很快就要期末考试了,我不想复习的时候也像今天一样,脑子乱糟糟的无法专心,总是不自主地掉进难过的情绪里。
“转换心情啊。”幸郎拖长了声音陷入思索。
铁轨上传来隆隆声响,列车亮着明白色的车灯呼啸着轧了过来。狂乱的风掀翻了头发。车厢穿行而过,铁道旁光影明明灭灭,我看到幸郎停下思考,目光从天空中落了下来。
棕褐色的卷发在列车带起的风里乱得很糟糕,但他的表情从从容容,眉梢间还摊开了一丝笑意。
有风的味道。
他张口,说了什么,我没有听清。
疾驰而去的列车吞掉了我们的声音,那一瞬间,车窗抖动的光顿挫延绵,在无法拒绝的巨响中,黑暗像是一尾庞大的游鱼从我们的世界呼啸而过,轨道的声音,摇杆的色彩,还有幸郎在半空中乱舞的头发,黄昏中似乎降临了一个神秘的时刻,所有相干又无关的事物被牵连到一起,揉成一段记忆的形状,而那些无从考究的细节,在我与幸郎之间接通了一种转瞬即逝又隐秘的联结。
那是我出生至今十几年的人生中,最昏暗的一个傍晚,也是最明亮的一个黄昏。
我不知道为什么突然试图想起一些和拓人在一起时的美好回忆,但那些片段闪过我的意识,像金鱼嘬出来的波纹,只是一晃,刹那间又晕成了空白的倒影,什么都没有留下。
列车很快开了过去,通行灯重新跳成绿色。
光来迈步走了出去,发现我和幸郎还留在原地,回头奇怪地看了我们一眼。
那一眼唤回了我的神志,幸郎跟着眨了下眼。
我们神色如常地跨进轨道,又在几步后追上了光来的进度。
但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那条连接着我与幸郎的通道并没有关上。
重新踏上柏油路的时候,幸郎继续说起之前那个话题。
就和解压玩具差不多吧,要么你可以尝试接触一些毛茸茸的东西。他说。
我第一时间想到了小太郎。
小太郎啊。他又感慨了一声。
“虽然不是不行,但最近哥哥回来把他剃得很奇怪。”他无奈道,“现在比起毛茸茸,用光溜溜来形容反而更加合适吧。”
“喂,你们说这样的言论自己不觉得很奇怪吗?”光来投来怀疑的目光,下一秒又变得非常鄙夷,“别随随便便给小狗加上奇怪的使命啊,你们两个。”
幸郎眨了眨眼,这才想到:“说起来是有一种狗叫抚慰犬来着。”
“要经过训练之类的……看来小太郎是没戏了。”他又低头看向我,停顿了一下。
那是一个明眼人都看得出不对劲的微妙停顿,常常出现于昼神幸郎即将不动声色发表惊爆言论的前夕。
我看着他,用舌头拨了一下棒棒糖,突然觉得脖子有点酸。
口腔的左边汇集了太多甜味,乍一吮,甜度超标,黏膜也后知后觉地麻了起来。
这仿佛是一种预兆,一种在幸郎开口前已经在我的嘴巴里开始铺垫的预兆。
所以在他说出那句“你觉得我怎么样”的时候,我还被过于密集的甜味素绑架着,没能反应过来。
不管怎么说,把青梅竹马的朋友当狗都不应该是人能干出来的事。(拥有特殊癖好的人除外)
“你看,你可以把抚慰犬看成一种工作嘛。”他又说,“我觉得自己姑且还是可以胜任的。”
他秉持着一种中立的态度分析起来,像老成的销售员一样有着淡定的从容,但因为推销的内容是自己本人,那份抽离又显出一丝诡异的类人非人的抽象。
脑袋里的电路短暂地烧了一下,我对自己当时怎么想的全无印象,只记得嘴巴好像一动,说他按品种确实很像大金毛。
幸郎的眉毛动了一下,我不确定那是否能称之为满意。可他确实看上去心情很好。
一时之间变得不太好的人仿佛只有我的青梅竹马。
他像是一个夹在两个精神病患者中间绝望的正常人,眼睛瞪圆又耷下去半圈,用音量正常又死气沉沉的声音说出了那句“喂你们脑子真的没问题吗”的吐槽。
幸郎对光来的评价置若罔闻,他踩在自己的节奏里,背被插在口袋里的双手撑得又松弛又挺拔,至少在我看来很高大,像一只知道自己很高大但对此十分闲适的大狗。
他盯着我被含得烂糟糟的纸棒,循循善诱:“比如说,你现在可以让我帮你捏捏脖子喔。”
说话的内容很诱人。
至于他说这话时的表情,我觉得那暂时脱离了我所能理解的范畴。
自那之后我与幸郎之间出现了一种微妙又不可言说的平衡。
那天的对话只是心情低落和朋友闲聊后无厘头的产物,我没想着当真,但也没忘。没有达成共识的抚慰犬过家家游戏,幸郎倒也没有特别热衷,只不过和我相比,他时不时冒出来的主动抚慰许可就让他显得十分乐在其中。
主动抚慰许可听起来很奇怪吧。
我也这么觉得。
但我国文课成绩在班级里说下游都有些勉强,能找出这种词语的排列组合已经算是超常发挥了。
正常人当然不会把同学当狗,也不会求着别人把自己当狗。
所以我和昼神幸郎名义上主从关系的落实往往以他突然冒出来一句“你可以xxx”开始,到我姑且看在义理的情面上点头,再到具体带着距离感的实施结束。
一开始他是在大清早给我发了句:“早上好,今天听说是个大晴天哦,你可以摸摸抚慰犬的头,应该对缓和心情有所帮助。”
被闹钟吵醒脑子还在梦里漫步而眼睛已经先一步踏入现实中的我没能理解这句话的因果关系。
到了中午,我在老地方碰见他。
幸郎一如既往地趴在栏杆上吸他的香蕉牛奶,从语气到表情都和平时差不多,但不知道为什么我总觉得他的眼睛在看向我的时候多停留了半秒。
那不合常理的半秒,让我在诡异的迟疑中问出了:“我可以摸摸抚慰犬的头吗?”这句话。
我看到他叼着空奶盒从善如流地露出一个踏实的表情,一米九几的庞然大物紧随其后在栏杆上滑了过来。
当然,附赠他那颗被阳光晒得松软的棕褐色的脑袋。
“请吧。”他表现得非常大方。
但以我的动作力道而言,那种摸头只能算是草草了事,并不标准。
诸如此类的,还有「你可以对抚慰犬说说自己的心情」、「你可以让抚慰犬去小卖部的时候顺便带一盒草莓牛奶」、「你可以用力揉一下抚慰犬来释放压力」等等。
我照本宣科地对他说着自己的心情,在得到草莓牛奶时摸摸口袋掏出硬币报销成本的同时不忘支付跑腿费,自然也不敢真的把一位男高中生精心打理过的卷发弄得太乱。
幸郎总是包容地笑着,或是露出果然如此、真拿你没办法的表情。
这场拙劣的过家家有些流于形式,到后面都说不清到底是谁在陪谁玩。
不过偶尔我也会感叹这样也不赖。
具体表现在我听他说话时那比脖子酸先一步到达的手。
幸郎的手掌很大,大概是偏干爽的类型,我常常闻到一股清淡的香气从脖子后面绕过来。那是小雏菊护手霜的味道。
他会在聊天时帮忙托一下脑袋。这得到了我的夸奖。
“你要是能在别的时候也这么放松就好了。”他说这话时的语气很无奈,不过很快又煞有介事地进行感慨,“毕竟在意太多,就没有意义了嘛。”
我吸了一口奶,没说话,只有眼睛动来动去地观察着他。
幸郎笑起来有两种模式,眼睛弯起来的时候表情爽朗、整体上十分松弛,没那么弯的时候只在嘴角噙着一点可以称之为友善的弧度,但被注视的人依旧能感觉到他是笑着看向自己的。
此刻他是第一种。
“被安慰的人不好好对待的话啊——抚慰犬也会觉得很失落的。”他过分做作地叹了口气,没能得到我的捧场。
我说青春期一米九男高应该不会把自己嬷成女同学的抚慰犬的。
他听完也不恼,只是笑笑。
“大概真的有这么回事吧。”他很无所谓地看了眼视线正前方的树梢,很快又把目光转了回来,看向我的眼睛没有那么弯也没有那么平,不像在笑,只是一种略显愉悦的心情。
我不知道他到底在愉悦什么。他真难懂。
我又吸了口牛奶,可惜没了,只剩下空荡荡的奶盒被嗦出很干瘪的声音。
幸郎把手伸过来,却不是掌心朝上,而是在我的头顶落下来,用大拇指压着头发搓了搓。
一米九大个子的臂展拉出来应该是相当惹眼的,但他毫不在意,就那样一边撑着脸一边旁若无人地搓着我的脑袋。
“但是他们应该不会懂青春期没烫过头的黑发女高的沮丧心情,”他一边说一边自我表扬,“所以我觉得自己在这方面比他们更胜一筹。”
我看着他,没说话。
幸郎的力道很轻,却很难反抗。而且那好脾气的语音语调还让我觉得他是在搓小狗。
抚慰犬无视指令自己行动了算什么事。我没忍住在心里嘀嘀咕咕,但最后还是没说话。
风掀着樟树的顶盖,在阳光下摩挲出沙沙的轻响。
金色叶片翻飞。太阳的温度,雏菊的香气。幸郎的手是不算轻也不算沉的重量。
我默许了。
这样的自作主张算是特例,幸郎很少这么干,在他发起的过家家里他一直非常遵守自己制定的规则。
除了不知何时起替代掉「抚慰犬」的「我」。
时间长了,我觉得这场过家家游戏的主从关系渐渐模糊了起来。
照理说我才应该是发号施令的人,为什么看上去总像是我在被抚慰犬引导着给出指令来完成抚慰犬的指令。
光来对我迟来的忧虑发表了一番看法。
“在本来就不正常的关系里思考正常的关系,就算是脑子缺根筋也该差不多反应过来不对劲了吧。”他很是无语。
我觉得他在骂我。
琢磨着幸郎的过家家游戏,分手所致的消沉存在感日渐稀薄,但我的学业并没有因它存在感的消失而好起来。
是的。
因为我的国文挂科了。
我不仅挂了,还因为在读写汉字的填空题里写了幸郎的名字被老师拎到办公室训了五分钟。
被打了个一个大大√的卷面摊在桌上,新田老师气得一句话里重复了三遍适可而止,如果可以,我想他真的会用螺丝刀把我的脑子撬开看看里面到底有什么。
我想说我和幸郎没有谈恋爱,但又觉得说出这句话无异于火上浇油。
所以只是沉默又拘谨地听完了训话。
那处的答案,我知道应该填入「改善」,但想着かいぜん脑子却莫名拐成了かいざいけん的读音,连我都没意识到自己最后顺手在答题栏里写下的,是与题目完全不相关的幸郎的名字。
假期喜提一周补习,得知这个消息的幸郎笑得很不给面子。
我板起脸,故意没说话。
他极有眼色地收敛了笑容,摆出一副无比正经的神色,说:“嗯、那个,其实光来也还在办公室里没出来。”
严肃过头,显得很假。
挂科,匪夷所思的答卷,还背上了莫须有的恋爱关系。
光来就算要上所有科目的补习都无法让我在心理上得到被安慰的平衡。
“那这就有点难办了啊。”幸郎恢复了一贯松弛的表情,倒是根据当下情境适配了相应扭曲度的眉毛,但眉宇间根本没影的困扰很快就把他卖了个一干二净。
“诶,好严格。”他撑着脸,看似认真地感慨。
但那语气就好像在对接抛球游戏玩得稀巴烂的小狗笑着说真棒真棒一样。
我觉得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我要给他点颜色看看。
“所以,这就是你最后想出来的办法吗?”一分钟后,他仰起头。
我叉腰站着,没有允许下巴被视线影响掉下去一点:“是的。”
难得对调的高度差提供了一个颇为新奇的视角,我俯视着幸郎,看他在缓慢的思考后眨了眨眼。
“该说你和光来不愧是青梅竹马吗?”他感叹道,“——在假装自己超有威慑力这一块,你们真的一模一样诶。”
“但是,”他又说,“你有没有想过一件事?”
他没有等待我的回答,只是连人带椅往后挪了一点,然后在嘎吱的摩擦声中缓缓站了起来。
发旋变成刘海,又变成下巴,棕褐色的卷发在一瞬间离我很近,又在下一秒离开我的鼻尖,向上生长。
窗外,天际飘着昏沉沉的霞光。
教室没有开灯,夕阳穿透玻璃洒进来,把桌椅和地板照出一种粗糙的光泽,我却觉得屋檐下的世界瞬间变得比外面的天地更暗了。
因为昼神幸郎站在我的面前,像一堵墙。
尽管这堵墙并没有打算直挺挺地站着,只是没骨头似的垮着肩膀,还为了照顾我的脖子垂下了自己的脑袋,看上去十分慵懒,但他颇具存在感的身高不知道为什么还是刺激到了我。
我从旁边拉过光来的椅子,站上去。
目之所及处的高墙再次变成毛茸茸的脑袋,天地被拔高的视野拉得宽广,在远处的楼宇间凝缩成不算平直的地平线。
余光中,有晚霞、有街道、有模糊的人影,一切景致在窗框后延伸、舒展、包罗万象,辽阔得像一场梦。
幸郎倚着身后的课桌,仰头看过来,双手就那样松弛地搭在大腿上放着。
摊开的眉毛下是一双好脾气的眼睛。
“啊、这样一来……”他倚着桌子,很快露出投降的神色,点点头,承认道,“我确实没什么办法了。”
和那温厚的棕色四目相接的瞬间,我忽然理解了拓人的敌意从何而来。
幸郎确实什么都没有干,他一动不动,只是看着人。眉宇间没有一丁点能称得上尖锐的气质,像是云,坐在那可以任人裁剪,可当你真的举着剃刀准备开干的时候,又会发现他其实从始至终都是一头熊,一头收着爪子卸掉了攻击性没想着干些什么的熊。
人说你不许笑,他就好脾气地收起笑。
人说我要给你点颜色看看,他就仰起头,慈蔼地看着人上上下下忙活。
最后非常捧场地说上一句真棒真棒,人你好厉害啊,把我制服了。
幸郎说着那还真是难办啊,但其实从头到尾都没把拓人对自己的敌意放在眼里过吧。只是三年级的一位学长,只是好友青梅竹马的一任男朋友,说到底,就是不重要的路人。那种游刃有余的从容,那种好脾气的温厚,都不过是因为不甚在意罢了。
至于为什么别人能在那平和的漫不经心里感受到威胁。
我想,也许那只是一种本能。
“诶——一定要在这种时候开分析大会吗?”他完全不吃惊地惊讶着,起初似是有些头疼,但很快又被展平成一种从容的表情。
“要先下来吗?站这么高有点危险啊。”他朝我伸出手,没忘记补上一句,“我已经被成功教训到了哦。”
从语气到表情,都是一贯的昼神幸郎。
但我不知道为什么没动。
不仅没动,还觉得他这副样子有些可气。
也许是因为他这个动作太过自作主张了吧。
他说不要在这种时候开分析大会啊,我偏铁了心要在此刻声讨他有问题的个人作风。
昼神同学,这时候怎么不说你可以的句式了?我不依不饶地盯着他。
他像是没办法,叹出一口气,又往后靠回了桌子上。
“因为我,只是抚慰犬嘛。”他看了眼我脚下踩着的光来的椅子,眼睫毛垂下去,在光线不甚明朗的教室里背对窗户,让脸上出现了一片晦暗难言的阴影,但他这时候说话的语气还是很轻松的,语调介于慵懒和友善之间,带着一片夏天的温热。
只是转眼间,窗外的积云飘散了。
落日浇着晚霞,满天红光穿透了玻璃打进来,打在黑板、地面、沉默的桌椅和幸郎的脸上。
他转开脸,看向教室后排的储物柜,视线迎着张牙舞爪的霞光在半空中轻飘飘地落了下来。
还因为那家伙也没什么好的吧?他以一种出神的表情突然说。
无所谓的语气,没有聚焦的瞳孔,尽管他的眼睛还是那双眼睛、眉毛还是那双眉毛,这句话却因为中立的神情而显出一丝无关紧要的淡漠。
幸郎脸上的无所谓一动不动,只是像在挑拣商品一样细数着拓人的优点与缺点。
他曾趴在昼神家的沙发上满脸头疼地抱怨它们是小情侣的甜蜜苦恼二三事,现在却一字不落地将其提炼出来并复述了一遍,虽然语气温和,但就像他当初在放学路上向我推销自己一样,使用着同样中立、同样客观的语调。
他对学长评头论足的样子意外地很是嚣张。
怪不得人家对他喜欢不起来。
“都说了,那其实是同类警觉意识啊。”他颇为无奈地看着我叹了口气。
我没好意思跟他说其实我根本不知道那是什么,只能勉强装出一副稍显饱满的泰然,反问所以,然后呢。
他仰头观察了我大概有三四秒钟没说话。
我们互相对视,不知所谓地眨着眼,然后某一个时刻,他忽然心情很好地笑了。
“一起上下学、记得你的口味、会在你心情不好的时候安慰你……之类的,我做得也还不错吧?”幸郎像小孩一样伸出食指勾起我的小拇指,一米九的大体格在这时候展现了他的优势臂展,却反而因为这样没头没脑的举措生出了点幼稚,那种每当小朋友想要问家长讨要点什么而在正经下漏出来一星半点的幼稚。
披着夕阳的卷发在霞光中被烧出一种镀了金的锈色,毛茸茸得有些不合时宜。
我的手有点痒。
两只手都是。
但我要忍住。
在我被小孩子一样的勾手指哄骗得不知天南地北满脑子都是忍耐二字的时候,肇事犬幸郎将话自说自话地进展了下去。
要是光来在这里,一定会忍无可忍地爆着青筋吐槽“你们这群人有病吧非要踩着别人的椅子讲话!”
可惜他不在。
所以光来的椅子只能忍辱负重地被我踩在脚下,感受重心变化间似乎是幸郎摇了一下我的小指,然后听他说:“所以你觉得我怎么样?”
思绪突然在忍耐与从容之间停止了摆动,我眨了下眼,感觉蝉鸣声忽远忽近,响个不停。
“要不要继续?”他又摇了我一下。
我发现自己并不适应低头看人。
站在椅子上视野被拔得又高又广,但踩不到地,心里很不踏实。脖子也慢慢开始酸了。
“正常的女高中生是不可能心安理得地把别人当成狗的。”我一本正经地说,没有忘记自己真正的目的,“也不会被拥有虚假主从关系的抚慰犬过家家蒙蔽双眼。”
他仰着头,摆出一副无辜的表情,眨了眨眼:“哪怕你可以让我立马给你捏捏脖子?”
我木着脸说他果然是故意的。
他不回这句话,只是一如既往地在摊开的眉目间铺上平缓的笑意,说:“其实不是抚慰犬也可以吧?”
“毕竟……花田学长和你一起做过的事,我们大部分都练习过一遍了,不是吗?”幸郎牵着我的小指头站起身,从容不迫地靠过来,直到我的裙摆轻轻碰到他的校服衬衫,野风从没关严实的窗户缝里挤了进来。
夏天灼热的气息卷上发梢,在皮肤上错开冷暖气流的微小锋面,一方凝实了落下去,另一方被扑散着抬升。
夏天实在考验人的理智。
我又想到气压的形成,想到不同纬度之间风的环流。
想到小雏菊味道的护手霜。
想到春末那个明亮又昏暗的傍晚,幸郎的发丝在呼啸而过的狂风里被揉得很乱。
但他看我的眼神,笃实又温柔。
我勾着他的食指蜷起掌心,理智被蝉鸣声叫得要化,居然觉得春天是甜的。
幸郎仰起头看着我,那双眼睛托住了我的视线,好像在笑,又好像只是一种感觉。
而我很没骨气地踩了进去。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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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记:
星海光来被老师批斗完拉开教室门,先是嘀咕了一嘴谁闲得没事把门给关了,然后一抬头,瞬间被自己看到的画面气到爆炸:
“喂要抱就出去抱!踩着别人的椅子卿卿我我你们脑子果然有病吧?!”
*明治其实没有冰糕产品(大概)
*铁道灯其实不用等这么久啦,擅作主张延长了
*一堵墙:特意斟酌过和一面墙的差别,所以请不要捉虫
*含大量个人的角色理解,请多包容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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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0章 循循善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