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6年,8月——
夏天异常炎热,宫城县迎来了难得的酷暑,阵阵蝉鸣从墙外蔓延过来,高低交错。星谷一家人聚集在庭院,爷爷坐在花圃边的红砖上一下一下的扇扇子,妈妈把刚洗好的被单铺到长竿上晾晒,夏风带着干净衣物的清香。
那年,星谷雪8岁,就读藏王山小学三年级,是宫城县有名的一所私立贵族小学,当时距离暑期结束只剩五天,天气预报说周末会有台风来袭,并从仙台的方向登陆,于是他们一家人早早的便做好防台准备,趁着太阳还炽烈,妈妈提议把被单床包那些全给换下来清洗,这不,大家忙了一上午,刚刚洗完最后一批。
碧空万里,大约是暴风雨前的宁静。
砰——
坠落的羽球伴随一声击打重新飞回空中,在刺目的太阳光下有些眯眼,光听击球声就知道打得并不重,却充满了技巧,姿势固定,手肘高于肩线,进肘瞬间发力,挥拍时手臂会带动身体,利用瞬间发力的方式将球击得又高又远,羽球上升到最高点,在半空中翻旋,球托方向调转,正对着阳光直直下坠。
星谷雪盯着球,仰头架拍的同时脚下一边后撤,却因为阳光太刺眼,一时看不清球路而挥空了,羽球啪哒一声落在脚边。
「爸,你打太高了,我看不到球。」星谷雪用听不出是在抱怨的语气抱怨着,语气没什么起伏,她一手叉着腰,一手用球拍一把捞起脚边的球,半点不带停顿的挥到对面去。
羽毛球的重量约落在4.74-5.5克之间,体积小、重量轻,是所有球类运动里球速最快的运动,能随着球员的水平做出各式技术变化,而“欺负女儿用的高远球”,便是星谷润的拿手绝活。
这都第三回了,再笨的人也该察觉到那颗球有多故意,何况星谷雪不笨,她知道爸爸就是想听她不耐烦的抱怨。
「抱歉抱歉。」星谷润低低闷笑,举起球拍顺势划了个弧,让羽球停在了拍面上。
极少人知道,性格温和的星谷润,其实是有点恶趣味的,喜欢逗弄人,早些年追求朝比奈的时候就把人家逗哭好几次,闹脾气了再变着法子去哄,并对此乐此不疲,一来二去哄成了女朋友,又哄成了老婆。
别看一代棋圣为人憨厚,好像除了围棋什么都不会,其实他聪明得很,什么事都一点即通,哄人开心的花招百百种,又长得俊秀,俨然是纯情女子眼中最向往的存在。
这样有颜有钱有地位的男人自然有许多女孩仰慕,可不食人间烟火的星谷润却独独倾心朝比奈一人。
结婚后的星谷润多少有些收敛,朝比奈怀孕那段时间简直吓坏了他,女性孕期多少要受点罪,尤其朝比奈生过大病,体质偏弱,妊娠期间什么罪她全都成倍的受了一遍,天天头晕呕吐,吃不下睡不着,看得星谷润快心疼死。
随着日子一年一年的过,孩子们一个个平安降生,星谷润戒除多年的劣根性终于又开始蠢蠢欲动。
俗称:旧疾复发。
只不过他这次把目标移向了三个孩子——
「爸——你们还要打多久啊?我想吃冰,你说要带我去吃冰的——」负责记分的星谷海早就忘了他的任务是什么,站在房屋延伸出来的外廊上跳跳跳,从头到脚都是大写的不耐烦。
唉,又开始了。
有时候星谷雪还挺佩服她哥,因为他总是能一脚栽进爸的陷阱里,并做出爸爸最期待的反应。
「什么吃冰?不是说吃蛋糕吗?爸早上答应我的!」小雨一听到关键字,立刻阖上故事书,瞪着离她三步远的哥哥叫了起来。
「天气这么热肯定是要吃冰的啊!」
「不要,吃冰会咳嗽,会感冒,还会肚子痛!我要吃巧克力蛋糕!」
「谁大热天的在吃巧克力蛋糕?吃冰!爸答应我了!」
「不要!我就要吃蛋糕,爸也答应我了!」
「吃冰!」
「吃蛋糕!」
「吃冰!」
「吃蛋糕!」
「吃冰!」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的吵了起来,谁也不让谁。
星谷雪觉得不太妙,刚想劝架,就听见小雨呜咽一声,眼眶泛红,泪水开始堆积。
下一秒——
「吃蛋……呜哇哇哇——把、把拔——你看哥哥啦!呜哇哇——」
「每次都用这招!要哭我也会!」星谷海边说边酝酿情绪,他用力眨着眼,五官皱成一团,不到两秒,一滴眼泪从他稚嫩的脸庞滑落,他抽抽鼻子,借势将情绪状态往上堆叠,委屈般的嚎啕大哭起来。
……神级演技。
来不及了。场面一片混乱。
星谷雪立马打消劝架的念头,选择不去看自己的两个兄妹,蹲在地上假装绑鞋带,傻眼的心想哥这几年是不是光长个子不长脑子,否则怎么10岁的智商会跟6岁的一样?一个吃冰一个吃蛋糕有什么好吵的?这两件事又不冲突。
这时候装傻才是最好的处理方式,让一切罪恶的源头去收拾一切残局,她好无事一身轻。星谷雪打定主意,慢悠悠的系上一个完美的蝴蝶结,正当她打算起身时,视线却不小心撞上了妈妈的满脸无奈,投落而来的目光充满暗示:小雪,快让这场闹剧结束吧!
「……」星谷雪无语片刻,转头看向爷爷。
爷爷盯着那盆老不开花的沙漠玫瑰双眼放空。
此时此刻,星谷雪内心浮出两句话。
——这个家就没一个省心的。
——这个家没她该怎么办?
星谷雪叹了口气,缓了几秒,做好心理准备才站起身,握着球拍的手落在身侧,深呼吸后,她瘪嘴,表情就位,委屈巴巴的看向爸爸,用此生最最最哀怨的语气,开始就地演出:「爸明明说打完球要陪我看哈利波特第四集,DVD都买回来了!」
「咕。」
一旁传来某人不小心挤出的一声低笑,星谷雪视线扫去,爷爷强装镇定纹丝不动,妈妈背过身,却难掩嘴角流露出来的笑意,肩膀不停抖动着。
星谷雪基本能确定那声音是爷爷发出来的……唉,好吧,如果能把爷爷和妈妈逗笑,促进家庭和睦,她是不介意走进爸爸的陷阱里。
「反正我不吃冰也不吃蛋糕,我就要爸陪我看电影!爸爸不准食言!」
「蛤?不行,我说吃冰就吃冰!」没想到半路会杀出一个人截胡,星谷海串线的眼泪瞬间截断。
星谷雪对哥哥灵活操控眼泪的能力叹为观止。
「呜哇哇——吃蛋糕,我要吃蛋糕——」
「好了好了,停停停——」罪魁祸首终于满意了。星谷润高举双手,做出「暂停」手势,示意大家安静。
「真拿你们没办法——」星谷润哭笑不得的说:「我们先去买冰和蛋糕,再给妈妈和爷爷买束鲜花、啤酒,然后回来一起看哈利波特,你们说这样行吗?」
星谷海皱眉想了想,「……好吧,也不是不可以。」
他有吃到冰就行。
「噢。」小雨抹抹眼泪,声音弱弱的。
几人的目光齐齐望向星谷雪,她勉为其难的「嗯」了一声,刻意拉长尾音,显得很心不甘情不愿。
……装的。
爸爸拍了拍手,像幼稚园老师发号施令:「好了,既然这样,你们都快去洗手换衣服吧!我们准备出门啰!」
「好~~~」
「耶耶耶~~出门了出门了~」
小雨和星谷海一溜烟跑开,星谷雪默默拎着鞋子跟在后面。
朝比奈来到星谷润身边,看着三个孩子的背影消失在屋角,既同情又好笑的说:「是小雪拿你没办法吧?你干嘛老爱逗她?」
星谷润说:「妳不觉得那孩子的情绪太浅淡了吗?」
他单手搭在腰侧,洁白的运动衫衬得他身形格外修长。屋内传来小海和小雨争抢洗手台的声音,墙壁边,一个轻巧的脚步声正拾阶而上,紧接着是房门转动的声响。
星谷润说:「小雪太聪明了,什么事都看得明白,所以与世无争,对谁都温和……」
——除了她自己。
身为父母,星谷润和朝比奈几乎从没听过星谷雪主动开口索要过什么,包括幼儿时期建立情感需求而向爸爸妈妈讨抱的依恋举动。
起初,他们以为这孩子可能天性冷漠,后来才发现,星谷雪的情绪太淡,像个恒温动物,外在环境的改变很难影响她。
星谷雪看似淡漠薄情,却是星谷家三个孩子里,最温和柔软的。
宫城冬季严寒,他们家靠近山脉,寒风凛冽,每年冬雪来袭,她总会给街道附近的流浪猫狗准备保暖的窝,早晚喂饭,观察健康,深怕牠们熬不到春暖花开。
也会明知自己鼻子过敏,却还忍着喷嚏替腰椎不好的爷爷整理花圃,翻土、移栽、施肥;家里的点心永远让哥哥妹妹先选,有时为了避免某人三心二意,她甚至会把自己的份也让出来。
星谷雪是真的没什么脾气,她在用她的方式表达她的在意和温柔。
这样的性格,很容易遭受欺负,而星谷雪也确实被欺负过。但别人欺负她,她总是让,倒不是因为怕,而是觉得无趣,只要对方别做得太过,她可以当成小打小闹的玩笑,等时间久了,对方自会自讨没趣,就不会再来烦她。
思想不成熟的小学生,是能玩出什么花样?
不得不说,星谷雪确实擅于洞察人心。
她的情绪寡淡,外人在她身上掀不起浪潮,但只要有人对她一点好,她就会成倍的还回去,她的情感从不挂在嘴上,而是表现在“事事有回应、件件有着落”的细节里。
这样的人,共情能力是很强的,尤其星谷雪并不是一个会宣泄情绪压力的孩子,也因此,她比别人更需要一个释放的管道,否则就会像一颗能量超载的核,在长久的压抑之下,看似无坚不摧,但只要出现裂缝,就会一击便碎。
「我怕她太压抑,最好还是换个方式让她把想法和情绪表达出来,哪怕只是在配合我。」星谷润说道。
朝比奈担忧的微微皱眉:「可是医生不是说小雪很健康吗?也没有自闭症或人格障碍什么的……」
硬要说的话,顶多就是太聪明、思想太成熟,在同龄人的群体里会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谁知道呢……有句话不是这么说的吗?天才与疯狂,只有一线之隔。」
因为是特殊的存在,所以更应该小心呵护。
「你说是吧?爸。」星谷润忽然朝星谷隼人喊了一声。
星谷隼人凝视前方,神情有一瞬恍惚,风带着树叶盘旋,伴着远方诉说不尽的思念,吹向那盆枝叶茂盛,却半点不见红的沙漠玫瑰。
花,始终不开。
星谷隼人垂下眼眸,缓缓将挥着扇子的那只手臂翻转过来。
结实的小臂内侧,纹着一朵刚毅带刺的黑色玫瑰,一条骇人的缝合疤横越花骨,花蕊中央是一枚陈年枪伤,愈合后留下圆形弹孔,如深不见底的静默之眼。
天才与疯狂,究竟该如何分辨呢?
天赋是一种罪,聪明也是一种罪,得不到的人都想要,拥有的人却无法舍弃。
但在深渊独自沉沦的感受,谁又能体会?
星谷隼人无声静默,几秒后,他轻声开口说:「在这癫狂的世界,天才和疯子,根本毫无区别……」
因为越是聪明的人,往往越容易毁灭。
「姐——妳为什么要特地买一套《哈利波特》去见中村叔叔啊?」小雨提著书袋跟在星谷雪后方,一双黑眸困惑的眨了眨。
两人穿越路口,绕进小学旁的住宅区。
书袋有些重,小雨换只手拿,并甩了甩原本发麻的指头,星谷雪见到这一幕,不由得有点想笑。
这可不是她虐待自己的妹妹,而是小雨闹着说姐姐太累需要休养,体力活就该交给旁人来做,硬是不让星谷雪动手。
星谷雪迟疑:「妳确定?」
那间小小书店里,除了她们姐妹以及一名无辜店员,还有谁能做搬书这种粗活?不就小雨自己一个人顶上?自讨苦吃?
况且她又不是生病,只是太累、睡太少才晕倒的,躺一下就没事了。现在能跑、能跳、甚至能爬墙,有必要这么大惊小怪?
这种说法,也只有她自己能信。小雨一脸”妳骗鬼吧”的表情。
外表看起来正常,实际上长时间的高强度训练早已对身体造成劳损,连睡眠障碍都让星谷雪的精神紧绷到极限。她一句「没事」根本说服不了任何人。
据安达描述,星谷雪在那天昏倒前,完全看不出半点异样。
小雨没再多话,直接从店员手中抱走了整袋书。
「第一次见智彦,给他一点小礼物。」星谷雪拎着两袋点心,按响了中村叔叔家的门铃。
确定是”小”礼物?谁送一个9岁小孩礼物会选一块硬邦邦的书砖?一不小心没拿好砸在脚上了还得送医院。
小雨撇撇嘴。
作为名校学霸,智商在线是基本,”笨”字根本与她毫不沾边,可尽管如此,她还是老觉得自己跟不上星谷雪的思路。
对了,说到智彦……
「姐,提醒妳一下,智彦他——」
喀哒。
话说到一半,大门被打开,中村叔叔的身影出现在门后。
「两位快请进!」
玄关处,星谷雪和小雨脱了鞋。
智彦不说话,低头摆上两双粉色拖鞋,他动作安静,没发出半点声响,放下时,手指不忘勾着鞋子边缘,挑了挑角度。
星谷雪看着智彦的动作,心中觉得有些奇怪。
不确定是因为智彦低姿态的模样,还是因为那双鞋。
她盯着鞋,仔细看了一下,很快注意到——智彦的拖鞋,是对齐地板的接缝线摆放的,分毫不差。
……这孩子,有强迫症?
还来不及细想,智彦已弯下身,单膝伏地,跪了下去。
九岁小男孩此刻跪坐在星谷雪跟前,一副乖巧懂事的模样,小手规规矩矩的叠在腿上,目光垂得很低,像个家仆。
什么情况?
……至于吗?
星谷雪疑惑不解的看向中村叔叔。
中村叔叔不自然的咳了两声,也不太清楚该怎么对她解释,「智彦,这位是小雨的姐姐,叫小雪。」
「小雪姐姐好、小雨姐姐好。」智彦抬起双手,手背贴着额心,俯身给两人行了一个跪拜大礼……
「……」
星谷雪没想到她只是过来拜访,却被当主子一样被膜拜。
小雨凑到她耳边小声说:「智彦到了中村叔叔家之后就一直这样,别在意。」
……怎么可能不在意?
星谷雪摸摸下巴暗自思忖。
小雨说过,智彦和中村叔叔并不亲近,可是他却很守规矩,什么家事都主动抢着做,端茶倒水洗碗样样承包,什么情况下会让一个本该到处调皮捣蛋的9岁小孩做出这些不符常规的行为?
智彦的生父会使用暴力,所以不难理解智彦过去为了少挨点打而放低身段,做出讨好亲生父亲这样的举动,可法律上,他现在的父亲是中村叔叔,中村叔叔老实憨厚又不打人,这些举动完全是没有必要的。
星谷雪盯着智彦还叩在地上的脑袋,灵光忽然闪过小雨在咖啡厅说过的话。
——「智彦的成绩好得吓人,和妳小时候有得拼!」
和妳小时候有得拼。
这句话是不是也可以理解为——
像小时候的妳。
***
「爸爸,我是不是很奇怪?」
五岁的星谷雪坐在公园秋千上,纤细的小腿一下一下的踢石子,秋千因为她的动作细微摆荡。
不远处,哥哥和妹妹与附近社区的孩童围在溜滑梯那里,轮流爬楼梯、轮流排队、轮流催促前面的人快点滑下去,一群人闹哄哄的。心情谈不上失落,毕竟她本来就对公园的游乐设施没什么兴趣,要不是因为爸爸不能把她单独留在家里,哥哥妹妹又非得出门放电,她才不会跟着来公园。
可以的话,她更想待在家把爸爸出的几何作业给写完,再把要送给妈妈的那幅水彩画完成,说不定还有时间练习贝多芬月光奏鸣曲的第三乐章。
反正她不喜欢在这里。
她不喜欢玩,不喜欢公园,更不喜欢她现在的心情。
格格不入。
星谷雪心智超龄,跟其他孩子们玩不到一起,她很怪,就爱问大人一些怪问题,可她每次问问题的时候,都是抱着预设立场去问的,她知道大人们会怎么回答、会怎么安抚她,所以她同样的也对那些答案不抱期待。
一般大人遇到孩子问出这样的问题,第一时间应该都是否认:「怎么会?妳很正常啊,就跟其他的小朋友一模一样。」
……她怎么会跟其他小朋友一模一样?她那么奇怪。
但她爸爸不同。
她爸爸可是星谷润。
对于爸爸的答案,她总能期待一下。
星谷润双手环胸,歪着身子靠在荡秋千的栏杆上,沐浴阳光,与长椅上那只软趴趴的小橘猫一同被晒得懒洋洋。
星谷润看着正玩到兴头上的孩子们,长眸半眯,眼角含光,无声打了个哈欠,「小雪,还记得前几天妈妈给你们读的睡前故事吗?爱丽丝梦游仙境。」
星谷雪点点头。
她记得,爱丽丝掉进了兔子洞,来到一个神奇国度,王国里的动物们都很奇怪,牠们会说话,有的会预言,有的举止疯癫,有的古灵精怪,故事里有三月兔、毛毛虫、睡鼠、红心女王,还有疯帽客,爱丽丝在那个奇幻癫狂的国度经历了一场神奇冒险。
「那妳还记得,当疯帽客被自己疯狂的大脑给逼得崩溃无挫时,爱丽丝是怎么跟他说的吗?」
记得。
疯帽客:Have I gone mad?(我是不是疯了?)
爱丽丝:I′m afraid so. You're entirely bonkers. But l'll tell you a secret.All the best people are.(恐怕是的,你完全发疯了。但我要告诉你一个秘密,所有最棒的人都是疯狂的。)
嗯,所有最棒的人都是疯狂的。
因为独特的人,总是异于常人。
可以,她喜欢这个答案。
星谷润道:「奇怪不可怕,疯狂也不可怕,跟别人不一样更不可怕。」
星谷雪:?
头上忽然被一根手指戳着,星谷雪抬起了头,看到爸爸居高临下的俯视着她。
星谷润伸着食指,抵着星谷雪的前额,嘴里振振有词:「重要的是,妳必须有光,找到妳自己的光,去发光发亮。」
「……哈?」不是,等等,这个结论是怎么来的?小小的星谷雪脑袋冒出一个大大的问号。
星谷润的声音放大,挥舞手指,做出一个「施法」的手势:「爸爸现在要对妳施展一个魔法,叫Lumos,发光咒!」
星谷雪涌起不好的预感。
爸爸在发什么神经?
她努力克制表情管理,不让自己的颜面神经失调得太过份。
只见星谷润轻轻喉咙,虚捻着不存在的长须,化身为魔法世界最伟大的巫师——阿不思·润·邓不利多。
「那、那个……爸……」你想演哈利波特可以回家让哥陪你演,千万不要在公园!注意到原本在排队溜滑梯的小朋友视线都往他们这边集中,星谷雪有些慌乱的想阻止。
她哪里能阻止?
阿不思·润·邓不利多,挥动虚无的魔杖,朝她施下这个世界上最伟大的魔法——
「第一个Lumos,爸爸要照亮妳的世界。」
「第二个Lumos,爸爸要照亮妳的心。」
***
啪。
回过神来,星谷雪屈膝蹲地,准确地往智彦的脑壳弹去。
智彦捂着脑袋,震惊抬头。
弹他脑壳的那只手还停留在半空,少女的脸庞干净白皙,与她此刻这副无赖模样毫无违和:「智彦你好,初次来拜访,烦请多加关照。」
智彦惊恐万分。
星谷雪笑着看他,浅棕色的眼眸光点闪烁,智彦竟读出了她眼底的某种讯号——
“小屁孩,装什么乖?”
来自巫师世界的准则:
用魔法,打败魔法。
小雨:……
中村叔叔:!
智彦:!!!!!
哒哒哒哒哒。
智彦拔腿就跑。
小雨穿上拖鞋,对着起身拍灰的星谷雪竖起大拇指:「姐,真有妳的。」
秀惠阿姨忙到一半,听到外头的动静,急忙放下手上的工作,从厨房跑出来迎接。
「以前总听一朗说起妳,今天终于见到本人了。」
中村叔叔今天排休,不用去消防队值班,秀惠阿姨打算烤点面包当点心,正好闲着无事的中村叔叔能给她当免费厨工。
「秀惠阿姨好,抱歉突然来访,希望没打扰到你们,一点小小心意,还请收下。」星谷雪礼貌地将准备好的点心交给秀惠阿姨,又从小雨手上接过书店提袋,「另外,这是送给智彦的小礼物。」
「啊,谢谢,太客气了!」秀惠阿姨碰了碰智彦,「要跟姐姐说什么?」
智彦躲在秀惠阿姨脚边,裤子衣服都蹭上了面粉,东白一块西白一块,他不太乐意,但还是假装乖巧的往前站一步,「……谢谢小雪姐姐。」
星谷雪笑了笑,智彦感觉如临大敌。
少女蹲下身来,视线比智彦更低,智彦想装乖,愣是半点机会也没有。
星谷雪弯着眼眸,温柔笑道:「不客气,请问智彦能带我去你的房间吗?礼物有点重,我帮你放到书架上。」
送礼送到家的美德她还是有的。
智彦当即就慌了,「不,我——」
「智彦,你带小雪姐姐去吧!要有礼貌喔!」秀惠阿姨把智彦推向星谷雪,转头对小雨说道:「小雨,要不要喝点麦茶?我看妳出了一身汗。」
「好啊!谢谢阿姨。」
中村叔叔有些担忧的看了星谷雪一眼,智彦这孩子性格聪明古怪,他有些担心她会招架不住。
此时的他完全没意识到,比起星谷雪,智彦才是更应该担心的那个。
中村叔叔在秀惠阿姨的呼唤下,跟着进了厨房。
智彦眼睁睁看着三人离他而去。
「……」
小孩怎么那么难当?
智彦不情不愿,领着星谷雪上楼。
房间透着一股凉寂,星谷雪大致看了眼陈设。
家具油漆选的都是温馨的暖色调,但呈现出来的氛围却如金属一般冰冷,没有丝毫”有人在这里安顿生活”的痕迹。
智彦没去开灯,也没拉窗帘。小房间昏沈阴暗,他卸下伪装,表情冷了下来,现在没有其他人在,他压根就没打算给这个入侵者什么好脸色。
星谷雪随手将纸袋搁在书桌上。
一道光勉强挤入窗边的缝,金黄色的光芒横过地面,又因反射折出一道锐角,斜斜攀上了书桌。
有人说,想知道一个人的内心世界是什么模样,单看房间就可以得出个大概。
这里几乎没有多余杂物,生活用品与文具书籍各有归位,连床边也干干净净,常见于同龄男孩房里的玩具模型一样不见。唯一凌乱之处,是地上那幅尚未完成的巨型拼图。
不难判断,这是智彦为了逃避和中村叔叔的相处,而把自己关在房间的理由。
星谷雪没去处理被她搁在一旁的《哈利波特》,而是走像书桌,抽了资料夹里的考卷出来翻看。
「……妳想干嘛?」智彦站在床角边,对着星谷雪满脸敌意,俨然将妈妈刚刚才交代过要有礼貌的事抛到九霄云外。
直觉告诉他这个人非常危险!危险到爆炸!
光是一眼识破他在卖乖,就足以对他构成威胁!
「什么意思?我没听懂。」星谷雪一边翻着考卷,嘴上一边装傻。
正如小雨所说,智彦非常聪明,除了字丑跟拼写错误偶尔被扣几分外,他几乎科科拿一百。
而她还发现,智彦书桌上出现了初中才会接触的教材,有些甚至已经写了一半。
她把考卷收好、放回原位,视线慢慢扫过整间房间。
物品依照颜色与用途分门别类,间距均等,书桌与柜面不见一丝灰尘。整洁程度,堪比高级饭店。
星谷雪从这间房的布置里,迅速整理出几个重点:
1.智彦有洁癖。
2.除了洁癖,还有强迫症。
3.他的学力程度至少超出四个年级。
4.智彦并非讨厌中村叔叔,而是认为自己不配拥有这样的家人。
原因很简单——智彦在这个房间里,没有一丝一毫的「归属感」。
严格说来,智彦不相信这世界上存在无条件的爱。这个观点,恐怕连秀慧阿姨也被涵括其中。
对他而言,情感是一种可被比较与分配的资源。
秀慧阿姨当年在暴力前夫与智彦之间,选择了弱小的孩子。但若选项变成老实可靠的中村叔叔,智彦根本没有胜算。
一边,是成熟稳重、情绪稳定的伴侣。
一边,是前夫遗下的孩子。
——谁的份量更重?
智彦太聪明了。
聪明到,在本该只以”喜欢/不喜欢”来认识世界的年纪,选择了量化情感。
『因为独特的人,总是异于常人。』
星谷雪轻声笑了一下,终于转身去动放在地上的那套书。
「为什么来我房间?」智彦语气带着恼怒。他讨厌别人入侵自己的空间,哪怕他从未真正把这里视为”家”。
对他而言,这不过是一处暂时容身的住所——早晚有一天,他会被赶出去的。
虽然妈妈是爱他的,但从生父那边遭受到的”特殊对待”,早已让智彦明白,即便是血亲,也不见得会无条件去爱自己的孩子,何况中村叔叔和他又没有血缘,又怎么可能——让他永远住下来?
又怎么可能,会真的爱他?
智彦知道,妈妈好不容易带着他离婚,逃出了那个担惊受怕的生活。他们不用再怕被毒打,也不用天天躲着怒气。
现在的生活,已经比过去好太多、太多,他不能贪心。
他不奢求爱,也不认为自己配得上爱。
所以他必须乖,乖到无可挑剔。
至少——在中村叔叔还愿意容忍他之前。
中村叔叔真的对妈妈很好。
不会打人、不会大吼、不抽烟、不喝酒,温柔又老实。
所以,智彦不想让妈妈为难。
妈妈不该在「好不容易得来的幸福」与「前夫遗下的孩子」之间做选择。
等到那一天到来,他会主动退出,他可以成全妈妈和中村叔叔。
「你的房间?」星谷雪拆掉套书封膜,照着排列逻辑,把书柜里的一排书一本本腾出空间。她的语气和笑容平淡,漫不经心的模样,看上去格外惹人烦躁。
「智彦,你是不是有什么误会?」她的表情像是听到什么愚蠢的笑话,「这里不是你的房间,而是中村叔叔家的客房,你只是暂时被收留而已。」
「妳!」智彦紧抿着唇,眼神怒火直冒。
这人真的是小雨姐姐的姐姐吗?长得不像就算了,就连性格也是天差地远,脸蛋漂亮却一副黑心肠,谁会跟一个9岁小孩这么说话?
在妈妈和中村叔叔面前表现得那么和善,根本全是假象!
小雨姐姐真诚多了!
「倒也不用这样瞪我。」星谷雪把《哈利波特》全集摆进书柜,随手把垃圾与纸袋收拾起来,「我只是说出了你的想法而已。」
她起身,看向他:「你刚刚就是这么想的,不是吗?」
被戳穿心思的智彦一时语塞:「……我、我才没有!」
「有没有你心里有数。」
「……请妳出去!」
呵。
果然,沈不住气。
星谷雪没有理会智彦的逐客令,她站在书桌边,偏头看他。
窗帘缝隙那道光斜落。她的左脸映着半边金黄,浅棕色眼眸,在阴影与光交织之中,顿时变得有些诡谲蛊惑。
像一条藏在暗处的蛇,忽然露出了眼珠。
智彦抖了一下。
「别急,话说完了,我自然会走。」星谷雪语调不高,却格外清晰,话里带笑,语气带着一点捉弄人的恶趣味:「智彦,你是不是时常觉得自己像个异类?你比别人更聪明,也更成熟,脑子里总有许多千奇百怪的想法,所以在同龄人的群体里显得特别格格不入?」
智彦瞪着她,一脸防备。
「你确实是跟其他人不太一样。」星谷雪微笑:「你很特别,因为你是一名巫师。」
「……哈?」智彥露出此生最扭曲的表情。
「很不巧,我也是一名巫师,而且是一位法力强大的巫师。」
智彦想把这个神经病赶出去。
「看过《哈利波特》电影吗?」星谷雪顺着那道斜光走向窗边,指尖掠过窗帘的布面,看着间隙那条明与暗的交界。不等智彦搭理,便自顾自的说下去:「身为一个巫师,肯定要会一点魔法,今天我想教你一句咒语,并且会为你示范两次施咒。」
「這句咒語叫——Lumos,發光咒。」
星谷雪转过身,抱着双臂,轻靠在窗沿,毫不意外的看见智彦用一脸「我遇到疯子」的眼神瞪她。
但没关系。
她有把握拿下这个小孩。
就像当年爸爸用《爱丽丝梦游仙境》的故事哄骗她一样。
「第一次施咒,我想要点亮的是你的世界。」星谷雪微笑,眼眸盈着光。
她轻声念出:「Lumos。」
——!
咒语落下,窗帘随之一声「唰」地朝左右迅速拉开,明亮的阳光瞬间洒满房间的每个角落。
黑暗被驱退,智彦瞪大双眼,看见窗边的少女维持同样的姿势一动不动,彷佛她真的释放出某种不可见的魔法,咒语渗透进他封闭已久的小小世界——
少女站在光前,皮肤雪白,长发如瀑,像一朵纯然圣洁的花。
这个世界上有一种人,天生就活在黑暗里。
从出生那一刻起,他们看世界的方式,就与众不同。
普通孩子的成长历程,大多从天真烂漫出发,逐步学会理解残酷现实;而他们——聪慧早熟,脑回路异于常人,无法理解那些让同龄人乐此不疲的游戏和玩笑,又比谁都更清楚「现实」该怎么运作。
他们的世界,是颠倒的,是漆黑的。
只有活在黑夜里的人,才会真正懂得:什么叫寻光而行。
「智彦,」星谷雪轻声开口:「一直待在昏暗的房间里,人也会变得昏暗。」
「黑夜太冷了。如果你暂时还走不出黑夜,至少——要学会握住沿途的光。」
「跟着光亮走,让它支撑你,走出黑暗。」
——『重要的是,妳必须有光,找到自己的光,去发光发亮!』
那年,爸爸的指尖点在她的额心,像是要将什么光,灌注进她灵魂深处。
从不对答案抱有期待的星谷雪,为什么总在那一瞬间,期待着爸爸的回答呢?
大概是因为——
爸爸是这世界上最懂她的人吧。
智彦愣住了。
他知道,那不是真的魔法。
那只是机关设计,魔术手法,根本不可能是什么「巫师的咒语」。
巫师?魔法?这世界上根本没有这种东西——
全是大人哄骗小孩的谎话!
可是……为什么……
为什么听见她说的话,胸口会发烫?
心脏像是一颗小小的、温热的灯泡、微弱的光亮,在他体内一点一点扩散开来,像是被什么点燃了,又像是很久以前熄灭的东西,重新亮起。
星谷雪开了窗。
新鲜的空气灌进房间,驱散积压的沉闷。
阳光从她身后洒下,清风拂过她的肩头,带起一缕黑茶色的柔软发丝。
她安静地站在光里,像是刚从夜里走出的使者。
「你不需要装乖巧,不需要隐藏本性。」她说得平淡却坚定:「如果你愿意,甚至能把这里当成你永远的家。」
「我能保证,中村叔叔不会把你赶出去。他会爱你,就像他爱你妈妈一样。」
智彦咬牙,声音紧绷:「妳凭什么保证?要是他真的把我赶走呢?」
对中村叔叔来说,他根本就是拖油瓶!一个结婚对象带来的附加品,又不是亲生的,怎么可能真心接纳他?
少讲这种不负责任的话!
星谷雪轻轻笑了一声,侧头看向窗外。
街头巷尾静谧安宁,一对夫妇走过对街的矮墙,翠绿的爬墙虎布满墙面。女人摸着圆滚滚的孕肚,与身旁的丈夫说说笑笑,幸福洋溢。
——像极了爸爸和妈妈从前的样子。
「如果真有那一天……」星谷雪道:「你来找我,我当你的退路。」
「我会给你住所、给你生活费。而且我很忙,不会常常出现在你面前,你会有自己的生活空间。等你成年之后,可以自己决定要不要离开。」
这话听起来太真实,真实到有点过分理性,却也——异常安心。
她把所有的选择和自由都交给他。
条件还挺诱人。
智彦皱眉:「……妳很有钱吗?」
「养你一段时间不是问题。」星谷雪耸耸肩:「你可以去查我的资料。以你的聪明才智,应该能挖到一点旁人没发现的蛛丝马迹。」
「我说的承诺,绝对足够成为你任性的底气。」
「……」
「怎么样?」她语气轻柔。
「要不要试试看?把这里,真的当作家。不用讨好任何人,也能留下来。」
智彦沉默了。
他一脸思考,迟疑,挣扎——然后,神情开始松动。
那表情像是,一道被密封太久的门,正一点一滴被推开。
大概过了几分钟——对他来说,可能有一整个世纪那么长。
星谷雪终于听见他的声音:
「……第二次呢?」
她一愣:「嗯?」
智彦咬牙,却眼神发亮:「妳不是说,会为我示范两次施咒吗?」
「智彦,你如此聪明,我不相信你没有感受到。」
星谷雪扬起嘴角,轻轻笑了一下,满意的看着智彦脸上浮现后知后觉的震惊。
擅长伪装的人,也擅长识破他人的伪装。
他们害怕不被理解,同时渴望被理解,理解他们内心的痛苦与黑暗,期待著有人能把光照进来。
所以,她给他的第一句咒语是Lumos ,发光咒。
「智彦,我说过你很特别,因为你是个巫师,魔法会在你的世界里无孔不入。」
第一次施咒,她点亮了他的世界。
第二次施咒,她点亮了他的心。
15岁的月岛萤,有一个不为人知的秘密。
课堂作业告一段落,月岛萤长舒了口气,关闭存档。
午后喧嚣已然退去,咖啡厅又回复到先前三三两两的状态,玻璃杯泛着薄薄水珠,榛果拿铁的气味尚未散去,浓郁香甜。
「萤,要再来一块草莓奶油蛋糕吗?」
对面的明光停下打字的动作,舒展一下身体,打算再去点杯咖啡。
「你咖啡喝这么多,心脏撑得住吗?」月岛睨了眼他手边的两个空杯,语气不善:「想去心脏科住院大可直说,我现在就帮你挂号。」
明光:「……」
弟弟,你这嘴是淬了毒吧?
「底层上班族就靠这个续命,你不懂。」知道月岛萤嘴里说不出什么好话,明光装出一副可怜社畜的模样,抓起钱包就到柜台去。
才刚升职就把咖啡当水喝,月岛实在怀疑哥哥能不能好好胜任科长的工作。
不过明光到底还没被残酷无情的现实生活给彻底荼毒,所以说的话不太完整,底层上班族靠咖啡续命,而真正的成年人,靠的是酒精。
趁着空档,月岛大致收拾起桌面上的物品,课本、教材、文具,那些零散的东西该回哪回哪去,一番整顿后,最后只剩下他和明光的两台电脑。
月岛是一个喜欢重复使用相同物品的人,东西不坏就不换,即便换了也是再买个一模一样的,撇除手机、电脑这些必须跟着科技潮流前进的3C用品,月岛的物品使用寿命相对较长,可谓是个念旧之人。
比如他现在用的笔袋,是他初中考了年级第一哥哥给他的奖品。
比如背包上的恐龙挂饰,是某年生日好友山口送的生日礼物。
比如,他的表、他的球鞋、喜欢的食物、喜欢的音乐。
再比如……他的电脑桌布。
同一张桌布,一用就是四年。
从手机、桌上型电脑、再到如今随身携带的平板、笔电,随着设备淘汰升级,该坏的坏、该换的换,旧的不去新的不来。
四年间,月岛的手机换过两部、平板摔坏过一台,时代不断进步,这些电子产品的系统功能一年年的提升,导致月岛在新旧设备的交替上做不到完全一致,但只要他拿到新产品,要做的事情永远都只有一件——把他原本设定的那张桌布下载回来。
桌布的真身实际是一张照片。
照片很普通,就是一个从二楼高的建筑物看下去的视角,右半边有一颗不远不近的树,没什么特别的,还因为拍摄时间是2012年,一个智慧型手机刚开始普及的年代,内建的相机画素没那么精确,解析度不高,再加上拍摄者的拍摄过程可能有些慌乱,所以照片连焦都没对准,唯一能判断出一点有用信息的,便是那颗树的枝叶凋零干枯,大概是个寒冷的冬天。
那天确实是个冬天,2012年1月,地点是仙台市体育馆,月岛就读雨丸中学三年级,去那边参加宫城县中学校综合体育大会,照片就是当时所拍摄。
个子高容易给人产生一种擅长运动的错觉,尤其月岛高得出类拔萃,比年级第二高的男生足足高出一大截,自然会被学校当成能派出去参加比赛的主要选手。
什么长跑、跳高、跳远、接力赛、跨栏,都算他一份。
这对时常处于低耗能模式的月岛来说无疑是场灾难。
万幸,他参加了排球部。
万幸,学校想给他报的那些项目和排球赛的赛程互撞。
万幸,雨丸中学的男子排球项目在第一天的淘汰赛就被打下来了。
于是,月岛从第二天开始,加入了后勤补给工作,还是最轻松的库存管理员,哪个站点需要补充补给品,就上来找他签名搬货,简单明了。
……哪那么多名要签?
既然是最轻松的工作,那自然也是最无聊的工作。
于是,无聊至极的月岛萤,趴在栏杆上看下面的树。
也就是他照片里的那颗树。
「萤,这张桌布你还在用啊?」端着托盘走回来的月岛明光下意识点评道:「你对这棵树还真是情有独钟。」
话又说回来,月岛家的基因,好得惊人,月岛兄弟俩不仅长得好看,甚至还有点逆龄,月岛明光和月岛萤相差7岁,可站在一起,却差不了多少。
大约是年龄差距的关系,月岛有一半算是明光带大的。
明光上初中时,萤才刚念小学,对小学生来说,有一个成熟稳重的哥哥,是多么令人羡慕的事。
哥哥会超前教他功课、带他出去玩、陪他打电动。那时的明光像个小大人,对弟弟特别有耐心。
7岁的距离,对月岛萤来说,刚刚好。
成长过程中,那些孩童与青少年必经的转变与不安,明光总比他先经历过一轮。
而当他终于走到那个年纪时,青春期的焦躁与困惑,也自然比其他人少了一些。
所以月岛看起来,比同龄人更加稳重冷静。
因为他有一个——总是走在他前方的哥哥。
尤其是在排球这件事上。
明光作为雨丸中学排球部的王牌,那副在球场上全力扣杀、热血呐喊的模样有多帅,自不待言。
那样的身影,也深深影响了小学生月岛的选择与憧憬。
他总想,跟着哥哥的步伐往前走。
追随向往的事物,是人类的本能。
可正是月岛这份近乎盲目的崇拜,差点摧毁了月岛明光。
虽然那些都已是过去式,原也不怪谁,兄弟俩早已把话说开,明光也重拾对排球的热爱,加入了地方的排球队。
但这段插曲,曾对月岛造成极大的心理阴影。
好一段时间,月岛都活在迷惘与自责之中,觉得理所当然把排球当成哥哥全部的自己,逊爆了。
无论是一股脑把期待强灌在哥哥身上、毫无顾忌地投射崇拜的他;还是逼得哥哥不得不违心对他说谎的他。
全都,很逊。
直到,十五岁的那一年,他遇上了人生中的第一场人间初雪。
运动会什么的,本质不过是将一群青少年,聚集在同一个地方跑跳,共同释放可怕又难闻的贺尔蒙。
青少年的汗臭想必是能毁灭国家的核弹级生化武器之一。
与其说是综合体育大会,倒不如说是人类性格鉴别大会。
只要去操场、球场上绕一圈、看一看,什么孩子什么性格,全都一览无遗。
活泼的,内向的,阴沈的,磨拳擦掌的,蓄势待发的,萎靡不振的。
还有,像月岛一样,光明正大偷懒的。
也就是那天,15岁的月岛,遇上了一个很特别……又很有趣的女孩。
他其实没和那个女孩说过话。
甚至连面对面、正眼瞧过都没有。
他只是,趴在二楼的栏杆上,远远的看着她。
女孩握着羽球拍,坐在榕树上,巨木的枝丫交错遮挡着她瘦小的身影,看上去冷冷清清,存在感极低。
像雪。
不只肤色像雪,气息也像雪。
肤白如雪,面容纯净,安静而无害。
她身上的蓝白色运动服,是北川第一。
「只是懒得换而已。」月岛接过餐点,明光最后还是听了他的劝,没继续用咖啡因摧残自己。
月岛见哥哥有把自己的话听进去,也没多说。
嗯?谁说他是关心哥哥的身体健康?是万一哥哥生病了他得陪着去医院,还可能惊动爸妈,刚好省了一桩麻烦,如此而已。
「话说,那棵树上是不是有个女生?」明光眯起眼,仔细观察起月岛的电脑荧幕。
只知道这个桌布弟弟用了四年,但明光却一次都没有看清过这张图,每次他只要接近弟弟的电脑,对方就会像做贼心虚似的将电脑阖上。
「哪来的女生?你看错了吧?这又不是什么灵异照片。」月岛一边冷静的说,一边眼疾手快。
啪。
电脑被无情的关闭。
……就像现在这样。
明光叹了口气,回到对面的位置坐下,真是,不过一张照片而已,有什么好不能看的?真搞不懂别扭的人,尤其是别扭的弟弟。
月岛垂眸,懒得解释,索性将笔电也收回背包里。
因为一个女生而将照片珍藏了四年这种事,他不会跟哥哥说,也说不出口。
就像他绝对不会跟任何人提起,那场运动会结束后,他冲动寻了个由头,去跟北川第一的人打听过那个女生一样。
……太不像他了。
遗憾的是,他什么都没打听到。
对女生外貌给不出什么生动描述的月岛,只勉强说出“看起来很安静”这个形容词。
看起来安静的女生,天知道在说谁?
一段时间后,月岛萤无意间看到体育新闻,出现了那个女生的身影。
原来那个女生去了东京,成为了羽球选手。
也终于知晓了她的名字。
不仅长得像雪、气息像雪,就连名字,都是洁白纯净的雪。
她的名字后方,紧随一个在羽球界极具威胁性的称号。
——怪物星谷。
回到故事的开头。
15岁的月岛萤,有一个不为人知的秘密。
那张跟随了他四年的照片,以及坐在树上的那个安静漂亮的女生,就是他最难以启齿、最年少青涩的——
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