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日上午,宫城县第二综合体育场,弓道场。
白鸟泽弓道部集训会。
天气晴好,阳光通透,照进来一片明亮,光洁的木地板像是刚上过蜡,在柔和的光线下泛着亮泽,宽广的地面一路往外头的草皮地延伸。
集训会早在两个小时前便已开始,星谷雪算着时间悄悄出现,抵达时恰好赶上了重头戏。
弓道部的学生们身着上白下黑的弓道服,向外围成一团,有的辛苦垫起脚尖,有的钻着缝隙探头探脑,屏气凝神的注视前方。
人群之中,一位女高中生手握长弓,走出人群,来到“射位”驻足而立。
她梳着高高的黑马尾,几缕碎发垂在额前,微翘的桃花眼专注的凝视前方。
首先是足踏——
双腿微微分开,呈现出些微的外八字,脚尖距离与肩同宽。
胴造、弓构——
手指轻捻箭羽,搭上弓弦,腕高落于腰部,同时扣住弦与箭。
起弓、张弓、会——
弓身举起,左手推弓,右手引弦,意念集中。
动作熟捻于心,沉稳缓慢,在展现力量感的同时,又显得十分慎重。
沈心静气。
弓弦在骄阳下,慢慢地被拉满,银线的光泽如流水一般自然,随着射手舒展姿态,弓弦发出了嘎吱嘎吱的声音,人和弓彷佛融成一体,形成了一道完美的十字型。
“砰!”
一瞬间,箭矢疾驰而过,放箭的同时,松开的弓弦与空气摩擦,发出了巨响。
空灵,低沉,饱满,浑厚。
箭羽飞旋。
那是一声很罕见的,无比扎实的弦音。
正中靶心。
星谷雪近年甚少回宫城,自然也有好段时间没看到自己的妹妹,如今星谷家老么已经是白鸟泽弓道部的副社长兼王牌射手,才刚升上高二便带领整个弓道部拿下全国锦标赛银牌,副社长一职可说是实至名归。
尽头的一排箭靶早已被射得残破不堪,几只箭歪七扭八的插在后旁的安土,与靶心上直挺挺的破空之箭相比,显得天差地别。
没有比较没有伤害。
「好!」、「好箭!」周围响起一阵喝彩。
在白鸟泽弓道部,副社长星谷雨,是人人敬畏的存在,穿上道服、举起弓箭,浑身上下都散发着凛然的正道之气,无人不被她那美艳带刺又沉稳如石的弓道所折服。
有些人的魄力是与生具来的。
春末微凉,粉蝶花朵在季节的尾声悄然盛放,翠绿草皮与两侧琉璃色的小花构成一幅美丽的画,如梦似幻。
花粉弥散在空气中。
星谷雪的鼻尖有些发胀,她忍不住揉了揉,屏住了气,看着小雨又一次重复动作,将箭搭上弓弦。
起弓、张弓、会——
银线几乎被崩到了极致,弓身被用力拉扯,挣扎的发出一丝低鸣。
「哈啾。」
忽然,微小的喷嚏声钻出人墙。
小雨震了一下,指尖倏地松脱。
咚——
电光石火间,箭矢已然落地。
完美的脱靶。
清风拂面,像一双看不见的手,温柔捧起小雨的侧脸,一朵不知何处飞来的蒲公英落在她的鼻尖。
有点痒。
小雨的眼眶酸涩。
不知道是因为蒲公英,还是那个记忆里熟悉的喷嚏声。
见副社长僵在原地,众人大气不敢喘,齐刷刷的转头寻找那位发出声音的始作俑(勇)者。
星谷雪穿着宽松白上衣和黑色长裤,棒球帽压得低低的,在众人整齐划一的弓道服里格外抢眼,她站在一幅字画旁,画上是气韵滂薄的“心神合一”。
小雨没有回头,只是慢慢的吸气、吐气,重复几次后,再次举起长弓,声音故作冷漠:「回来了?」
「嗯。」星谷雪捏着鼻骨,她这一遇到花粉灰尘就打喷嚏的过敏症,几年如一日,「抱歉,刚才没忍住。」
小雨倒没对那箭的失误加以责怪,而是低骂道:「妳他妈还知道要回来?」
说话的同时,弓弦被拉满。
弦松箭发——
飞旋的箭,锐利而又坚决,放箭时所带出的风浪卷起小雨耳侧的一缕碎发,箭矢一寸寸破开空气,径直朝着箭靶飞射而去。
砰——
沉闷的声音在道场内回荡。
弯弧如月,箭矢如星。
这,就是星谷雨的弓道。
听出小雨话语里不满的情绪,星谷雪开玩笑似的扬起嘴角,唇边挂着淡淡的浅笑:「怎么?我亲爱的妹妹有这么想我吗?」
「呵。」小雨冷笑一声,嘴角动也不动:「平均半年回来一次,每次都只待几个小时,看来宫城还真是半点也没有值得妳留念的地方。」
糟了,这语气听上去不太妙。星谷雪按了一下眉心,她本来想用轻松调侃的方式来化解,想不到小雨会是这个反应。
气到炸毛了?
话说完,小雨沉默几秒,深吸一口气,微微颤抖的肩膀像是在压抑什么,默默垂下手里那把巨大的长弓。
回过头,即便有不少人挡在她身后,她却还是能一眼瞧见那个总是满脸淡定从容、唇角含笑的熟悉面孔。
气息干净清透。
像轻轻飘落的雪。
小雨抽抽鼻子,尽管想哭得要命,却还是死命装出生气的表情,嘴硬道:「是刚好路过来打个形式主义上的招呼,还是我的大忙人姐姐终于在百忙之中想起自己在宫城还有个被遗忘的妹妹?」
星谷雪一愣。
小雨的鼻子红通通的,眼睛周围也红了一圈。
「这次打算回来多久?几个小时?还是打完招呼立刻离开?」
「……没那么快。」星谷雪低声回答:「至少到明天之前都还会留在宫城。」
「是吗?」
「嗯。」
小雨吐了口气,将长弓递给身边一个离她最近的人,一边拆下用来保护手部的四指弽,一边朝星谷雪的方向迈步走去。
人群随着她的步伐自动让开。
她来到星谷雪面前停下脚步,对方脸上那抹疤痕已然淡到快看不见。
噙在眼里的泪此刻终于落下。
小雨张开手,拥住了她思念许久的身影,「呜、呜呜……姐姐,妳终于回、回来了……呜哇哇——」
「……」
简简单单的一句话,却像是将所有想说的话一并说尽。
星谷雪没有说话,任由小雨依靠着,身躯被她纤细的双臂紧紧环抱。小雨的眼泪落在颈侧,温热而湿润。
小雨似乎比她上次回来的时候又高了一些。
星谷雪垂下眼,忽然意识到,这些年她所错过的,不仅仅是她自己的青春,连带哥哥和小雨的成长,她也一并错过了。曾经共处一个屋檐下的手足,不知何时走向了三岔路,曾经占据自己过往回忆的那些人,也不知何时淡化了存在的痕迹。
星谷雪轻叹一声,抬手落在小雨的背脊上,像年幼时的安抚一样,轻轻拍了一下又一下。
胸口有什么情绪酸得难受。
星谷雪不知道该说什么,似乎说什么都是错。她忽然忆起四年前灰烬与薄雪纷飞的冬夜,这一刻,18岁的星谷雪,终于明白为什么当时的中村叔叔会对她说出那句话。
她脱口而出:「对不起。」
对不起,我尽力了。
对不起,没能力做得更好。
对不起,是我无能为力。
「呜……」小雨哽咽着,小脸用力埋进星谷雪的颈窝,轻轻蹭着,眼泪一滴一滴,无声落下。
只有如此温柔的人,才会道如此温柔的歉。
认识星谷雪的人都知道,她总是对自己的烦恼和心事闭口不谈,也不怎么会抱怨,情绪很浅,甚至连快乐都显得寡淡,好像正常人类会有的喜怒哀乐到她身上都会瞬间弱化,听她吭一声比雷劈还难。
但认识她的人也都知道,只要有她在,天就塌不下来。
这些年,星谷雪确实疏于对小雨陪伴,但她去东京本就是为了哥哥和妹妹所做的决定,何况职业选手哪里那么好当?去了肯定是要受苦受累的,起早贪黑一日三练都不在话下,谁又忍心责怪?明明她才是那个独自扛起一切的人。
小时候有段时间,星谷雪的身体差得要命,纵使她老把自己关在房间,也逃不过三天两头的小病小痛。处于发展期的孩童最需要的就是养份摄取,那时妈妈每天都会熬汤,想尽办法一点一滴的喂下去,可星谷雪身体差、食量小,汤喝完就吃不下其他东西了,营养进不去,整个人瘦得像受难儿童。
后来星谷家发生了一件大事。
并不是什么好事,但硬要说有带来什么好处的话,就是这件事引发的后续效应,让星谷雪的身体终于渐渐好起来了,肉也长了不少。
从骷髅人到薄片人,极度过瘦到普通偏瘦,真真是一大进步。
后来随着年纪增长,星谷雪好不容易养出来的肉并没有消下去,反而因为她养成运动习惯而变成健康的肌肉,也变得少生病了。
可此时此刻,小雨抱着好久不见的姐姐,只觉得她好像又瘦了一些。
是累到没好好休息,又没好好吃饭吗?国家队的日子一定辛苦吧?
想到这里,小雨忍不住情绪溃堤,失声痛哭。
听见小雨的哭声,星谷雪抿抿唇,心底难受得发苦。
她想起自己的妹妹总是爱哭的。
点心被哥哥抢走了哭、考试考砸了哭、心爱的衣服磨破了哭,连看个动画片都能哭。
天生泪腺发达。
最后一次见到小雨哭,是什么时候呢?
四年前,家里出事后的好一段时间,小雨每天都是泪眼汪汪的,那时的星谷雪总会想,如果眼泪真的能变成珍珠,他们家大概可以富三……十代。
然后有一天,小雨的眼泪不见了。
某天的晚饭时间,姐妹两人相对而坐,小雨顶着两颗泡泡眼,眼眶却再无半滴泪。
「姐姐。」小雨轻唤一声,心不在焉的用筷子翻弄碗盘里的炸鸡块,是超市打烊促销的微波食品,看上去不怎么美味。
可能是因为她实在没什么胃口吧。
算了,不吃也罢。
小雨放下筷子,开门见山的说:「如果我能少哭一点、坚强一点,妳是不是就能专心去执行妳的计划?」
星谷雪内心震惊。
她没有接话,独自压下心底的讶异,一时间想不出自己哪里露出马脚,以至于被小雨觉察到。
「能告诉我妳的计划是什么吗?」
「……」
桌上的食物凉了大半,时钟滴答滴答的走着,星谷雪沉默片刻后,终于放下手中的碗筷——打从一开始就只是为了符合“晚餐”这个主题而捧着的应景道具而已。
她们都没有心思吃饭。
星谷雪刚要开口,小雨却轻轻摇了摇头。
「还是别告诉我了,我怕我知道了会忍不住又开始哭。」
小雨哑着唐老鸭的嗓子,道:「妳只要答应我,妳不会发生任何事、我不会失去我的姐姐,我就答应妳,我会坚强振作起来,像个大人一样。」
……呵。
星谷雪讥讽般在心里笑出声。
笑自己以为瞒得过去,笑自己自以为理智冷静得无懈可击,却还是被这个总是爱哭的小鬼,一眼看穿了全部。
其实她根本没藏得多好。
小雨又不笨,怎么可能会没发现?
星谷雪没说话,胸口像压着一块什么东西,闷得难以言喻。那一刻,她知道,她亲眼见证了小雨”长大的瞬间”。
但她不晓得契机是什么。
她只记得,当时那个12岁的妹妹,眼神不再像个普通孩子一样天真单纯,纯黑色的瞳孔染上了大人才有的成熟与稳重。
可能星谷雪也忘了,那年她自己也不过是个14岁的初中生,也是需要人照顾的,她只觉得心疼,心疼她的妹妹被迫在一夕之间长大。
可这一天迟早要来的。
活着的人终究得前进。
「好,我答应妳。」最后,星谷雪这么说。
星谷雪不记得那天她和小雨在饭桌上还说了些什么,只记得好像从那时候开始,小雨就不怎么哭了。
小雨恢复了昔日的活力,每天准时起床、吃饭、睡觉、和朋友玩乐,还把家打理得很好,能自己规划行程,学业和弓道,一样也没落下。
从前做事急躁敷衍的毛病,逐渐变得雷厉风行、精明干练。
真的,就像个大人一样。
如果爷爷还在,一定会摸摸小雨的头,挺着胸膛骄傲的对她说:「果然是我们星谷家的孩子。」
星谷家的孩子,就该堂堂正正的活着。
逆风而行,向阳而生。
永远不会被轻易击败。
可是,爷爷再也没办法和他们说话了。
星谷雪启程去东京的前一晚,小雨抱着她睡了一夜。
那天夜里,小雨应该是很想哭的,但她只是安安静静的躺在星谷雪身边,指尖绕着星谷雪黑茶色的发丝——和爸爸一样的发色,比棕色更深、比墨黑更浅,在光线的照射下会透出一丝冷雾似的灰光,清冷而又温柔的颜色。
小雨一圈一圈缠绕着那束发丝,滑顺的触感让意识逐渐放松下来,没多久,小雨的呼吸变得平稳而绵长,沉沉的进入梦乡。
星谷雪望着小雨乖巧的睡颜,尽可能将这个画面完完整整的刻进脑海。
明明妹妹才是来撒娇的那个,可最后却是她得到了安慰。
次日出发前,星谷雪仔细收拾好行李,关上了房门。
沿途走过家中的每一个角落,目光所及,许多属于某人某时的痕迹早已淡去,一家六口瞬间少了大半,如今再多的烟火气也尝不出滋味了。
这里,是她住了14年的家。
下次回来,可能是很久很久以后。
最后,她在这间屋子曾经最热闹的地方停下脚步。
客厅的电视柜蒙着一层灰,DVD封面早已褪色,像时间把一切都给抹了平。曾经饱和鲜明的色彩,如今黯淡无光,如同这间屋子,再也唤不回过去的喧嚣与温度。
沙发后方的展示柜里,奖牌奖杯整齐陈列——从爷爷星谷隼人、棋圣星谷润、四周跳女王朝比奈抚子、星谷海、星谷雪,一直到星谷雨,一人一层,从上到下,无一遗漏。
一眼看去,彷佛优秀的血脉与荣耀传承,从未间断。
展示柜的另一端,是一整面大窗台。以前爸爸总会坐在窗台左侧,闷头研究一些他觉得很有意思的棋谱。而星谷雪会坐在爸爸对面,可能看书,可能画画,可能突然心血来潮,敲着棋盘问爸爸:「要不要来一局?」
窗台的位子是星谷雪最喜欢的角落,阳光充沛,抬眼就能望见爸爸斯文又帅气的笑颜,眉眼间是平和的,却好像埋藏了一整片耀眼的星光。
爷爷会躬着背脊蹲在庭院,一边替盆栽修剪枯枝,一边念叨他悉心照料的沙漠玫瑰老不开花,跟他们在天上的奶奶一样调皮。
妈妈则是拿着摄影机,录一些无聊乏味的生活日常,走路时裙摆会随着她的步伐轻柔晃荡,像沙滩上不断堆起的滔滔浪花;远处,哥哥和妹妹的争吵声不断传来,成为他们家的平凡生活里最鲜活明快的配乐。
琐碎的记忆仍旧美好,只是不复存在。
星谷雪和曾经的老家道了声再见,又和小雨说了声再见。
「姐姐要平安,家里放心交给我。」
「嗯。」
直至分离的时刻,星谷雪的神情依旧平静,浅眸里的光像澄澈的湖水,安逸,静谧,却透着一丝奇异又无从探究的寒芒。
嗯,我会平安,家里放心交给妳。
她走出几步,又停了下来。挣扎片刻,最终还是转过身,回到小雨面前,将手轻轻覆在她头上。
她用爷爷的语气说道:「果然是我们星谷家的孩子。」
但她其实真正想说的是,真不愧是星谷雨。
真不愧是我星谷雪的妹妹。
大概是真的太久没看过小雨大哭了,星谷雪一时间有些不知所措,直到她察觉周围投来的目光,才缓过神来,伸手按按了按小雨的后脑,轻轻一侧身,为妹妹挡去几分狼狈的模样。
「老师跟社长呢?」
小雨抽泣着含糊回道:「和三年级的学长姐在隔壁开会……」
几分钟后,除了社长之外的三级生全被叫回弓道场坐镇,星谷雪则在一票人后知后觉的震惊中提前将自己妹妹带离体育场。
***
「心情好点了吗?」
咖啡厅里,星谷雪端着蛋糕和饮品回到座位,小雨已经换下了弓道服,拆了马尾,乌亮的长发披散而下。
「妳昨天就回来了为什么不告诉我。」小雨一边擦鼻子,一边不高兴的抱怨:「安达说妳在泰国比赛晕倒,我很担心,想打电话给妳,又怕吵到妳休息。」
「他怎么连这种事都告诉妳?」星谷雪放下餐点,递上餐具,「我没事,休息一下就好,妳看,我现在不是好手好脚的吗?」
小雨盯着她看了好一会,直到确定她除了脸色略显苍白之外并无大碍,这才松口气,「那妳昨天睡哪?回老家吗?」
明知道星谷雪不太可能回老家,小雨却还是忍不住问了出来。
星谷家的旧宅位在川崎町通往藏王町之间的小镇上,左边是雁户山,右边是藏王山,两条山脉连成一线,山脚下就是有名的藏王山小学。窗外探个头就能感受到群峰环绕,绵延壮观,夏日星河灿烂,冬日白雪覆顶,爷爷年轻时曾在许多国家漂泊过,回来扎根时便选了这样一个富有灵气之地,说灵地养大的孩子会特别聪慧。
星谷雪想说聪不聪慧主要看基因,毕竟爷爷本身就不是什么泛泛之辈,浑身的刺青和弹孔,甚至还有一块国家授予的勋一等旭日大绶章,代表他曾经为国家或世界做出重大贡献。
至于那「重大贡献」是什么,暂不讨论,据说爷爷当年从某个战地仓皇归国,手臂被开了个深及见骨的大血洞,也不管伤口,就抱了个刚出生的小婴孩和一株沙漠玫瑰的幼苗。首相接见他没出席,连授勋仪式都没去,勋章还是内阁派人亲自送来,想不到爷爷看都没看一眼,随手塞给怀里的亲儿子当磨牙板。
不把国家勋章放在眼里的爷爷洗去一身孤狼的血性,开始制作玻璃工艺,而那个啃着国家勋章长大的孩子,则成为了史上最年轻的日本棋圣。
她不信灵地能养出一家子天才,毕竟同学和邻居也没聪明到哪去,养出一窝奇耙倒是比较有可能……
星谷雪摇摇头,「我前阵子不是托中村叔叔帮我在宫北大附近的社区大楼买了一户吗?上个月装修完工,昨天回来就去消防队那里找中村叔叔拿钥匙,简单整理一下,晚上就睡那个新家。」
「哦。」小雨挖起巧克力蛋糕吃了一口,眼珠子转个不停。
星谷雪一看便懂,轻轻一笑:「晚上要不要住我那?我估计还会在宫城多待几天。」
「要!」小雨立刻眼睛发亮,开心的说:「我们已经好久没有一起睡觉了,今天妳的床要分我一半!」
星谷雪语气柔和:「随妳处置。」
咖啡厅里响起舒缓的轻音乐,木吉他与钢琴交织出轻快旋律,与咖啡豆香气一同围绕着闲聊用餐中的人群,颇为惬意。
或许真的太久没见,小雨打开了话匣子,开始分享这阵子的生活点滴。比如上学期考试考赢了死对头、比如朋友家的狗狗刚生了两只可爱的小狗、再比如他们小时候很常去的刨冰店的婆婆因为年纪大了所以把店收掉了,很多很多。
小雨说得兴致勃勃,星谷雪则静静听着,偶尔回上一两句。
星谷雪其实很喜欢小雨说话时的表情,会因为开心而笑、会因为生气而瞪眼、甚至会因为怀旧而红了眼眶。那样子的情绪生动,像极了从前的老家,六个人你一言我一语的热闹景象。
星谷雪不是一个话多的人,但她却喜欢那样的氛围。
小雨自从考上白鸟泽后便开始住校。那时星谷雪常为比赛四处奔波,像颗忙碌的陀螺,转不到一个能安稳落脚的地方。而哥哥星谷海也早在两年前考上东京的岩音艺术大学,主修表演艺术。住校不仅有基本的生活保障,也能和同学彼此照应。
海选择念表演艺术,对星谷雪来说并不意外。哥哥确实有当演员的天分,小学、初中时就常参加校内的戏剧演出,外型出众、演技精湛。才上大学没多久,他就被演艺公司发掘,在影像制作公司的公开征选中脱颖而出,成功拿下角色,出演爱情电影《爱在春天来临时》中的深情男配角,并以艺名”海王星”正式出道。
这部电影是年度钜作,无论是美术、配乐还是选角与拍摄都十分讲究,剧情编排细腻,质感出众,不仅入围了东京国际影展的最佳影片,也让”海王星”一战成名。
如今的海王星,在拍戏与课业间两头奔波,一边修课、一边朝实力派演员的路上前进,成为鲜少回宫城探望妹妹的其中之一。
另外值得一提的是,打了45年光棍的中村叔叔居然結婚了。
事情发生得很突然,星谷雪那时刚打完2015年的年终赛,还没回饭店就收到中村叔叔迫不及待传来的讯息:
“真是一场精彩的比赛!”
“有空回来参加我的婚礼吗?”
“(喜帖)”
星谷雪:???
星谷雪:!!!
中村叔叔的婚礼办在2月份,星谷雪当然没去,因为她正忙着完成48周连打21站的壮举……嗯,对,她本人当时也不知道为什么她会连打这么多场比赛,只当是连续加班。
不过,她给中村叔叔包了一包丰厚的礼金。
后来,星谷雪才从小雨的口中得知,中村叔叔的结婚对象,是一个长期受家暴、好不容易打赢离婚官司且独自抚养一个9岁儿子的单亲妈妈,叫小村秀惠,前夫因为家暴前科,加上孩子的养育义务、精神赔偿等等,每个月必须支付秀惠阿姨20万日圆的补偿金。
小雨见过秀惠阿姨几次,说对方是个很好的人,和中村叔叔很般配。
秀惠阿姨的儿子名叫智彦,原本跟生父姓神木,父母离婚后和秀惠阿姨姓小村,现在则是改成了中村。
三个姓氏道尽了智彦的童年有多么颠沛流离。
不同于星谷家是天才基因三代传承的纯种,9岁的智彦是难得一见的麻伯。
(麻伯:哈利波特中对麻瓜出身的巫师的一种古老称呼,是比较亲切的叫法。)
「智彦的成绩好得吓人,跟妳小时候有得拼!」小雨这么说。
只不过,智彦并不信任中村叔叔。
遭受过虐待的孩子大多都缺乏安全感,智彦也不例外,他不相信中村叔叔会把他当亲生儿子一样来爱他,所以总是拒绝对方的好意。
与其未来要面对亲情中的患得患失,不如一开始就保持好安全距离,真的被抛弃了也不会太难过。
星谷雪咬着吸管若有所思。
周末的人潮来来去去,到了用餐的高峰时间更是拥挤,原本就为数不多的座位早已被占满,一位难求。
这时,一道声音打断她们:「不好意思,打扰一下……」
星谷雪和小雨两人同时回眸,看向后方出声的那名陌生男子。
男子端着托盘,身穿一件白色休闲上衣与暗红色夹克,衣着干净,给人的感觉像休假出来自主加班的上班族。
与陌生男子并肩而立的,是一位气息淡漠的男大生,鼻梁挂着一副黑框眼镜,金色发丝微卷,弧度恰好垂在额前,俊冷的五官轮廓沉静而克制,浑身散发着一股静默疏离。
此刻,他的存在正吸引着店内其他顾客的目光,而这份注目,除了他的长相之外,还有另一个更直观的原因——
他的身高,极具压迫!
原本与他并行的陌生男子身高已然不低,但金发男大生却仍比他高出了一截!
星谷雪愣了一下。她正好坐着,视线恰好与他腰侧平行,不由自主地往下扫了一眼。
……腿。
……长得过份了。
有一种人,不必开口,光是站在那,就足够让人感受到一种不加掩饰的恶意……
是月岛萤。
星谷雪仰起头,与那名少年正面相对。
这视角,跟昨日完全不能比……
月岛没说话,只是薄唇微抿,琥珀色的眼珠冰冷,定定望着她,神色难以捉摸。
他们的距离极近,近到能听见彼此的呼吸,以及对方眼底藏匿的光。
星谷雪下意识想起那张学生证,伸手往外套口袋里探去。
月岛此时也微微愣住。
灯光柔白,少女的眼瞳明澈清亮,映着细碎的白光。月岛在那抹温润的色泽中,看清了少女的脸庞。
——居然,是星谷雪。
她为什么会在这?
几年前,月岛萤的哥哥月岛明光自大学毕业后,因为工作缘故,离家搬到仙台市。而月岛如今就读的宫北大位在川崎町,距离明光工作的地方不算太远,兄弟俩偶尔会利用假日相约出来见面。
——明光负责「约」,月岛负责「出现」。分工明确。
而今天就是这样的一天。
星谷雪抓着学生证的边角,周末校内行政并未开放,以至于她没来得及将学生证送到失物招领处。她本想趁机归还,就在她准备开口时,忽然察觉到,周围的客人在窃窃私语,视线不断往他们角落聚集。
月岛似乎也注意到了,毫无犹豫地侧身一步,挡在她身前。
他肤色冷白,轮廓立体,优异的身高配上俊冷的长相,本就自带聚焦效果。偏她那张净白无暇的脸也难以忽视,帽子和宽松外套也不过堪堪让她低调两分,身上那股纯洁干净的气息,仍旧分毫未减。
更何况——她还是个公众人物。
星谷雪看见月岛的动作,肩膀微微一顿。
他知道她是谁。
星谷雪并不意外身份被月岛认出来,她也曾看过他的比赛,但那又如何?于现实而言,他们不过是两条毫无交集的平行线,是彼此人生中素未谋面的陌生人。
此时此刻,显然不是将学生证还回去的好时机。
何况他身边还有同伴,她若在众目睽睽下归还物品,只会显得唐突。
有些事得讲求时宜,她到底是公众人物,不会连这点自觉都没有。
尽管星谷雪戴了帽子、坐在角落,怎么样都算低调,但她此时正侧着身子、仰着脸,一旦曝光,她将在人群里无所遁形。
四周交头接耳的动静越来越大。
星谷雪抿了抿唇,不着痕迹地将那枚学生证推回口袋深处。
「不好意思打扰妳们——」陌生男子说:「请问方便和妳们并桌吗?其他地方已经都没位子了。」
他说话小心翼翼,看起来很怕被误会成在胡乱搭讪。
星谷雪抬眼看了看柜台,不知何时,已经排起了长长的队伍。
她还没回答,小雨已先出声。
「姐姐,要不我们走吧?这里人太多了。」小雨的语气平静,却带着一点急促。
周围的低语已经逐渐变成交头接耳的骚动,星谷雪明白,如果再多停留几秒钟,很可能会被围住——到时候,不是撤退不及,而是直接被围堵。
她轻压帽檐,点了点头,对那名男子说:「位子让你们吧,我们正好要离开了。」
蛋糕早已吃完,饮料也见底了,确实不能占着座位不放。
「啊……谢谢。」男子连忙致谢。
星谷雪收拾好东西,带着小雨动作俐落地离开咖啡厅。在那群还来不及翻找纸笔、嘴巴张开却喊不出声的路人围上来前,她们便消失在视线之外。
——溜得非常快。
月岛望着落地窗外逐渐远去的身影,在身边一片「啊啊——刚刚那是星谷雪吧!?」的惊呼声中,默默将背包挂在椅背上,打开笔电。
荧幕亮起的瞬间,他望着桌布,思绪停了停。
对面的明光终于坐下,先是表情茫然,接着是呆滞,最后骤然变为惊恐。
「刚刚……那个人……是星谷雪吗?」
月岛萤语气平淡地瞥他一眼:「你反应也太慢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