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岩泉一记得及川彻那个烦人的家伙,曾经不止一次嬉皮笑脸地调侃:
“小岩和‘她’在一起的时候,表情都会变软呢。真恶心——嗷!”
那时,岩泉一会毫不犹豫地给他一记精准有力的拳头,但心里,却是默默承认的。
嗯,除了最后一句。
在她身边,他那份来自于竞争激烈的排球赛场、被及川称为“妈妈の焦躁感”的紧绷和好胜心,总能被一种奇妙的力量抚平、安抚。
她不需要说什么大道理,只是存在本身,就像一片宁静的港湾。
她让他这艘总是在风浪中搏斗的船只得以停靠、修补。
她是他狂风雨骤的赛场上,一座永不熄灭的、温柔而坚定的灯塔。
然而,病魔来得太快,太凶猛。
起初只是频繁的、不易退去的低烧,以及持续不断的乏力。
他们都以为是刚进入职场,工作劳累过度所致。
她甚至还笑着安慰他,说等忙过这个选题就好了。
直到那天,她在编辑部加班校稿时,毫无预兆地晕倒在堆满书稿的办公桌上。
那张印着“急性髓系白血病(M5型)”的诊断书,像一道冰冷无情的最终判决,猝然砸下。
它将他们所有关于未来的、色彩斑斓的构想——一起布置那个小家的计划,存钱去北欧旅行的约定,甚至只是某个寻常周末一起窝在沙发里看一部老电影的小小幸福——都砸得粉碎,化为齑粉。
接下来的日子,记忆仿佛被浸泡在消毒水的刺鼻气味里。
医院苍白的光线,仪器规律的滴答声,她日渐消瘦、失去血色的脸庞,以及那双手——那曾经为他细心校对过训练报告、为他做过美味便当、在他疲惫时轻轻抚摸他额头的手,变得瘦骨嶙峋,布满了青紫色的针孔和留置针的胶布。
他握着她的手,感受着那一点点流逝的温度和生命力,喉咙像是被什么堵住,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他只能更紧、更用力地握住。
——仿佛这样就能将自己的生命力量渡过去一些,能拉住她,不让她被那无形的黑暗带走。
即使在最痛苦的治疗期间,她眼神里的光也从未完全熄灭。
她总是催他去训练,别因为她耽误了工作。
“一君的梦想,可是要帮助日本队站上世界顶端的,不能因为我停下脚步啊。”
她甚至还会努力挤出笑容,用虚弱的声音调侃他,
“等你带的选手赢了奥运会,接受采访的时候,一定要记得感谢我哦,就说‘都是托了我家那位了不起的编辑大人的福’。”
他只能点头,把翻涌的酸楚和泪水强行咽回肚子里。
她最后对他说的,清晰的话语是:“一,不要迷茫。向前走。替我,多看一些这个世界的风景罢。”
6.
葬礼那天,天空是那种近乎残忍的、清澈的湛蓝。
松川一静、花卷贵太他们都来了。
甚至包括远在阿根廷的及川彻。
昔日青叶城西那群总是吵闹不休的队友们,穿着肃穆的黑色西装,沉默地拍着他的肩膀,传递着无言的支撑。
及川彻罕见地收起了所有轻浮和不正经,那双总是桃花泛滥的眼睛红肿着,里面盛满了沉重的悲痛。
他没有多说一句话,只是走上前,用力地、紧紧地抱了岩泉一一下,那力道大得几乎要勒断他的肋骨,仿佛想通过这种方式分担一些他的痛苦。
7.
如今,岩泉一站在国家训练基地那灯火通明、设施先进的体育馆场边,空气里弥漫着汗水、橡胶和止痛喷雾混合的独特气味。
他看着场上那些国内最顶尖的运动员们一次次飞身鱼跃救球,一次次奋力跃起将排球以雷霆万钧之势扣向对方场地。
汗水从他们紧绷的肌肉上滑落,砸在光洁的地板上,发出“啪嗒”的沉闷响声。
他的理想,在经历了失去的淬炼后,从未如此清晰和坚定。
——他要运用自己所有的知识、经验和力量,成为这些追逐着世界巅峰的运动员们最坚实的后盾。
他要支撑他们跳得更高,飞得更远,去实现他未能以选手身份实现——而她,再也无法亲眼看到的——梦想。
这份沉甸甸的、融入骨血的坚定,是用永远的失去换来的。
8.
在那些独处的时刻,比如深夜结束工作回到空旷的公寓,或是清晨醒来面对另一半冰冷的床铺时,他偶尔会无法控制地想象,如果她在,现在会是什么样子?
她大概已经从青涩的新人编辑,成长为能够独当一面的优秀编辑了吧?
或许会为了争夺一部看好的新人作品而和同行激烈竞争,会为了赶稿期而熬夜加班,黑着眼圈却眼神发亮。
会因为他忙于跟随队伍集训、比赛而小小地抱怨,语气娇嗔,然后又在看到他带回来的、记录着异国风土人情的照片和比赛录像时,立刻忘了那点不快。
她会眼睛闪闪发光地听着他讲述,并为他取得的每一点成就感到由衷的骄傲。
“我家一君,是最棒的训练师!”
她一定会这么说,语气里满是自豪。
未来,对他而言,成了一条她已永久缺席的单行道。
前方是弥漫的迷雾,看不到明确的终点。
他只能凭借过去从她那里汲取的温暖、力量和那份最后的嘱托,独自一人,步履坚定地向前走。
悲伤已经不再是最初那种撕心裂肺、几乎要将人摧毁的剧痛。
它沉淀了下来,变得厚重而绵长,像呼吸一样自然,融入了他的骨血,成为了他生命基底的一部分,无声地塑造着现在的他。
9.
岩泉一深吸一口气,那气息带着体育馆特有的味道,灌满他的胸腔,也似乎暂时驱散了心底翻涌的暗流。
他拿起夹着密密麻麻训练数据的记录板,迈开步伐,走向刚刚结束一组高强度跳跃练习、正双手撑着膝盖剧烈喘气的年轻选手。
“刚才的起跳点,判断得不错,但还可以再靠前半步,这样能更有效地利用助跑惯性,提升击球点。”
他的声音平稳、冷静,带着经过专业知识和实践经验淬炼的不容置疑,
“还有,手腕在触球瞬间要更坚定,下压的动作要更果断,不能有丝毫犹豫。犹豫会让力量散失。”
他专注地指导着,用简洁精准的语言解说着技术要领,目光锐利地捕捉着运动员每一个细微的动作变化。
他的整个世界,在此时似乎都浓缩在了这片球场,这个队员,以及那个在空中旋转的排球上。
只是在某个无人注意的短暂间隙,或许是在队员低头思考要领时,或许是在他转身走向下一个训练区域的刹那——他会无意识地、习惯性地用右手拇指,轻轻摩挲一下左手无名指上那道常年佩戴婚戒留下的、浅浅的白色痕迹。
那里如今空无一物。
戒指被她临终前坚持要求他取下。
她说,她希望他无拘无束地去飞翔。
但那道浅痕,却清晰地烙印在指根,仿佛承载着他全部的、与她有关的过去。
那些炽热的爱、刻骨的痛、以及永恒的思念。
也正是这份沉重的承载,化为了他继续走下去、继续战斗下去的全部理由。
她的风景,由他来继续看。
他的理想,因她而更加坚不可摧。
这就是岩泉一活下去,并且永远战斗下去的方式。
在喧嚣的球场,在寂静的深夜,在每一个没有她的日子里——带着她的那份生命,一起走向那未知的明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