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季羡鱼这么说,顾笙只觉得额角隐隐作痛。
她起先听闻季辞云习琴时伤了手,只当是寻常小事,可没想到居然有人将季辞云的伤归咎于她。
季望舒最是疼爱这个小儿子,此事若处理不当,落得个冷漠苛责的名声,于她绝无益处。
顾笙未曾返回客舍用膳,出了水榭,便让阿芜先将古琴带回客舍,自己则整了整衣冠,径直去求见季望舒。
仆从将她引至内室正堂。
今日季望舒精神尚可,正跪坐在主位品茶。她身形清癯,虽因病痛折磨脸颊微微凹陷,但眉宇之间依稀可见年轻时的清俊风姿。
“季家主安。”顾笙在侧首的锦垫上跪坐,姿态恭谨,“听闻小公子因习琴受伤,以致今日无法授课,鄙人深感不安,特来向家主告罪。”
“顾娘子不必过于自责,辞云那孩子身子骨向来娇弱,难免如此。”季望舒放下茶盏,语气虽然温和,神情中却带着几分疏离,“早闻顾娘子教导弟子治学严谨,只是辞云毕竟是个男儿,学琴不过是为了陶冶性情,还望娘子日后莫要过于严苛才好。”
顾笙心中顿生憋闷。她自问待弟子一向宽厚,何曾有过苛责?如今季辞云自己练琴受伤,反倒显得她这个师傅不够体贴。
但这话是季家主亲口所说,她自然不敢辩驳,只得垂首应道:“鄙人明白,此事确实是鄙人考虑不周——”
“不是的。此事是孩儿太过执着,与师傅无关。”
季辞云清越的声音忽然从一侧的紫檀木屏风后响起。
他不顾身旁侍从的阻拦,快步从轻纱帷幔后走出。季辞云今日竟未佩戴帷帽,如墨青丝随风微扬,一张清雅绝伦的面容毫无预兆地撞入眼帘。
顾笙看了都不免愣神。
“顾师傅待孩儿宽厚仁爱,从不曾有过半分苛责。是孩儿自己一心想要精进琴艺,还请母亲明鉴。”他抬起仿佛覆着冰雪般晶莹的面容,目光祈求地望向季望舒,“孩儿恳请母亲允准,今日午后继续跟随顾师傅习琴。”
季晚棠也紧随其后从屏风后走出,姿态端庄地跪在季辞云身侧:“母亲息怒,是孩儿无用,未能及时拦住弟弟。”
他侧首看了眼正愣神的顾笙。
顾笙略微掩面遮掩失态,将视线移向了季辞云的指尖。
那双雪白如玉笋般的手指,此刻指尖皆缠着细布,布条边缘隐隐渗出一丝鲜红,在他素净的衣袍和莹白的肌肤映衬下显得格外刺目。
她心中微动,倒没料到季辞云竟伤得这般重心下猜测,莫非她离去后,他仍在独自苦练那首《鸣海》?
此曲刚烈霸道,指法激烈,当年她初学之时,也曾为此摩伤过手指。
季望舒见自己正待客,季辞云竟这般不管不顾地冲出来,面色顿时一沉:“胡闹,你手上带着伤,如何习琴?回去好生将养,待伤口愈合后再说。”
季辞云执拗地将指尖的布条扯开,摊开掌心。只见十指指尖泛着不正常的鲜红,不知是红肿还是血迹,像是染血的玉兰般触目惊心。
“孩儿的手已经无碍了,可以弹琴的。”季辞云强说道。
季望舒眉头紧锁,胸口微微起伏,显然已是动了怒气,却强忍着没有发作。
顾笙见状,只得开口劝道:“小公子莫要逞强,习琴之道贵在持久,不急于一时。待伤口痊愈再——”
“我看你是不想要这双手了。”季望舒见他如此不爱惜身子,终是忍无可忍。
顾笙立刻噤声。这般接连打断她的话语,季家未免有失待客之礼。她识趣地垂下眼眸,不再掺和这家务事。
“你整日弹琴,扰得院中仆从不得安寝也就罢了。如今伤了手,连你父亲见了都要忧心落泪,你可还有半点为人子的孝心?”季望舒终究是心疼季辞云,言语间拐弯抹角,无非是希望他能爱惜自己的身体。
“……孩儿知错了。”一提到父亲,季辞云顿时像是被母亲点中要害,只能深深低下头去,纤长的睫毛垂落,在眼下投下一小片柔弱的阴影,连带着声音也轻了下去,“只是此事确实与师傅无关,全是孩儿一意孤行,还请母亲千万不要责怪师傅。”
季望舒的目光不由转向顾笙。顾笙迎着她的目光,姿态不卑不亢,心下却难免有几分尴尬。
“午后……孩儿还要将师傅所赠的琴谱归还。”季辞云眼眶微红,声音软了许多,“恳请母亲给孩儿这个机会。”
季晚棠适时柔声劝道:“母亲莫要担忧,弟弟这也是出于对师长的一片敬重之心呐。”
上首季望舒叹了口气,她看着季辞云微红的双眸已然有些后悔,终是无奈地摆了摆手,低声劝慰道:“罢了。只要你记得爱惜自己的身体便好。你不过是个男儿,凡事不必如此拼命。”
午后的天色不知不觉阴沉了下来,不多时便飘起了雨丝。
顾笙撑着伞,独自步入水榭。细细的雨珠砸在池面,叮咚作响。
季辞云未戴帷帽,眼眶泛着红,如同白玉上晕开了一抹极淡的胭脂,衬得那卷翘的长睫如同被雨露沾湿的鸦羽般漆黑无比。他双手乖巧地交叠置于膝上,缠着白布的指尖安静地蜷着。
顾笙将伞递给仆从,随口问:“我还要带绸带吗?”
季辞云双颊顿时如同被晚霞染透的云朵,低垂着头不敢看她:“……不,不必了。师傅是辞云的师长,并非是需要避忌的外女。”
顾云心中也有了几分欣慰。
她走到琴案前,在他对面跪坐,目光落在他包扎好的指尖上,语气温和:“琴艺乃是心艺,讲究水到渠成,季小公子操之过急,恐怕反会失了其中真意。”
季辞云下意识地想要将受伤的手指藏起来,声音里带着哽咽低声解释道:“辞云无论如何练习,也始终演奏不出师傅琴音中那份飘逸洒脱、自在由心的神韵。无论如何努力,总是与师傅的境界差之千里,故而……有些心急了。”
他一向是众人眼中品学兼优的典范,更不愿让眼前敬佩的师长,对他流露出哪怕一丝一毫的失望。
“季小公子未免有些太过苛待自己了。”
顾笙看着季辞云微红的面容,她能理解季辞云的心,作为众人口中的天之骄子,总想要努力配得上世人对自己的称赞,因此稍有不足便会忐忑不安。
季辞云容貌如同出水芙蓉,带着泪意愈发撩人。
顾笙不得不将视线转向竹帘之外迷蒙的雨幕,耳畔是淅淅沥沥、连绵不绝的雨声,心顿时也平静了许多。
她开口,声音在雨声中显得格外意味深长:“我年少初学琴时,也曾一味追求至精至纯的技法,总希望能用毫无瑕疵的指法,弹奏出完美无缺的琴音。但年岁渐长,反倒觉得不同人琴音中那些细微偏差才是最真实、最动人的地方。”
“……师傅这是何意?”季辞云抬起眼眸,瞳孔中倒映着顾笙的侧影。
“即便是同一套指法,由不同的人弹奏,都不尽相同。力道重一分,便会沉郁顿挫之感,轻一分,便有空灵悠远之感。因此同一支曲调在不同的琴师指下,都各有千秋。”顾笙缓缓解释道,目光依旧望着帘外雨丝,不敢回头,“季小公子的琴音,中正平和,雅致清越,自有其端方君子的风骨气韵,鄙人认为这正是旁人难以企及之处,而非需要刻意修正的缺陷。”
季辞云小心翼翼地望向顾笙,心紧张地怦怦跳:“我还以为,这是因为我未能完全摆脱旧日所学阴氏琴法,残留了些许刻板习气,才会如——”
顾笙打断他:“阴氏琴学能流传至今,自有其严谨高深之处,即便保留了几分其风骨,又有何妨?”
季辞云完全没有预料到顾笙会对自己说出这样一番话。
他的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随即不受控制地砰砰急跳起来。直到此刻,他才恍然发觉,自己先前对她还是存着误解,误以为她是因循守旧,持才傲物,以自身琴道为世间至臻琴道之人。
“多谢师傅……”
季辞云的声音带着一丝颤抖,他第一次没有隔着帷帽和青色绸带,如此清晰地、毫无阻碍地直视着顾笙的双眼。
女人的眼眸颜色很深,如同幽邃的古井,那里从来就没有他预想中的苛责。
季辞云今日原本已是心灰意冷,觉得自己无论如何也驾驭不了《鸣海》这般激昂是琴音,甚至准备要将抄录的琴谱归还,就此放弃。
但此时,他又后悔了。
“那……那琴谱,”他想起自己今天正午时说得话,脸颊更红了,如同熟透的蜜桃,声音低得几乎要融入那淅沥的雨声中,“辞云……可以继续留着吗?等手上的伤好些了,我还想再试试。”
顾笙轻柔一笑:“当然可以。”
水榭外,雨丝依旧绵密,她忽然觉得如果不是情势所逼,和季辞云就这样只做一对纯粹的师徒也不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