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子可听出差别?”顾笙指尖一划,一道清冽如裂帛的琴音骤然响起,将怔怔出神的季辞云惊醒。
季辞云耳尖瞬间染上薄红,一直蔓延至白皙的颈侧,他下意识垂下眼眸,心中颇为羞愧。
男子素来清越的嗓音,此时不仅带上了些许磕绊:“是……辞云学艺不精……”
顾笙几不可察地点了点头。
有自知之明。
这是好事,说明这位季小公子并非眼高于顶、恃宠而骄之辈。若真是那般人物,莫说求娶,便是教导琴艺,她恐怕也懒得敷衍。
顾笙面容上浮现出一抹恰到好处的浅笑:“不急,琴道贵在持之以恒,慢慢体悟就好。”
说着,她指尖再次落于琴弦之上:“我再弹奏一遍,此番请公子凝神细观。”
季辞云微微颔首,低头将所有注意力都集中于顾笙的指尖,不敢再有丝毫分神。
平心而论,教导季辞云弹琴,于顾笙而言是一件颇有成就感之事。
季辞云确实如外界传言那般天资聪颖,悟性极高。他安静、专注,心无旁骛,往往只需顾笙演示几遍,便能将指法模仿得七七八八,虽然只得其形,但比起顾笙以往遇到的许多榆木疙瘩般的学生,已经强上太多。
更难得的是,他异常勤勉。
几乎每一次授课,顾笙都能敏锐地察觉出,他将此前教授的曲目练习得越发纯熟精进,可见私下用了苦功。这份用心,连带着让顾笙因不得不蒙眼授课而产生的那点憋闷之气,也消散了不少。
而季辞云对顾笙,亦是由衷的感激与敬重。
他自幼习琴,所遇族中长辈无不因他是男子而有所保留,有些只愿教他些风花雪月的雅调,点到即止,从未有人真正将他视为可传道授业的学子。
唯有顾笙,待他与那些世家娘子毫无二致。她教琴时倾囊相授,虽言语向来简洁,但每每开口点拨,总能切中肯綮,将他积存已久的困惑与瓶颈一语道破,令他茅塞顿开。
思及自己最初竟还因为家中长辈对顾笙的诸多议论而对她的品性心存疑虑,季辞云更加觉得无地自容。
顾笙的品性堪称高洁。
这份对师长的敬重之心,随着时日推移,在季辞云心底日渐深厚。他很确信,自己绝无可能再找到比顾笙更尽责、更有才学的师傅。
季晚棠偶尔也会来旁听。
照理说,他本不该打扰顾笙和季辞云难得的相处时间。可远远见顾笙与季辞云在水榭中相对而坐、琴瑟和鸣,他心头那点酸涩便如同藤蔓般缠绕上来,非要上前搅乱这一池春水才甘心。
这日授课,季晚棠也端坐在一旁,顾笙并未如常直接抚琴,而是从怀中取出一卷边角磨损、色泽沉黯的竹简,轻轻推向季辞云:“这是顾家家传的古谱,其中有一篇《鸣海》,你看能否参悟。”
这样的家传秘谱,各家都有独特的记谱方式,外人难以窥其门径。
顾笙竟愿将此谱教授于他,季辞云受宠若惊,连忙双手接过。
他抬眸望向顾笙,却只能看到她眼上那段薄绸。
季辞云心头蓦然一跳,顾笙待他恪守礼节,倾囊相授,自己却因固守虚礼,让自己的师长覆目授艺,实在是大不敬。
“顾师傅待弟弟真好,这样的家传绝学也倾囊相授。”季晚棠端坐在一旁,语气温柔似水,唇角弯弯,尾音带着若有似无的钩子。
季辞云被兄长一说,也大为动容,郑重地看向顾笙:“确实如此,师傅待辞云如亲传,辞云必不辜负师傅的殷殷期望。”
季晚棠见他如此,不知说他天真好,还是愚蠢好,只得撇开脸,这师徒二人一唱一和的场面实在肉麻得很。
顾笙却只是摆手,示意季辞云不必多言,专注于琴弦:“我先为你演示一遍,你仔细看即可。”
《鸣海》狂放不羁,跌宕诡奇,与季辞云素日所习的平和之音不同。
其指法繁复艰深,情感激烈澎湃,稍有不慎,音律便会嘈杂刺耳,难以入韵。
两人隔着一张琴案,顾笙指点季辞云落指。季晚棠坐在侧首,见顾笙全程目不斜视,连眼风都未曾扫过自己,心头那点不甘愈发翻涌。
他面上仍挂着温婉笑意,一只手却借着衣袖和桌布的遮掩自琴案下探出,小心翼翼地触上了顾笙自然垂放在膝头的手背。
顾笙正聆听琴音,猝然一怔。耳畔是季辞云生涩的琴音,桌下男人细滑手却如同小蛇般纠缠着她的手指,带着挑逗的意味轻轻摩挲。
“师傅,第六列有个标志有些看不清了。”季辞云指着竹简上的一处,抬头欲问,却见顾笙微蹙着眉头,好似心不在焉。
他疑惑地再次轻声唤道:“师傅?”
“嗯。”顾笙回过神,右手迅速按住那只作乱的手,警告地轻捏了捏,面上却不动声色,声音平稳地解答,“是摘指。”
这古谱她早已烂熟于心。
“顾师傅好厉害,不看谱都知道弟弟要问什么。”季晚棠望着顾笙被绸带遮去大半的侧脸,语带赞叹。被顾笙紧紧按住的手指却不安分,指尖悄悄弯曲,隔着薄薄的衣料轻轻勾蹭着顾笙腿侧的肌肤,带来一阵阵令人心悸的麻痒。
季辞云浑然未觉,低头继续研读琴谱。
顾笙周围至少有六七个仆从在身旁垂手而立,实在不知道季晚棠为何这般大胆。
她手上用力,将那只手推开:“大公子谬赞,家传之学,自然熟记于心。”
季晚棠被顾笙隔着薄绸瞪视了一眼,并不恼,只是收回手,幽幽轻叹:“若顾师傅也能这般’教导’我就好了。”
季辞云从琴谱中抬头:“兄长也要学琴?”
他私心里,其实极不愿顾笙同时教导其他学生的。季辞云自知天资不足,唯恐顾笙一旦分心,便会冷落自己。
季晚棠轻笑:“为兄资质愚钝,哪学得了这般精深的琴道?”
“兄长切莫妄自菲薄,你若真想学,家中长辈都愿意倾心指点的。”
“好弟弟。”季晚棠将这三个字碾碎在舌尖。
顾笙见他们俩隐隐有了争执,适时开口:“辞云,《鸣海》难度极大,非你现下所能完全掌控,今日你先将琴谱带回去,私下熟悉一番曲调指法即可,不必急于求成。”
“是,师傅。”季辞云眼神一亮,恭敬地应下。
季辞云得了琴谱,又经顾笙指点,回去后几乎是废寝忘食地连日练习,奈何始终不得其法门,连最基本的顺畅弹奏都难以做到,更遑论领会其中神髓了。
顾笙知晓其中艰难,自然不会催促他。
这本琴谱在顾家传承数代,能窥其门径者已是凤毛麟角,更别说完整弹奏了。她自己亦是耗费无数心血才勉强贯通,却总觉其中几处转折颇为别扭,疑心是古人在传抄记谱时有所讹误,只是她当局之谜,实在看不透透彻。
所以她将琴谱交予季辞云,也是想借他之手,以旁听者的角度重新审视之意,或许能借此明晰那些存疑之处,勘误正音。
季辞云却不这样想,他一连数日埋首苦练,却始终难有寸进,更觉得愧对顾笙的信任,即便顾笙并未曾出言催促,季辞云也难免焦急。
就在顾笙第十三次听着耳畔那阵钝锯拉锯朽木一般的琴音,她终于轻轻抬起了手:“停。”
“辞云,此曲过于艰深,以你目前的功力尚不足以驾驭。强求无益,暂且放下吧,我们先练习其他更适合你的曲子。”
季辞云抚琴的手悬在弦上,神情微愣,他沉默片刻,点了点头,声音有些发紧:“是,学生明白。”
他犹豫着开口:“师傅,那这卷《鸣海》琴谱……不知辞云可否……抄录一份,留待日后私下慢慢揣摩练习?”
“当然可以。”顾笙倒不在意,其实自从顾家落魄,大部分家产都被人拿去抵债,顾笙已经私下将琴谱高价“赠予”不少仰慕顾氏琴学的名门望族。
等下一次顾笙来到季府时,却被告知季辞云习琴时手被琴弦割伤,今日不能授课。
初学者偶尔是会有这样的问题,但是以季辞云对琴的熟悉,竟然这样不小心确实让她有几分意外。
不过下午能多休息一会儿却是一桩好事,最近季府的小娘子们也渐渐开始学习指法,顾笙只是教导她们便已然觉得有几分耗费心神了。
好在这几个孩子都极为认真,尤其是季羡鱼,她是真心仰慕顾笙的琴艺,虽不是天资最好的,确守最用功的。
季羡鱼小小的手指在琴弦上勾弹,不一会儿忽然问顾笙:“师傅,你为什么对辞云哥哥那样严厉?”
顾笙问:“此话怎讲?”
“这几天,辞云哥哥几乎每天都在练琴,昼夜不分呢。”季羡鱼心有余悸地眨眨眼,“手都被割伤了。”
顾笙心道不好,又问:“……这事儿还有其他人知道吗?”
“辞云哥哥是全家的宝贝,他受伤了,所有人都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