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了马车,闻赋光带着有钱人自愿奉上的金叶子随便找了个小医馆处理过伤口,因看得出她不是一般人,医师很是识时务,见了金叶子一愣,却还是乖乖收下,也不曾多问这伤是怎么来的,省得她费心编造。接着便直奔目的地——她如今的家,闻府。像她这样的小卡拉米干完活要交差,是没资格直接对接王府的,她的上线就在闻家。
好在昨晚梦到了闻家不少事情,否则她今日无处可去。
闻家祖上跟着开国皇帝打天下,也曾富贵过。如今虽然式微了,但祖宅占的这片地不错,地也宽阔,就位置来说算是在京城城西。
原身和她同名同姓,年十八,家里人口简单,双亲已经亡故,除了她自己家里只有她姨母父,还有姨母所生的堂兄妹三人,据说还有一些服侍姨母的小侍们,不过那些人除非年节平时不得随意走动,她很少见到。
大户人家平日没有大事不会开正门,闻赋光喊来门房从角门进了前院,直奔姨母书房而去。
梦中姨母身边有一多年老仆名叫闻忠,据说忠心耿耿,从小伴随闻姨母一起长大,常年伴随姨母身侧的,从前原身来书房都是由她通传,今日倒不见闻忠的身影,另有其他年轻侍从迎上来。
书房中,闻姨母独坐着揉了揉眉心,转头沉沉望着堂外的一方天空,即便有多年阅历沉淀,这时候也不可避免地流露出焦躁不安。
她这个侄女身手好,实在很有成为一柄利刃的潜质,这是她头一回为贵人做事,其他随行的尸首今日早前已经被陆续找到了,只她不在其中,但愿她不会让自己失望。
待人通传闻赋光回府来见她,她这才轻轻松了口气,转瞬间又恢复了在人前的常态。
闻赋光踏进书房,第一次亲眼见到了闻姨母。
她看着四十许,身形清瘦,神色平和亲切地接受了她这位侄女的见礼。原身性格一向沉默内敛,只会闷头做事不善言辞,闻赋光心里知道姨母绝对不是表面上的那样和善好说话,有些庆幸不必与她有太多寒暄,只恭敬将此行的任务——那枚明珠奉上;“姨母,赋光回来迟了,好在顺利将宝物带回。”
闻姨母示意侍立在侧的下人接过明珠,那侍从轻手轻脚接下,转身进了内室,接下来就不是闻赋光要操心的事情了。
三年前闻家老太君过世后,闻姨母丁忧,像她这样的小官没人抬举,即使除了服之后仕途也是很渺茫的。可偏偏闻姨母手段了得攀上了宗室,她的次男即闻家行三的堂弟被贵女看中,抬进府做了侧夫,这一下就把闻姨母的仕途给挽救回来了,做了个五品官。
闻姨母见到明珠后,笑意更是真切几分,亲自上前拉着闻赋光的手,让她坐下,悠然品了口茶道:“护送宝物的一行人竟在城外遭到了劫杀,好在先前安排了你带人前去接应,这回顺利带回寿礼,咱们的辛苦也不算白费。”
“是。”闻赋光怕说错话露馅,干脆不说。
闻姨母知道闻赋光寡言,她此刻心情不错,倒也不计较多说几句教教这个侄女:“随着宗室诸位娘子长成,天家膝下无女又年岁已长,恐怕过不了几年就要从宗室诸女中选贤者立储。娘子身为宗室近亲,又是当今天家的表侄,是被天家看着长大的,且在课业上常得天家的夸奖,自小深受皇恩,因此用尽方法从西洋小国的王室弄到了她们传承的宝物,想借万寿节献给天家,令天家开怀。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没想到有人连万寿节礼都敢动!你做得很好,想必娘子对咱们家必有赏的。”
闻姨母对这位名讳姜榓的怀王长孙的期望,自然远不止宗室那么简单,闻家上下更是卯足了劲,恨不得扯着嗓子敲锣打鼓宣誓从此唯姜榓马首是瞻。
“姨母过誉,还要多亏姨母举荐,赋光才有为贵人做事的机会。”闻赋光作木讷状,干巴巴说了句场面话,略作停顿又道:“姨母觉得,这些前去劫杀的人是来自......?”
闻姨母指尖轻敲桌面,“除了林阳王还能有谁!她与娘子向来不对付,这次更是在京城外就动起了手,实在可恨!”
梦中回忆怎么像抽卡一样还分角色的,抽不到卡就看不到相关的剧情,昨天晚上她梦中这个林阳王相关的记忆就一点都没出现,闻赋光狠狠提了口气,还好她多问了一句。
“这林阳王行事如此嚣张,莫非得了什么倚仗?”
“说不好,”闻姨母皱了皱眉,沉吟片刻:“大媱旁枝宗室为了不使天家猜忌,从不与勋贵重臣之家通婚,多是挑选富户或普通读书人家,取貌美贤惠而非出身高者。姜栯与娘子一般未娶正夫,府里只纳了些小夫郎,连带父族也是不成气候的家族,明面上姜栯不曾与哪家有过多的往来。不过,林阳王府与天家的血缘比怀王府远不少,或许是有机缘率先产下了长女,自觉赢了娘子一筹,她这才得意忘形。”
闻赋光有点发愁自己会被人记恨,“林阳王府如今气焰正盛,昨夜偷袭未成,也不知是否会迁怒闻家?”
“你昨晚可杀了人没有?”
闻赋光有些垂头丧气,“没有,她们人多,我身边无人,不是对手,就逃走躲了起来,不曾伤到她们。”
“既然如此,二娘,咱们家只是小门小户,对姜栯构不成威胁,虽然她偷袭未成,也不一定就会和闻家不死不休。”闻姨母神色郁郁,“想当年闻家祖上立下从龙之功,是何等风光!烈火烹油,鲜花着锦,姨母幼时听曾祖说那时门房每天都要用斗来装拜帖......如今你和你堂弟定要抓住这个机会,好好辅佐娘子,待来日事成,定要闻家恢复昔年荣光!”
两人谈了许久,闻赋光默默归纳已知信息,当前这两位储君的候选人各有优势:她目前的顶头boss在血缘上离皇帝更近,在皇帝面前刷脸熟的机会也更多,但没有子嗣;对家boss跟皇帝血缘较远,说起来不如自家boss更有继位法理,但已经有了更下一代的继承人,而女嗣对大媱皇室来说至关重要,因此,在这两位宗室女中,若皇帝不表态的话,自家boss还隐隐落在下风。
闻赋光只能在心中暗自苦笑。
姜氏女真的有皇位要继承,为了权势为了皇位打对抗她能理解,可是这跟闻家有什么关系?先不论自家老大会输的可能性,哪怕老大赢了皇位,可又能保证她们闻家一定能分上一杯羹,而不会倒在黎明前的黑暗里?更有万一成了垫脚石又将如何?可这事已经没有转圜的余地,姨母将男儿嫁进怀王府的那一刻开始,闻家就再难抽身了。
听完闻姨母做最后的“咱们一定要给boss好好办事将来一定机会多多的”谈话总结,闻赋光打算告辞了,倒是闻姨母突然想起来了什么似的,嘱咐道:“昨日你带出去的那些人一个都没回来,别人倒也罢了,闻忠的女儿闻实,原本就是在你身边从小跟着你的,本是想跟你出去混个功劳,没成想你们一行人遭了袭,一会你带上抚恤银,亲自去闻忠家里看看。”
闻赋光称是,恭敬退下。
*
民巷狭窄,不容马车通行,闻赋光让车工在巷口等着,独自带着抚恤银步行过去。
闻忠是姨母身边得脸的多年老仆,家中殷实,青砖砌的房子在一众民居中也算是鹤立鸡群,她没有费什么力就找到了民居中挂白的那家。
进门的大堂处已经被布置成了灵堂,闻忠不在,棺木旁只有三道身影坐着哀哀哭泣。
见有人前来拜祭,其中一人迎了上来,是一个稚嫩的童子,怯生生地向来客解释家里的主人闻忠悲痛过度,卧床不起,如今只有闻实的父亲庞氏和夫郎乔氏在这里守着。
闻赋光自然不会介意,亲自点了三炷香祭过。
一旁的庞氏身形发福,嚎哭得面红耳赤,将一旁的乔氏衬得越发清瘦苍白,他眼中无泪,只是神情空洞地跪着,一副心如死灰的样子,看着比庞氏这个父亲还要伤心些,闻赋光只道是这对妻夫从前感情不错。
遵照葬礼的规矩,庞氏和乔氏要向前来吊唁的客人行礼回应,乔氏缓缓弯下腰,额头触地。
闻赋光对大媱的葬礼没什么记忆,但刚刚来的路上恶补了一番知识,知道这是礼数,没有打断他。
只是乔氏还没念出主家该说的“有劳挂怀、谢您吊唁”等谢唁词,就忽然脱力,身躯一晃倒了下去,身旁的庞氏脸色一沉,狠狠剜了他几眼,但见闻赋光还在场,也不敢说什么。
闻赋光一愣,乔氏面白如纸,生死不知地倒在地上,见庞氏也没有上前搀扶的意思,心道他是过度悲伤了,她这次过来本来就是为了祭奠帮衬闻忠的,便帮了个忙,将人扶了起来,并打发小童去请大夫,索性给这一家子都诊诊脉。
她有些沮丧,昨晚虽然遭遇险情,但毕竟顺利逃脱了,她没敢细想万一失手,自己会变成什么样。可见到灵堂中躺着的闻实时,不免有些心惊。真正的夺嫡之争不是在屏幕前看人演戏,是踏着重重尸骨溅上无数鲜血的,昨日是闻实,焉知今日会是谁?
闻赋光抿了抿唇,突然意识到与姨母的对话中她并没有过问自己的伤势,哪怕一句。
闻忠家里的气氛实在不适合久留,一顿折腾人仰马翻后,闻赋光留下银子告辞了。
出了大门没走两步,身后突然传来了庞氏破锣嗓子似的饱含怒意又刻意压低了的声音:“你这个不要脸的小倡夫!我儿刚闭上眼,你那作孽的倡*就耐不住了是吧,主家二娘子来你就故意装晕,打量着人家能看上你免得守寡?我呸!丧门星!烂*流脓的货色!也不撒泡尿照照你自己是什么德行!你这辈子就是给我儿守寡的命!若再敢有下次,看我不把你腿打折,送你去落柳巷当小爷去!”
......?
闻赋光满心的彷徨瞬间被这一大串歇斯底里的怒骂声击碎了,她不敢置信地回头看了一眼闻忠家的大门,加快了脚步逃似的离开。
午后的风吹走了残余的暑气,闻赋光坐在车里想了想,发现庞氏骂的那些话她有些没听懂,抱着多了解些这个世界总没坏处的想法,她弯腰从马车厢中钻出来,冲车工笑了笑。又抬手理了理衣襟,故作随意地问起:“老张,刚才我这一路走过来,听到有些街坊邻人说了些闲话,可我没听明白是什么意思。”
车工看着四十左右,面庞手臂因常年拉车晒得有些黑,一双小眼睛极精神地盯着路,闻言笑道:“二娘子不妨说出来是什么话,我老张也好歹活了这把岁数,我给娘子参详参详。”
“我听到了落柳巷,还有小爷之类的话,那是什么意思?”
老张闻言低低笑了一声,闻赋光被她笑得有点发毛,好在她也没打算卖关子,“娘子别听那些人胡说,落柳巷原本是前朝时寻花问柳的地方,如今早没了,不过多年来口耳相传,到了本朝人还都爱管花楼叫落柳巷。小爷原是喊大户人家那些小侍,如今连花楼里的倡伎也叫小爷了。娘子你还年轻不知道,越是名伎,越是一个比一个地会摆架子,要是行首啊,那更是端得跟自个是高门贵男似的,他们......”
见她越说越偏,闻赋光及时打断:“老张,没想到你对这些这么了解,你见识过?”
“嗨哟,娘子别拿我寻开心了,这些话横竖街上的闲人都能说上几句,不当值的时候我们这些老娘们喝茶吹牛,说着玩的。”
闻赋光若有所思地点点头,随后又提出新的疑问:“我听那些人说的好像是闻实的夫郎,男人当了寡夫就会被送到落柳巷里吗?”
老张干笑两声:“那倒不是,不守夫道的男人才会被送到落柳巷去呢,寻常寡夫只要能守住,自然不会被人为难。”
闻赋光不解,“不能再嫁吗?”
老张啧地一声,拍上大腿,“嫁是能嫁,官府也没说不许,可大家伙都说这样的男人克妻呢,谁还敢要?何况生为男子,从一而终才是正理。讲究些体面的人家,是不肯让自家寡居的男郎们再嫁的。”
“原来如此,我年轻见识少,竟连这些都不晓得。”
那就真心祝愿乔氏不会被卖掉吧。
两人一路说着,马车已行至大街上,闻赋光命车工自行赶车回府,自己跳下了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