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宫后,景宜被安排在年姝锦所居宫苑的偏殿住下。姝锦见到她,自是欢喜,拉着她的手絮絮说着怀孕的辛苦与宫中生活。景宜细心观察,发现她虽得宠爱,眉宇间却依旧带着一丝挥之不去的怯懦与不安,显然在这深宫之中并不真正轻松。
几日后的一个午后,她正陪着姝锦在御花园中散步赏梅,远远便看见一行仪仗逶迤而来。明黄色的伞盖在冬日稀薄的阳光下格外刺眼——是雍正帝。
景宜与姝锦连忙避至道旁,垂首跪迎。
皇帝的脚步在她面前停下。
“抬起头来。”一个平静无波,却带着无形威压的声音在她头顶响起。
她依言缓缓抬头,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面对这位掌控着生杀予夺大权的帝王。他穿着一身石青色常服,身形挺拔,面容冷峻,那双眼睛如同深潭,看不出丝毫情绪,却仿佛能洞穿人心。他此刻的目光,正落在她身上。
“你就是年羹尧的夫人,纳兰景宜?”他语气平淡,像在确认一个无关紧要的事实。
“回陛下,臣妇正是。”她垂下眼睫,声音尽量保持平稳恭顺。
“年羹尧在西北,立了大功。”皇帝的声音依旧没什么起伏,但每个字都带着千钧重量,“朕,很欣慰。”
她心中警铃大作,深知帝王说“欣慰”时,未必是真欣慰。她叩首道:“陛下天威浩荡,信任重用,外子方能竭尽驽钝,为国效力。年家上下,感念陛下天恩。”
她没有顺着夸赞年羹尧的功劳,而是将功劳归于皇帝的“信任”和“天威”,这是为人臣妻的本分。
皇帝沉默了片刻,目光似乎在她身上停留了更久一些。周遭的空气仿佛都凝滞了,连呼吸都变得困难。
“嗯。”良久,他才淡淡应了一声,“年妃有孕在身,你既入宫陪伴,便好生照料。宫中规矩多,谨守本分即可。”
“臣妇谨遵陛下教诲。”她再次叩首。
他没有再多言,移步走向同样跪在一旁、脸色有些发白的年姝锦,语气稍缓,问了几句胎象如何、饮食可好之类的话,便起驾离开了。
直到皇帝的仪仗远去,景宜才感觉那令人窒息的压力稍稍减轻。她扶起年姝锦,发现她的手心一片冰凉。
这次短暂的、看似寻常的问话,实则是一次不动声色的交锋与审视。皇帝亲眼见到了年羹尧的夫人,评估了她的言行举止,也更清晰地传递了一个信号:他对年家的一切,都了如指掌。
回到居所,她独坐窗前,看着紫禁城四方天空下沉沉的暮色,心中那股不祥的预感越来越强烈。皇帝的冷静与深沉,远超她的想象。夫君年羹尧,真的能在这位帝王的掌中,保全自身吗?
年姝锦闻言,眼中闪过一丝慌乱与了然,她飞快地看了景宜一眼,带着担忧,却不敢有丝毫违逆,恭敬地应了声“是”,便低着头,带着所有宫人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并轻轻掩上了殿门。
偌大的殿内,顿时只剩下她与这位天下之主。空气仿佛凝固了,只剩下熏笼里银炭偶尔发出的“噼啪”轻响,以及她自己如擂鼓般的心跳。
她依旧保持着跪姿,深深垂首。
“抬起头来。”雍正帝的声音再次响起,比方才在园中更添了几分不容置疑的威仪。
她依言,缓缓抬起头,但目光依旧谦卑地垂落在地面的金砖上,不敢与天颜直视。
“看着朕。”他的命令简短而有力。
她心尖一颤,不得不抬起眼眸,迎上那道深邃如古井、冰冷如寒潭的视线。他依旧坐在上首的紫檀木椅上,姿态看似放松,但周身散发出的压迫感却如同实质,将她牢牢笼罩。
他没有立刻说话,只是用那双眼眸静静地看着她,仿佛在审视一件物品,又似在评估一个潜在的威胁。这沉默比任何诘问都更令人难熬。
良久,他才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敲打在寂静的殿宇中:“年羹尧在西北,辛苦了。朕听闻,他旧伤时有复发,如今可好些了?”
这话听起来是关怀,但她却从中听出了探询与审视。他是在关心臣子,更是在确认这柄锋利的刀,是否依旧完全掌控在他手中。
她感受到他指尖带着薄茧的粗粝触感,如同冰刃刮过眼睫,带来一阵刺痛和生理性的战栗。她强忍着没有躲闪,只是羽睫剧烈地颤抖起来,仿佛受惊的蝶翼。泪水瞬间不受控制地涌上眼眶,不是因为疼痛,而是因为这逾越礼法、充满羞辱与试探的触碰,以及那目光中毫不掩饰的、仿佛要将她剥开的审视。
“回陛下……”她的声音带着一丝难以抑制的哽咽和颤抖,恰到好处地流露出一个臣妇面对天威时的恐惧与无助,“外子……确实偶有不适,西北苦寒,旧伤……时有复发。然他总以国事为重,不肯好生休养,每每强撑病体处理军务政务……臣妇……臣妇每每念及,心中实在难安……”
她巧妙地将年羹尧的“不适”与“忠君为国”、“不肯休养”联系起来,既回答了皇帝的问题,又将年羹尧塑造为一个鞠躬尽瘁的忠臣形象,同时她自身的担忧与柔弱,也在此刻成为了一种无声的辩护。
雍正帝的手指停顿在她湿润的眼角,没有立刻收回。他能清晰地感受到她身体的微颤和泪水的温热。他深邃的眸子紧紧盯着她泫然欲泣的脸,仿佛在判断这眼泪和恐惧有几分真,几分假。
殿内静得可怕。
良久,他才缓缓收回手,指尖无意般擦过她自己的泪痕。他重新靠回椅背,目光依旧锁在她脸上,语气听不出喜怒:
“是吗?他倒是一门心思,都扑在国事上了。” 这话像是肯定,又像是某种更深的讽刺。
他不待她回应,忽而话锋一转,声音低沉了几分:“那你呢,年夫人?你夫君位极人臣,功高盖世,你在成都,可还习惯?他……待你如何?”
这个问题,比之前那个更加凶险。它触及了臣子的私德,更是在试探她对年羹尧的态度,以及年家的内部是否铁板一块。
“回陛下,外子待臣妇极好。臣妇一介女流,能得夫君垂爱,安稳度日,已是万幸,从无他求。”
他喉中溢出一声极轻的、意味不明的笑,那笑声在寂静的殿宇中回荡,带着冰冷的讽意,让她遍体生寒。
“既如此,”他淡淡开口,目光依旧如同实质般笼罩着她,“你便在宫中,多呆一些时日吧。年妃初有身孕,需要亲人陪伴。你既是她嫂嫂,又如此‘深明大义’,留在她身边再合适不过。”
这句话,轻描淡写,却如同一道无形的枷锁,将她扣在了这深宫之中。这不是商量,是命令。名为陪伴,实为质留。他将她与年姝锦一同,变成了悬在年羹尧头顶的、另一把更加贴近的利剑。
她心脏骤缩,指尖深深掐入掌心,却不敢流露出丝毫抗拒,只能深深俯首,声音带着压抑的颤抖:“臣妇……遵旨。谢陛下恩典。”
她知道,从这一刻起,她不再仅仅是年羹尧的妻子,她成了皇帝手中一枚活的棋子,一个用来试探、警告、甚至胁迫年羹尧的人质。她的安危,她与孩子们的分离,都成了帝王权术的一部分。
他不再看她,仿佛她已是一件安置妥当的物品,挥了挥手:“退下吧。”
她几乎是凭借着本能,维持着最后的礼仪,躬身退出了大殿。厚重的殿门在身后合上,隔绝了那道令人窒息的目光,她才感觉重新获得了呼吸的能力,但四肢却是一片冰凉。
回到年姝锦的宫苑,她见到景宜苍白的脸色,担忧地迎上来:“景宜姐姐,陛下他……”
她握住她冰凉的手,强行挤出一丝安抚的笑意:“无事,陛下只是关怀姝锦你的胎像,嘱咐我好生陪伴你。” 她不敢告诉她真相,那只会让本就胆小的她更加恐惧。
是夜,她躺在宫中陌生的床榻上,望着雕梁画栋的屋顶,彻夜难眠。皇帝冰冷的目光、那声轻笑、以及那句“多呆一些时日”的话语,不断在脑海中回响。她知道,她必须尽快将这个消息,以及她在皇帝身上感受到的那股毫不掩饰的杀机,传递给宫外的年羹尧。这可能是最后的机会了。
她知道,任何直白的警示在宫禁之中都可能被截获,反而会加速灾难的降临。她必须用只有他们二人才懂的方式传递信息。她铺开素笺,泪水不受控制地大滴大滴落下,晕开了墨迹。她毫不在意,甚至刻意让泪痕沾染信纸,提笔写下:
“哥哥亲启:
见字如晤。宫中一切安好,姝锦妹妹胎象平稳,陛下仁厚,准妾身多在宫中陪伴些时日。勿念。
唯念成都家中,熙儿、煦儿、玥儿年幼,万望哥哥多加看顾,保重自身。待妾身归家之日,盼能与哥哥同赴海南桃屿,静看潮生,不复问外间风雨。
妻景宜 手书”
“海南桃屿”是年家一处极为隐秘的避暑别院,位置偏僻,知之者甚少。她在此刻提及,并用了“静看潮生,不复问外间风雨”这样的词句,是在向他传递最紧急的暗号——尽快安排退路,必要时放弃权位,避祸远走。
她看着信纸上斑驳的泪痕,知道心细如发的他定然能察觉她的异常与绝望。她胡乱擦干眼泪,将信封好,通过一条姝锦告知她的、相对隐秘但并非万无一失的渠道,将信送出了宫。她祈祷这封信能平安抵达他手中,更祈祷他能读懂她字里行间的血泪与警示。
快了快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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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软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