雍正二年春,西北捷报频传,年羹尧指挥若定,最终彻底平定罗卜藏丹津之乱,将青海完全纳入大清版图!此役战果辉煌,震动朝野。
捷报传至成都,全城欢庆。景宜知道,他做到了,他立下了足以载入史册的赫赫战功。
不久,圣旨抵达西北大营,晋封年羹尧为一等公,赏赐更是丰厚到令人咋舌。其权势、声望,在此刻达到了真正的顶峰,堪称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年羹尧凯旋回京受赏,景宜则在成都接到了他意气风发的家书。信中,他详细描述了陛见时的情形,雍正帝如何褒奖,群臣如何恭维,字里行间充满了“舍我其谁”的傲然。他甚至提及,在面圣时,因君臣相得,雍正帝曾与他“偶语良久,几忘君臣之分”。
读到此处,她拿着信纸的手微微发抖。这看似是殊荣,但在她听来,却不啻于一道惊雷!“几忘君臣之分”,这是为臣者该说的话吗?这岂非是取祸之道?
她知道,此刻的他,已被胜利和荣耀冲昏了头脑,任何逆耳忠言都听不进去了。
她铺开信纸,心中百感交集。她知道此刻的他听不进任何逆耳之言,但作为妻子,她无法眼睁睁看着他走向深渊而一言不发。她提笔蘸墨,字迹力求平稳娟秀:
“夫君亲启:
见字如晤。捷报传至蜀中,满城欢庆,妾身与孩子们亦欣喜难抑,日夜盼君凯旋。夫君运筹帷幄,平定西北,立此不世之功,名垂青史,景宜亦为哥哥感到万分骄傲、自豪。此乃年家之荣光,亦是陛下知人善任之明证。
然,荣耀至极,亦易招风妒。京中形势复杂,非西北军营可比。夫君如今位极人臣,圣眷优渥,万望时刻谨记‘树大招风’之理,于御前奏对、与同僚往来之际,务必愈加谦抑谨慎,警惕宵小构陷 ,一言一行皆恪守臣子本分 ,以恭敬侍君为要。此非仅为保全自身,亦是为年家满门,为陛下圣明。
妾身与熙儿、煦儿、玥儿在成都,一切安好,唯盼君早日处理完京中事务,平安归来,共享天伦。
妻景宜 手书
雍正二年春”
她的信,试图在分享荣耀与表达关切之间找到平衡。她肯定了他的功绩,满足了他的骄傲,然后将劝诫包裹在“警惕宵小”、“为年家满门”、“为陛下圣明”这样冠冕堂皇且看似为他着想的外衣下。“恭敬侍君”、“臣子本分”这八个字,是她最核心的提醒,也是她最深的忧虑。
在京城接受着无数赞誉和羡慕目光的年羹尧,收到景宜的家书。看到开头她与有荣焉的骄傲和孩子们的期盼,他刚毅的脸上露出了笑容。但读到后面谨慎的提醒时,他的眉头微微蹙起,随即又舒展开,甚至带着一丝不以为然。
他将信纸放下,对身旁的心腹随口道:“夫人身在成都,难免为京中流言所扰,过于谨慎了。陛下待我,推心置腹,岂是那些宵小之辈所能离间?”
他欣赏她的关心,但此刻的他,正享受着权力顶峰的无限风光,雍正帝的依赖和褒奖让他确信自己的地位无可动摇。他认为她的担忧是妇人之见,是远离权力中心的不了解。他或许会因她的话而稍加留意,但骨子里的骄矜和对雍正帝“信任”的误判,让他无法真正听进这逆耳的忠言。
他提笔回信,依旧是报平安,述说京中盛况和皇帝恩宠,对于她的提醒,他只简单带过:“夫人心意,我已知晓。京中一切安好,勿念。待面圣完毕,即返成都。”
他的自信,或者说自负,让他错过了最后一次可能悬崖勒马的机会。
雍正二年十月,年羹尧第三次,也是最后一次入朝觐见。这一次,他带着平定青海的无上荣耀返回京城,心态已与之前截然不同。
景宜在成都,通过父亲和年姝锦传来的消息,焦灼地关注着京中动向。起初的消息尚且正常,皇帝依旧厚赏,设宴款待。但渐渐地,一些令人不安的细节开始传来:
有消息说,年大将军在陛见时,虽礼仪周全,但眉宇间少了往日的恭谨,多了几分理所当然的倨傲。
有传言称,他在朝堂议事时,对某些非其派系的官员提议,驳斥起来毫不留情,甚至语带讥讽。
更让她心惊的是,父亲在密信中提及,陛下曾在一次小范围召见心腹大臣时,看似无意地问了一句:“年羹尧在外,奏折中于朕之称谓,何以竟有误书之处?”
“误书称谓”!这看似是小疏忽,但在帝王心中,尤其是在雍正帝这样注重细节、猜忌心重的君主看来,这简直是不可饶恕的跋扈和无礼!
她知道,她最担心的事情正在发生。他立下的不世之功,反而成了催命符。功高震主,再加上他不知收敛的骄纵,彻底触动了皇帝心中最敏感的那根弦。
年羹尧似乎对这一切毫无察觉,或者他察觉了,但并不认为皇帝真会对他如何。他在京中依旧享受着众人的追捧,直到觐见结束,奉旨离京。
他返回成都的路上,或许还沉浸在成功的余韵中。但紫禁城里的那双眼睛,已经彻底冷了下来。
夜色深沉,红帐之内,**初歇,空气中还弥漫着情动后的暖昧气息。景宜伏在他汗湿的胸膛上,听着他尚未平复的心跳,知道这是最后的机会,也是风险最大的时刻。
她撑起身子,在朦胧的烛光下凝视着他放松而略带倦意的面容,然后轻轻吻上他的唇,不像往常那般缠绵,而是带着一种决绝的意味。一吻结束,她并未退开,额头抵着他的,纤长的手指抚平他微蹙的眉宇,声音带着事后的沙哑和一丝难以抑制的颤抖:
“哥哥……”她唤他,泪水毫无预兆地滑落,滴在他脸颊上,冰凉一片,“我近日……总做噩梦。”
他显然愣了一下,享受温存的气氛被这突如其来的泪水和话语打破。他抬手想擦去她的泪,语气带着事后的慵懒和些许被打扰的不解:“好端端的,怎么哭了?做了什么梦?”
她抓住他欲为她拭泪的手,紧紧攥住,仿佛抓住救命稻草,目光恳切甚至带着恐惧地看着他深邃的眼睛:“我梦见……梦见紫禁城好高,台阶好长,你穿着朝服往上走,我怎么喊你,你都不回头……然后……然后陛下就站在最高处,看着你,那眼神……好冷,冷得像冰……哥哥,我怕!”
她将自己最深的恐惧,用梦境的形式血淋淋地剖开在他面前。她不再迂回地劝诫“谨守臣节”,而是直接点出了那个最核心的人物——雍正帝,以及他那可能存在的、“冷得像冰”的注视。
“景宜,”他眉头再次蹙起,语气沉了下来,带着被打断兴致的不悦和对她“胡思乱想”的责备,“梦而已,岂可当真?陛下待我如何,你难道不知?若非陛下信重,我焉能有今日?”
“我知道!我知道陛下如今信重你!”她急切地打断他,泪水流得更凶,“可正是因为这信重太深,功劳太大,我才怕啊!哥哥,天威难测,帝王心术……历朝历代,鸟尽弓藏的事情还少吗?陛下……陛下他真的能一直如此信你,容你吗?我求你,哪怕只是为了让我安心,你仔细想想,陛下近来可曾有过丝毫……不似从前之处?”
她将“鸟尽弓藏”、“帝王心术”这些他或许想过却不愿深究的词语,连同她**裸的恐惧,一起捧到他面前。她在赌,赌他们之间深厚的情谊,赌这亲密时刻卸下他心防的瞬间,能让他听进去这最后一句泣血的忠告。
年羹尧沉默了。他看着她泪流满面、惊恐无助的模样,看着她眼中毫不作伪的、对他安危的极致担忧,那责备的话语堵在了喉间。他或许想起了雍正帝近来那些看似无意却意味深长的敲打,想起了奏折批复中偶尔过于简洁的“知道了”,想起了陛下眼中偶尔一闪而过的、让他心底微寒的审视……
他的眼神变幻不定,最初的慵懒和不悦渐渐被一种深沉的凝重所取代。他没有立刻反驳她,也没有安抚她,只是深深地望着她,仿佛要透过她的眼睛,看清她恐惧背后的真相,也看清他自己一直不愿正视的某些东西。
良久,他才抬手,有些粗粝的指腹抹去她脸上的泪痕,声音低沉听不出情绪:“……睡吧。”
他没有给出承诺,没有承认她的担忧,但也没有像之前那样断然否定。这一声“睡吧”,或许意味着他听进去了,或许只是不想再继续这个扫兴的话题。但无论如何,她这番冒着极大风险、用最直白的方式进行的警示,像一根刺,终于扎进了他骄傲而坚固的心防。
这一夜,同床共枕的两人,各怀心事,再无眠。
雍正二年初冬,年姝锦被诊出喜脉。因她素日温婉柔顺,加之其兄年羹尧刚刚立下平定青海的不世之功,雍正帝对这位年妃格外看重。为示恩宠,也或许是另有深意,皇帝特旨,准景宜这位嫂嫂入宫陪伴年姝锦安胎。
圣旨抵达成都年府时,她心中并无多少喜悦,反而沉甸甸的。她知道,这不是一次简单的探亲。紫禁城,那是天下权力的中心,也是如今对年家而言最危险的地方。但圣命难违,她只能将孩子们妥善安置,嘱咐心腹严加看护,自己则带着复杂的心情,踏上了前往京城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