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宜话音未落,年羹尧缓缓转过身。
他没有立刻看她,而是先小心翼翼地将怀中因为发热而有些蔫蔫的、抽泣着的年熙交还给旁边战战兢兢的乳母,沉声吩咐:“好生照看,再去催催大夫。”
待乳母抱着孩子退到一旁,他才终于将目光投向了她。
那目光,冰冷如霜,锐利如刀,里面没有丝毫温度,只有压抑到极致的怒意和一种深不见底的失望。他的视线在她明显精心打扮过的衣裙和发饰上扫过,嘴角勾起一抹极冷极淡的弧度。
“玩得可还尽兴?”他开口,声音平静得可怕,每一个字都像冰珠子砸在地上,“我年羹尧的夫人,在外诗酒唱和,风华绝代,倒是好兴致。”
景宜脸色煞白,想要解释,想去看看孩子,却被他眼神中那股骇人的气势钉在原地。
“可知你的儿子,因找不到母亲,哭到高热惊厥?”他向前一步,高大的身影带来的压迫感让她几乎无法呼吸,“若非我今日归来得早……”
他没有再说下去,但那未尽之语中的指责与后怕,如同实质般压在她的心头。他不再看她,转而看向床上不适哼唧的年熙,侧脸线条紧绷如石雕。
景宜知道,任何解释在此刻都是苍白的。她一时的忘形,触及了他最不能碰的底线——她和孩子的“安全”与“绝对掌控”。这场诗会带来的短暂欢愉,代价恐怕远超她的想象。
年羹尧没有再对她多说一个字。他所有的注意力都放在了生病的年熙身上,亲自监督大夫诊脉、开方、煎药,直到后半夜,孩子的热度渐渐退去,沉沉睡熟,他才终于离开孩子的房间。
自那日起,府中的气氛降到了冰点。
景宜被变相地禁足在了自己的院落里,虽然没有明令,但所有下人都得到了无声的指令,她的一切外出请求都会被委婉而坚定地拦下。甚至连她想去府中花园散步,都会有大批仆妇“随行伺候”,美其名曰保护,实则是监视。
年羹尧依旧每日归府看孩子,但几乎不再与她交谈。他来时,她若在房中,他便直接抱起孩子去书房或庭院,完全将她视若无物。她若不在,他也不会询问。他用自己的冷漠,为她筑起了一道无形的、却比任何铜墙铁壁都更令人绝望的高墙。
景宜深知这次是自己理亏,尤其牵涉到孩子的健康,触了他的逆鳞。她尝试过道歉,在他来看孩子时,她端着亲手炖的补汤,低声下气:“夫君,那日是景宜错了,我不该贪玩外出,更不该疏忽了孩子……”
他连眼皮都未抬,只专注地看着怀中年熙咿呀学语,仿佛她的话语只是空气。
这种彻底的漠视,比责骂更让人难受。她知道,仅仅口头认错已经不够了。他需要看到她更彻底的“悔改”和“臣服”。
与此同时,她也从一些零碎的消息和年羹尧偶尔与心腹属官的谈话片段中得知,朝中关于他的非议并未停歇,甚至因他近日又处置了几名“不听话”的官员而再起波澜。父亲纳兰性德的信也来得更勤,忧心忡忡地提及陛下虽仍用他,但已数次在公开场合敲打“臣子当恪守本分”。
内忧外患,如同逐渐收紧的绳索。她知道,若不能尽快打破与年羹尧之间的坚冰,不仅夫妻情分堪忧,更可能错失影响他、避免未来悲剧的最后机会。
在经历了几日痛苦的煎熬和思虑后,景宜决定采取一个更为决绝的方式,来打破这令人窒息的僵局。
她站在院中,看着他早归的身影抱着年煦在廊下逗弄,阳光洒在他身上,却驱不散那层无形的寒冰。她知道,这是机会,也可能是最后的机会。她深吸一口气,悄悄走了进去。
他看到景宜进来,脸上的些许柔和瞬间收敛,恢复了惯常的冷硬。他没说话,只是将怀中的孩子平稳地交给旁边的嬷嬷,淡淡吩咐:“下去吧。”
嬷嬷抱着孩子,低着头迅速退了出去,并轻轻带上了房门。
室内只剩下他们两人。他端坐在那张紫檀木太师椅上,身姿挺拔如松,那双极黑的瞳孔沉沉地看着她,里面没有怒意,没有责备,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静默,仿佛在等待,等待她拿出足以打破这僵局的、真正的“诚意”。
景宜没有犹豫,几乎是凭着一种破釜沉舟的本能,快步跑过去,一下子扑进他怀里,将脸深深埋在他腿上的衣料间,肩膀控制不住地颤抖起来。
“哥哥……” 哭声瞬间溢出,带着连日来的委屈、恐惧和深刻的悔恨,“我知道错了……真的知道错了……我不该去的……不该让熙儿受苦……你别不理我……”
她的眼泪迅速浸湿了他膝头的衣袍,温热的,带着无助的潮意。她能感觉到他身体瞬间的僵硬,但他没有立刻推开她。
他沉默着,任由她哭了片刻,然后,一只手抬起了她的下巴。力道不算轻柔,带着一种审视的意味。他深邃的目光在她布满泪痕、苍白狼狈的脸上逡巡,像是在检阅一件失而复得、却仍需确认是否完好无损的所有物。她的眼睛红肿,鼻尖泛红,平日里梳理得一丝不苟的发髻也有些散乱,此刻的她,脆弱、狼狈,却也前所未有地……真实地袒露在他面前,毫无保留。
他指尖的温度透过皮肤传来,她仰着头,泪眼朦胧地看着他,捕捉到他眼底那冰封的湖面下,似乎有一丝极细微的裂纹。
良久,他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那叹息轻得几乎像是错觉。
随即,在她还没反应过来时,他忽然俯身,一手穿过她的膝弯,另一只手依旧揽着她的肩背,轻易地将她横抱起来。
景宜惊呼一声,下意识地环住他的脖颈。
他没有看她,径直抱着她走向内室的床榻。他的步伐稳健,怀抱坚实,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强势。他将她轻轻放在柔软的锦被上,高大的身影随之笼罩下来。
他没有立刻做什么,只是撑在她上方,目光依旧锁着她的眼睛,声音低沉而沙哑:“记住这次的教训,景宜。” 他的指腹擦过她眼角的泪,“你和孩子,是我的底线。”
这句话,是警告,却也像是……一种变相的原谅和界限的重申。
他没有再给她说话的机会,俯身吻住了她,带着一种近乎惩罚性的、却又暗藏汹涌情感的力度,将她所有的呜咽和思绪都吞噬殆尽。
她知道,这场风暴似乎暂时过去了。他用这种最直接的方式,重新确认了对她的所有权,也接受了景宜这番抛弃所有尊严、如同孩童般全然依赖的认错。冰层裂开了一道缝隙,但景宜知道,那底下依旧是深不见底的、需要她永远谨慎对待的寒水。
诗会风波后,景宜与年羹尧的关系进入了一种更加微妙而脆弱的平衡。他不再对她冷暴力,恢复了正常的交谈,甚至偶尔会过问她的起居,但那无形的掌控之网收得更紧,几乎密不透风。她彻底断绝了与外界的非必要往来,安分守己地待在府中,将全部心思都放在抚养两个孩子和打理内宅上,姿态柔顺得近乎卑微。
她知道,这是换取安宁必须付出的代价。
年熙和年煦渐渐长大,开始蹒跚学步,咿呀学语。两个孩子玉雪可爱,尤其是年熙,眉眼间愈发像年羹尧,性格也带着一股聪慧机敏的劲儿,极得他宠爱。年羹尧回府后的大部分时间,几乎都耗在了两个孩子身上,亲自教他们认字,给他们讲些浅显的典故。
这日,他抱着年熙,正在教他认《千字文》上的字,景宜坐在一旁为年煦缝制小衣。阳光透过窗棂,洒在一家四口身上,画面看似温馨美满。
年熙伸出胖乎乎的手指,点着一个字,奶声奶气地念:“天……”
年羹尧难得地露出笑容,鼓励道:“对,天。天地玄黄,宇宙洪荒。熙儿可知天地有多大?”
年熙眨着大眼睛,茫然地摇头。
年羹尧的目光变得悠远,带着一种属于上位者的磅礴气概,淡淡道:“天地之大,非你目力所及。但男儿志在四方,将来,你要替父亲去看更广阔的世界。”
景宜听着他的话,手中针线微微一顿。他话语中的期望与野心,如同实质,让她心中那根始终紧绷的弦再次被拨动。他希望他的儿子志在四方,却将她和孩子们牢牢禁锢在这一方天地。
她抬起头,看着他沉浸在教导儿子中的侧脸,那锐利的线条因父爱而略显柔和。她知道,此刻或许不是一个进言的时机,但孩子的存在,似乎是唯一能让他稍微放下心防的媒介。
她放下手中的针线,拿起一块软糕递给蹒跚走来的年煦,状似无意地柔声对年羹尧道:“夫君期望熙儿将来能翱翔九天,是好事。只是……妾身私心里,却也盼着他们兄弟二人,一生都能如今日这般,承欢父母膝下,平安喜乐,无忧无虑。” 她顿了顿,声音更轻,“毕竟,登高易跌重,平淡才是福。”
她没有看他的反应,说完便低头继续哄着年煦,仿佛只是随口一句慈母的感慨。
室内静了片刻。
她能感觉到年羹尧的目光落在了她身上,带着审视。他没有立刻回应,直到年熙不耐烦地扭动身子,他才收回目光,继续教儿子认字,仿佛没有听见她方才的话。
但景宜注意到,他之后教导年熙时,语气似乎比刚才更沉凝了些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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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好兴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