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内一片昏黑,月光从窗户缝隙落在地板上,他从在发冷的床榻挣扎着想下来,无力地跌倒在地。
“呼——”
曹操的眼睛布满血丝,看着衣衫下凸出的肋骨,薄薄的皮肤下骨头的轮廓显现,指甲灰暗。
怎么会这样?这不是梦里吗?
在意念的影响下,他的身躯渐渐恢复了弹性和光泽。然而,一种无法忽视的疼痛却从头顶袭来,衰老再次出现。
他想要下床,严重的身体反应影响到了梦境之中,居然已经站不起来了。
曹操坚持着往外走,从床榻到寝室门口这短短几步,几乎耗尽了他残存的所有力气。
他咒骂一句,精神涣散。
一个人的手覆盖在把手上。
曹操抬头去看,是荀彧站在那。
对啊,他还有这个呢。他欣喜道:“快,荀先生,你在这儿真是太好了!给我打开门,再把我带到宫门——”
“骗子。”
荀彧转过身,曹操看见他另一只手上,端着那个自己送给对方的饭盒。
这跟之前那个呆滞的荀彧全然不同,他更真实,更失控,眼泪从他脸上流下:“我恨您啊。”
荀彧端着盒子,脚步移动,每一步都踩在曹操心口,颤抖的语气里是被欺骗的绝望:“你不再食汉禄。”
啊啊!曹操手脚并用的向后爬,“文若,我没想到你会自杀,我不想你死的!”
荀彧跟着曹操后退的动作,步步紧逼,说出他当时的想法:“你荀文若的‘食物’,你的权力、地位、生命,从来不是汉朝给的,而是我曹操给的。现在,我要收回了。是吗?”
他眼睛里流出了可怖的鲜血,和眼泪一起淌下:“我是为了您“兴复汉室”的事业决心和誓言,才从袁绍帐下离开,选择追随您的啊!”
“消失!快消失!”曹操挥舞手臂横在面前,大喊大叫,“这是我的梦,我命令你消失!”
那身形没有一丝变化。
荀彧弯腰把盒子放在地上,空空的盒子映入曹操的眼睛,后者惊恐地踢翻它,喉咙里发出“嗬嗬”声。
“啊……原来,我们一起为之奋斗的事业跟这个盒子一样,是空的吗?”
曹操的声音带上哭腔,气势骤降:“求你,消失吧。”
“大人,您怎能如此嘲弄为您付出一切的我?!您怎能如此嘲弄……当年的自己?!”
另一个让人恐惧的声音,自身后发出:“嗯,你到死前才看清他是什么人啊。”
带着眼镜、胡子拉碴的陈宫,咬着戒烟糖站在曹操身后。
他对着后者转来充满恐惧的脸,戏谑道:“没办法,小孩子要长大,需要营养嘛。”
陈宫用颇为感叹的语气道:“他不止要你的人,还要吃你的心,让你放弃自己的政治理想,完全臣服到他的霸业之下。”
曹操慌张地对荀彧辩解:“我怎么舍得你死!早在收到死讯的那一刻我就想,就算是为了你,我活着的时候都不会当皇帝!”
“他确实不想你死。”陈宫闻言拍拍荀彧的肩膀,“让你这位最坚定的汉臣,心甘情愿从他的食盒里取食,才能证明他现在走的这条路有多正确嘛。”
“你闭嘴!”曹操大叫一声,用赤红的目光看着陈宫,“我有什么错,这不是你教我的吗!他荀文若就该为了我的霸业臣服,他凭什么用死把我架在火上烤,大家都在骂我啊?!我有什么错!”
陈宫叹了口气,不再言语。
“啊,哈哈。”曹操发抖地,看着陈宫笑了起来,“你是早就看透我了,所以无论我怎么拼命挽留你都没有用,对吗?”
“喂,曹孟德,我能用‘以孝治天下者不害人之亲’将你一军,是我知道这是你想要在我面前守住的底线。”陈宫露出牙齿,对曹操笑得眼睛睁不开,“他能用死把你架起来,他也知道。”
陈宫用力地拍曹操的肩膀,将后者拍的一颤一颤:
“欸,你拼命挽留的到底是我,还是那个曾经被我相信过的自己?你不想失去的究竟是他,还是那个曾经被你追逐的事业?”
“呃。”曹操哆嗦着,扯过被子,掩盖消瘦的躯体。
他必须放弃。
放弃他最开始的初心与理想,将它们跟陈宫和荀彧的尸体一起埋在地下,作为新的“他”诞生的养分。
曹操的眼泪流下:“我只是想变得更好啊,为什么、为什么这么痛苦?”
就让我这么死掉吧,我来陪你们好不好?
有人隔着被子啪地打了他脑袋一下。
“快出来。”十来岁的“阿瞒”蹲在床边,生拉硬拽地去抢他的被子。“我要跟袁家混蛋玩,你去找他。”
“真没素质,知不知道不能虐待老人啊。”曹操瞅着对方粉嫩的脸颊,吸鼻子:“要不是我现在没力气,看我怎么教训你。”
“你现在没有力气?”“阿瞒”看过来,曹操心里有不好的预感。
“阿瞒”扑上去扯曹操的头发,“老东西,还想教训我。”
他骑在曹操身上,恶狠狠地笑:“我和那混蛋说好了做一辈子最好的朋友,你居然把他弄丢了?”
曹操被揪得痛叫:“你个兔崽子整天就想着玩!你知不知道我这些年做了多少大事啊!”
“阿瞒”撇撇嘴,指着脑袋:“你做多少大事,不还是惦记着压过他?你对他举起刀剑,要天下人面前证明宦官之子能赢过四世三公之后,要他不仅认你这个人,还认你的思想。”又笑起来,“可他病死了,你没机会完成这场竞争的游戏,从他那里获得你最渴望的认可了!”
曹操看着“阿瞒”那副笑嘻嘻的样子不爽:“笑什么啊,他死了你这么高兴?”
“我当然高兴了,假如你真砍下那混蛋的头,我就不在这儿了。”“阿瞒”恶劣的笑,“他病死了,可你对他的爱还能永远活着。”
“阿瞒”脸上带着红晕:“那混蛋从小就什么都好,装的人模狗样,规矩比天还大。在所有人都因出身歧视我时,是他向我伸出手,我不断惹事、越界,偏偏就他肯包容我。”
曹操恶心道:“你说这种话真不害臊啊,我要吐了,不是很讨厌他吗?”
“阿瞒”不爽道:““废话。我当然得是‘讨厌’他的,难道要让我跟其他人一样,眼巴巴地跟在他后头,指望他心情好了才回头看我一眼?”
“这样我反抗他的时候,才显得理直气壮,你不觉得特别有意思吗,他越是正经,我就越想看他拿我没办法的样子。这让我觉得,我们俩是平等的,是我在惹他,不是我在……在围着他转。”
“他给你的这一切,哼,你的敌人会给你吗?你的手下有资格和胆量给你吗?”
“你渴望他回来,不就是想让他回来继续陪你玩那个只有你们才能玩的游戏?”“阿瞒”拔了一下曹操的头发。“快去!”
曹操道:“我走不动,怎么去?”
“阿瞒”嚣张地笑:“世上还有事能难到我?”
曹操想想,回过头:“你帮我——”“阿瞒”已经消失了。
荀彧、陈宫不知道什么时候同样消失了。
屋子里再次陷入沉寂,曹操突然感到非常害怕,他甚至希望他们能再出现陪陪他,不知道下一刻自己是否会被黑暗吞噬。
袁绍。
“老天,你既然允许我见到他,那就让我们做个了断啊,再给我点时间吧。”
曹操想到梦里那些怨恨的话语和扭打,回想起自己出于愤怒故意拒绝梦到对方的日子,心里更加难受。
他为什么要做这么多蠢事,浪费这么多机会?现在他还能活多久?他甚至没力气走到宫门口,让袁绍听见自己的呼喊。
曹操看向枕头下露出的纸包,额头上冒出一滴汗来。
一股外力支撑着他再次站了起来。
糖块被不断碾碎的声音从曹操的嘴里发出,他绊了一下,推开门,跌跌撞撞地走了出去。
他必须快点。
曹操扑倒在宫门前。“本初……”
“呃。”他的膝盖和手臂被那股力量压住,抬不起来,头被按在地上。
“袁本初,我错了。求你快出来,我来向你道歉了。”曹操趴在宫门的台阶,喊袁绍的名字。
然而另一边一片寂静,好像根本没有人在那里。
这个想法在曹操心中引起了一阵恐慌。是不是他的意志力减弱了,所以他无法把对方拉进他的梦里?
他将永远无法得到对方的宽恕,只能独自在这虚幻的梦境里,迎来永恒沉寂。
曹操脑子里突然剧痛无比,他“额啊!”一声,瘫倒在台阶上。
他的手紧扣着宫殿的大门,指甲折断。“别恨我……别恨我。对不起,我好难过,救救我。”
曹操在这崩溃里,似乎听到了门打开的吱吱声。
也许是强烈想见袁绍的**,使他幻想了一个袁本初的假象,推开门,站在他面前。
袁绍看着地上散落的糖粒,单膝下蹲,用手杖翻过匍匐地上的人,观察他的样子。
曹操此刻衰老、虚弱,蓄长的头发没有束冠糟乱地覆在脸上,嘴角还黏着口水和糖渣。
真出人意料啊,阿瞒。
曹操在那里伤心欲绝地说:“我快要死了。”
“袁绍”没有立刻回应。金属杖头冰凉地贴上曹操因高烧发烫的额头,仿佛在掂量一件物品最后的余温。
“Oh,这是让我们从烦恼中解脱的喜事,不要难过。”
曹操睁大了眼睛。这牲口一样的回答绝对不是他希望的,所以对方是真实存在的,不是他自己想象出来的幻象。
“你终于来了,如果你再不来,我可能等不到你了!T T”他立刻想站起来,用尽全身的力气抓住对方的腿。
太好了,你还在这!
“你死不了的话,更好。”
曹操激动不已,结结巴巴地道:“你不是骗我的?!是、是原谅我了吗?”
这是会发生的事情吗?他的眼睛很痛,烦死了又哭,但就是控制不住自己。
曹操想抓着袁绍使自己站起来,没能成功,就用牙齿咬上对方衣服的布料把自己往上扯。
“Be still(别动),”袁绍用手杖顶开曹操。“你怎么了?”
他看着对方那副墨迹的样子和唇上的干裂,变化出水囊,给了他一口水。
这梦里的些许甘甜,似乎真的起作用了,让曹操感到头痛缓解:“最近一直因为想你的事情心里难过,我病的要死了,医生说大概率是疫症,头好痛,好难受。”
“Level with me(告诉我实话),”袁绍耐着性子,“你现在在哪里,疫症不是单独出现的,范围有多大?”
“我在邺城,城里爆发了疫病,范围不大。我手下的人都没事,杨修还很有活力呢,你夫人也好好的,我特意把她接进宫里来,还派了两个人照顾,怕她染病,只有我躺在重症监护室。”
谎言。袁绍目光沉下,为他的太太和邺城的状况担忧,阿瞒一撒谎就爱不断地补充各种没用的细节。
喂完水,袁绍把水囊放到曹操怀里,站了起来。
本初还是不原谅他吗?曹操急切地拉住袁绍的腿:“把我带走。”不管是死亡还是别的什么,带他走吧,他不想一个人待在这里。
袁绍俯身,伸手将曹操额前凌乱的头发理到耳后。
饶有趣味的语气划过他的心脏:“However(可是),你凭什么让我带你走?”
馥郁辛甜的暖香从对方手腕传来,掺着青绿的味道……曹操飘忽一秒。
他舔了下嘴,缓声道:“我承认我伤害了你。我还是你的朋友——”
袁绍道:“朋友,你放弃了我过给你的所有身份,人要对自己做的事负责,没人会接纳背主忘恩的朋友或下属。”
曹操干笑道:“你不是还在叫我朋友吗?别嘴硬了,你也想我在你身边的。”
袁绍将手从他额前移开,放上满是白丝的头顶上。
这柔和的抚压,使曹操呼吸都吃力起来。
“My my……“仇敌”,你只有两个选择:要么死在我的门口,要么成为我的俘虏。^ ^”
真是原形毕露啊,袁本初。在袁绍的笑容下,曹操嘴里发苦。
杨修那天真的家伙,官渡之战前降或死的通碟,是以朋友之名包装着对叛离者最后裁决的呼唤,那惨胜是他抓住稍纵即逝的战机、押上全部身家性命搏来的!
这其中包含许攸的背叛、内部的倾轧等等因素,但绝不包括对方的相让。
袁家混蛋是希望他回去,但在战场上,绝对是奔着胜利去的,这是他曹孟德一生最辉煌的胜利,从不是什么对方的“馈赠”。
袁绍见曹操不回答,便把手收回去。老人却一把把他拉住,含着泪道:“你、你非要逼死我吗?”
“Oh,我不想勉强你,是我身边没有你的位置,你也并不接受任何一个符合标准的位置。”袁绍摊手。
x的,我看你想的很。曹操讽刺道:“当初你没能把我变成你的俘虏,现在你要在梦里这么对我?“
“阿瞒,你真的很有惹怒我的天分。^ ^”袁绍甩开曹操的手,转身就走。
曹操是在控诉他,当年对方拒绝投降,一个因素是他没有顾忌对方的感受,现在也是如此,可他袁本初为什么要顾忌一个背叛者的感受?
他脖颈发热,腿被扯住。
“混蛋,你明知道我喜欢你啊,要我怎么接受做你的俘虏!”曹操说完以后,突然委屈地大哭,“我知道我有错,我惹你伤心,可你怎么能这么对我啊!”
袁绍僵了僵,停在那里。他有些狼狈道:“我费尽心思把你放进我的未来,你背叛我,拒绝我,倒怪我逼你?”
曹操只是抱着他的腿,一味地哭。
袁绍真的很恼火,然而看到对方这样子,又感到心累,他跟个把自己搞得像摊烂泥的家伙计较什么?
他若无其事地解释道:“我对你的警告和征伐都合情合理。我提拔你,是期望得到忠诚;给予情谊,是期望得到尊重。既然你的行为让我失望,我有权对你采取惩罚措施。”
“你不愿意当囚犯,OK。看在从前的情分上,我愿意为你做出让步。”
“但你要把你的处置权交给我,这是为了我们关系的基础。”
“你必须这样才不是作为一个随时变卦的对手到我身边,我就能去重新定义你的位置、身份和我们关系的性质……包括满足你那些无礼的需求。”
这是他反复权衡之下最后的解决方案。袁绍看着曹操傻乎乎在那认真思考的样子,心中不耐。
曹操脸上挂着眼泪,表情无语。袁家混蛋自己究竟知不知道,他每次一开始罗里吧嗦地讲道理,那咄咄逼人的目的性就往外冒。
但是曹操对态度非常敏感,确认对方此刻同样要和好。
什么随时变卦的对手,不就是在怕他反悔?又觉得自己刚刚对袁绍说话有点冲了,看对方急得。
把要他这种事说的那么正当……曹操的喉咙不断吞咽,嘴唇发抖。
“哈,只要不给你当奴隶,随便你,该死的混蛋,带我走啊!”
袁绍想把曹操拉起来,对方此时扣着他的腿,很妨碍他行动。他无奈地说:“阿瞒,放开我。”
曹操不肯松手,想站起来,但他的腿很软,用力揪住对方的衣服挣扎着。
“我说过了,放手。”
袁绍平静的声音让曹操颤抖了一下,手上力气松懈,跌回地上。
“Okey,放轻松,让我来处理吧。^ ^”
袁绍收起手杖,揽曹操的腰把他一把抱起。一阵天旋地转,他模糊的视野里,是颠倒的天空和袁绍的下颌。
袁绍没有走去对面的大门,而是抱着他往回走。
身后的邺宫随着袁绍的步伐向曹操的重合,两座宫殿重叠成一处,头顶的太阳把月光吞噬,光线却不再灼热的让他不适和刺眼。
在扭曲的交叠中,周围出现了带着面具的卫兵,还有宫婢,这一次,他们对曹操毫无反应。
曹操偷偷把手放上袁绍的肩膀。指尖碰到衣料,手上的褶皱消失,身躯上凸出的肋骨和皮肉也像被注入生命力一般被填充起来,指甲重现光泽。
要是亲一口,他会不会立刻恢复活力?本初会带他去哪儿?
曹操天马行空的想着,他看不到袁绍的表情,投入在这一刻里,感到轻松和彻底的安全。
窗外的阳光和屋内的灯光照得一片通明,曹操被抱回熟悉的寝宫,放在变得异常宽大的床上,身下丝绸的床单让他感觉自己在打滑。
周边的空气中弥散着与袁绍外套上如出一辙的贵价香气。曹操吸了口气。
粗布窗帘换成了接到顶的华丽绒料,墙壁、家具上的生活痕迹全部消失,桌子上放着两三个很有象征意味的奢侈品摆件和墨水钢笔,除此之外没有任何杂物。
袁绍想要起身离开,他拉住对方的衣服。
“袁家混蛋,你能不能就在这里陪我。”曹操乞求,“我好害怕。”
袁绍侧身看曹操。他当然知道对方的夸大,但能感到这是真切地在需要自己,要验证这一点很容易:“你知道我的规矩的。^ ^”
曹操左看右看,低头道:“对不起。你要我叫你主君吗,或者你喜欢什么称呼……”
他竖起耳朵听着,衣服摩擦的声音,袁绍带着温暖的气息靠近,终于,让他发颤的怀抱,还有那熟悉的,独属于对方的触感,终于再一次包裹了他。
曹操把自己的身体窝进袁绍的怀里。
“我不在乎你叫我什么,”对方的话几乎让他心碎,“我要你做我的阿瞒。”
他在这温暖里躺了一会,小心地睁开眼睛,一点点地凑近。
“阿瞒。”袁绍提醒他。
曹操立刻听话的停下,用渴望的目光看他:“我要活不下去了。”
袁绍衡量着,从小到大,阿瞒就喜欢和朋友没分寸,确实谈不上侮辱,反倒是愈发依赖的证明,对他有利。
为了让阿瞒振作,陪他玩玩也无妨:“你要好起来,不然我会生气。”
得到应许,曹操立刻把脸埋在袁绍的脖颈。他看到对方因为自己的触碰侧头,觉得自己一定是病入膏盲,居然觉得那混蛋生硬的样子像撒娇。
他开心地在那过一会蹭一下,以确定自己确实和对方亲密无间的贴在一起。
哈哈!曹操的嘴扭曲。袁家混蛋,你就这么信我的话?
随着时间流逝,曹操感觉精神舒缓了很多,连带着头都完全不疼了,只是依旧有些没力气。
他贴着袁绍嗅对方衣服上的味道,有意无意地碰脖颈露出的这截皮肤,想让伏在领口的那颗痣动起来。
没蹭两下,下巴就被捏住了,他被卡着下颌对上袁绍的目光。
曹操的注意力被对方左眼的泪痣吸引,那审视的眼神里也像被掺上易碎的深情。
袁绍不说话,他在这目光下脸越来越热,终于受不了了瞪了对方一眼,把下巴从那手里挣开,人躲回被子里。
“哈。”
曹操听见那混蛋的笑,下巴紧缩,过了会又悄悄去看。
袁绍单手支着下颌,感到头上的发丝落到单镜的金框,伸手理回去,垂下的目光扫过自己。
即使躺在床上,对方仍旧保持着仪态。肩膀处那点被抓出来的褶皱已经找不到痕迹,衬衣严丝合缝地贴着手腕和脖颈。
往上看到对方的唇线,曹操的眼皮猛地抽动,脉搏滚烫。
要是把舌头或者手指伸进那里,对方会是什么反应?
这背德的妄想让他抓狂。绝对不愿意毁掉现在来之不易的平和,可他不知道自己还能活多久,觉得把脑子里想做的事情全做了才痛快。
试图找出合理的解释。还是身体的原因吧?年轻人火气大很正常啊,那混蛋长得又这么性感,哈哈,他有想法很正常吧。
没准真试了就不会念念不忘,怎么让本初同意呢?
这里都没有除了自己以外的活人,本初跟自己一样会有需要吗?那——
“时间紧迫。”袁绍的声音把曹操的注意力拉回来,“阿瞒,向我汇报邺城的财政、人力、制度,还有其他土地管理的状况。”
“啊。”曹操卡住,突然要他全方面的说一遍,一时不知道从哪里说起,“财政和经济……”
他舔了舔发干的嘴唇,后背冒汗,开始在心里罗列最亮眼的政绩,又忍不住看袁绍,想象自己各式各样的回答下,对方可能会展示的态度。
袁绍感到曹操的心不在焉,离开床上。
他一下子又难受起来,但好在对方没有离开这间屋子,只是坐在桌子旁边。
袁绍抬手,半空展开半透明的投屏,数据流滚动,重复:“财政和经济。”
氛围的转变让曹操情绪冷下来,他鼻梁一重,眼镜架在脸上,再看身上,对方很应景的给自己换了衣服和员工证。
曹操拿起那个写着[CEO-曹操]的证件,嘴角抽动:“主要在推行屯田制。邺城周边开展了大规模的军屯与民屯,重修扩建了漳水十二渠,保障灌溉与漕运。”
投屏立刻随着他的话出现了相应的图景。曹操看到那完全同步他想象的画面,定神道:“…我建了大型军械库和粮仓,资源充足,能应对长期战事。”
袁绍手指敲在桌面上:“数据?要最近三年的。“
具体数据?曹操脑子里飞快地闪过几个数字,但又怕记错,在袁绍面前露出一丝一毫的破绽会前功尽弃。
曹操没有立刻回答,袁绍看他那紧张的样子,怕他给自己现编,警告道:“想好了再说,人力和军事。”
曹操背脊挺直:“我统一了北方,邺城是北方的军事与后勤中心,你留下的那些旧部愿意归顺我的,我都量才任用了,一直在大规模安置流民。”
“具体时间。”
“207年,我那年去打乌桓——”
袁绍比了个打住的手势,捕捉到关键:“怎么会有这么多流民要安置,你是缺兵吗?”
“青徐逃来的,关中避祸的,淮南饥荒的,就是很多啊。”曹操掰着手指,语速加快,“我接纳他们,让他们安定下来,给了他们未来的无限可能,这些流民中会诞生我治下未来的工匠、诗人甚至谋士和将军。”
想象力丰富啊,阿瞒。袁绍把手按在桌子上:“你考虑过万一出事怎么办吗,具体怎么安置的?”
曹操道:“流民想要其实的很简单,能有一口饭吃,有活下去的机会就行。我的屯田制分给土地、耕牛和种子,秋收后按比例缴纳粮租,他们有了活路自然不会发生动乱,我也有了稳定的粮草和兵源。”
他窥了眼袁绍:“你当年在河北,仗着身家丰厚,虽说赋税不高,只要动兵,长久之下还是会伤民,我的方法,更能持久。”
曹操对于征伐的微词,让袁绍觉得有些好笑:“用流民充实地力,地力支撑军力,军力护卫统治,环环相扣。成果怎么样?”
曹操吸了一口空气里已经淡到几乎没有的香气,血脉偾张道: “虽然没摆脱战乱,邺城、冀州、河南部分已经开始初步恢复。我还重修了你当年留下的漳水十二渠,灌溉农亩,开垦荒地。哦,对,我还在玄武池练了水军!”
袁绍嗯了声,问道:“你打算什么时候南下?”
“去年末南下把宛城夺了回来,今年初又接着打了濡须,刚回邺城。”不用袁绍提醒,曹操自己就汇报了下去,“我现在在邺城自领冀州牧,把邺城重新规划了一下,分为宫殿区、官署区、居民区。还制定了新的礼仪与法律。”
他对着投屏上的建筑图,给袁绍比划。
袁绍继续道:“Okey,功能分明,稳固统治,其他领地的制度管理?”
曹操嘴角扬起,秒答道:“邺城是实际的权力中心,许昌则作为名义上的都城。各州郡关键之处,皆设屯田都尉,将这套管理模式推行下去。“
屯田。袁绍思考,于他而言,粮草不过是战争的消耗品罢了,“你怎么会那么看重粮食。”
曹操直视袁绍,好胜心被满足: “没有粮食,什么仁义道德,什么宏图伟业,都是放屁!我亲眼见到百姓易子而食,人饿极了,还有什么做不出来?粮食就是活生生的人命,再妙的计谋都比不上一碗饭。”
“有意思,”袁绍道:“所以是早年的见闻让你对屯粮这么执着。”
曹操拍了拍自己脸,想清醒一些,自信道:“不仅,我读《孙子兵法》,最深有体会的就是‘军无辎重则亡,无粮食则亡’。战争打的就是粮食!孙子说‘因粮于敌’,终非长久之计。我烧过你的乌巢,太明白了,断粮如断喉,与其冒险‘因粮于敌’,不如让自己强到‘敌欲因我而无粮可因’!”
袁绍深思着,手心微微出汗。屯田,就是让兵强,让食足。军队自给自足,流民安居乐业,国库充盈,确实是‘定国之术’。
曹操语气振奋道:“袁家混蛋,你打下的东西,在我这会以另一种方式活下去,并且更加强大,你可以放心。”说完,他便因力竭头晕眼花,在那喘气。
Bravo!阿瞒。袁绍按住额头,闭着眼睛笑了。“接纳你,确实能给我带来额外的收获。”
用你当年的真诚与善良,搭配我认可的手段与担当,这才是配得上“继承”我遗产的强者。
邺城和河北是他的家和基业的象征,即使被夺去,这仍然曾是他的所有物,让它被庸才玷污是对他心血的终极侮辱,更会让他觉得毕生的赛场毫无水平可言。
袁绍复盘这让自己获得启发的信息,那些因曹操不断带来的冲击由此平复。
他确实在梦里被隔离了太久,针对现实的话题能有效的让情绪得到稳定。
袁绍看着曹操向后靠了靠,肩膀压在床头,像说话说的缺氧。
对方身上穿着蓝衬衫、打红领带,透灰的方框眼镜架在鼻梁,脸上带着亢奋后的疲惫,都让袁绍好像看到了当年那个为汉室呕心沥血的朋友。
曹操又在胡思乱想着什么,露出一个有些肆意的笑容,袁绍不适的闭了闭眼。
不一样了呀,阿瞒。
曹操盯着自己的手指笑,之前他用魏王的身份在袁绍面前武装自己,让他们的关系愈发恶劣,被指责的恐惧也只增不减。
现在他在这里对袁绍“汇报工作”,觉得自己像个法庭上的被告,正在向被害人展示一点证据和材料,增加被对方谅解的概率。
他不后悔自己的所做所为,却害怕被重视的人误会动机,尤其不想袁绍认为自己做的事情跟对方当年没什么两样,把他的背叛视作利欲熏心。
能让他堵上这条命也要跟袁绍打,那顶皇冠从来不够份量。
但他很清楚百姓们还活在水深火热之中。侥幸地想着自己不说,袁绍就不会知道这几十年他带来的战乱和死亡,包括八年前那场他不听贾诩劝告,一意孤行的惨败。
“咳,咳。”曹操正打算再跟袁绍讲讲最近自己选用人才的新政策,干渴的咳嗽起来。
仆人听到声音,立刻给他倒茶。
袁绍端起茶杯,浅抿一口。曹操这副样子,让他语气放缓:“休息一下吧,阿瞒。”
曹操在宫门前表现出来的衰老和口渴,反向证明了他的判断,外在的身体状况影响内在的精神,精神状态同样影响梦里的形态。
他需要困倦,才能很好的入睡,而口渴和饥饿给进食赋予意义。
这是一种在无序的梦境中把握自己的身体和让意志放松的行为,他不想丢失它,所以虽然嫌弃它有些麻烦,也必须存在。
“袁本初,给我来点酒吧,要大杯子。”曹操在那里吵吵。
侍从退下,桌面上出现了杯子和酒具。
袁绍问:“今天是哪一天?”
“三月初二。这月初有节日团建活动(祓禊活动),我还没定日子呢,洗个澡去去晦气,然后大家去郊游、唱K,铜雀台的节目单都拟好给我看了,到时候顺手给南下的人行赏......”曹操把酒倒进嘴里,在那里期待的嘀嘀咕咕起来。
袁绍校准日期,今日的安歇要取消了。
他刚要出去,曹操立刻直起身子道:“你去哪儿?”
“书房。”
“你在这我们还能说会话,喝点酒,你肯定还有问题想问我吧,我都可以告诉你。”
“回头再说,你自己喝完早点休息。”
“干躺着有什么意思。”曹操不满。
“你不知道怎么睡?”袁绍伸出手,在空中对曹操一捏,后者立刻感到昏沉,活跃的思维像被压住。
曹操晕乎乎的:“唔。”
袁绍打了个响指,给曹操换身睡衣:“你需要休息,想睡多久,我帮你定时。^ ^”尽管要抓紧时间,可若因此加重对方现实的病情,不是想看到的结果。
曹操决定不对身上印着袁绍卡通头像的睡衣发表意见:“我不睡。”他从床上爬下来,迫切地想阻止对方离开。
袁绍闻言,表情冷淡下来。
曹操皮都紧了,瞪着对方羞愤道:“我不是你的吗?你怎么能不管我,我不知道什么时候就死掉了啊。”
袁绍怔住,嘴角拉出无奈的弧度。他走过来把曹操再次拖回到床上去,往床边一坐:“我就在这工作,你得睡觉。”
曹操忙不迭地点头,心中得意的窃笑。
袁绍坐回他身边,活动的电脑桌被挪过来,笔记本电脑出现。
见对方打开文档,开始逐一将自己刚刚说的那些内容记录归档。
那副专注的样子,让曹操蠢蠢欲动起来。
他借着虚弱,将头靠在袁绍肩膀,想看看哪里可以帮对方补充,突然又闻到那股辛甜:“你香水里有什么?”
“晚香玉和依兰。躺下,阿瞒。“
曹操道:“我要靠着你,这样等我下次睁眼的时候,就能看到你”
“...了。”他陡然失去了意识。
袁绍对着屏幕打字,另一只手将身上的重量推到旁边。
想了想,他将曹操的外形塑造成印象里那个十六岁还在读书的阿瞒,放心的继续打字。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