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变不改一池山,人言未尽一岁江。世人皆说重州险,直下东风扫千树。
谁道此地无日月,隔修竹成林,提孤剑作注。
一、点剑
医生的手在我掌心来回摩挲着,虽然已经在极力克制了,可她的声音依旧发着颤。
“夫人,这孩子……眼睛蒙着雾,是天生的盲。”
我该哭、我该哀叹吗?该骂这天地不公吗?
或许我不该多想,我现在应该、我应该……去好好看一下这个来到人间的小生命。
当我伸手触到那团软乎乎的小身子时,所有怨怼都化在了他的呼吸里。
就像山间来去的云,却能循着我的动作,微微偏过身来。
那蜷在一块儿的小手还在努力勾我的手腕,带着点笨拙的执着。
后来我才知道,那不是碰,是听,是他借着天生的共鸣力,在捕捉我跳动的频率。
我的孩子,对于这个世界的第一印象,不是眼看的,而是听到的。
满月那天,我和他爹在院角种了丛毛竹。
新竹尚矮,只及膝头,裹着笋衣,像裹着襁褓的小远。
他爹抱着他坐在竹下,对着我说。
“叫远吧,仇远。”
“愿他往后能走得远些,离重州的险,离人间的苦,都远些。”
小远安静地窝在他爹怀里,竹影盖在脸蛋上。
怎么就那么像天黑呢……
往后的日子,小远总爱待在竹下。
洗衣的时候,总能听见他趴在新竹旁,用耳朵贴着凉凉的竹身,嘴里咿咿呀呀地哼着调子。
那调子不成曲,风却随着它的节奏变而,时急时缓,连叶落的声都跟着飘了韵。
有次我过去,看见他把一片掉落的竹叶贴在眼上,嘴角勾着浅浅的笑。
“娘,竹叶在说天很晴。”
小远听见我的脚步声,仰起脸来,眼睛里没有焦点,却亮得很。
“嗯,娘知道。”
我蹲下来,摸了摸小远的头,眼眶有些热。
这孩子看不见日升月落,却能听见竹叶的私语,能摸出竹节的心事。
可这世间,有些事,从不是靠听就能过去的。
十岁那年,凝滞的过往终究还是转了起来。
天刚亮,我便让小远出门买点竹子,总之随便什么都好,只要能让他离这屋子远些。
他应了声好,脚步轻快地出了门。
壶里的水刚烧开,门外的人也来了。
浓烟翻涌,我和他爹同时摸到了墙根的竹剑。
那是前几日他爹给小远削的玩具,磨得光滑,剑上的细竹纹还是我画上去的。
“我来吧,我们都太久没拿起剑了。”
怪我们,怪我,太沉溺于安稳的日子,剑也变得重。
“你先走,去找小远。”
我没应声,抄起一旁的毛竹枝,站到他身旁。
话语刚落,门就被打开了。
来者拄着根铁剑,站在门口,眼神很冷,语气却很平。
“你们早该想到有今天。”
铁剑一抬,便有凌厉的风扫来。
他爹挥剑去挡,竹与铁相撞,一声脆响,竹便从中间裂成两段。
来者没停手,铁剑顺势往前一送,直接穿透了他爹的胸膛。
我看见血从他爹的嘴角涌出来,滴在断裂的竹上,把淡青的纹样染成了深黑。
这世间本来就无多少时间供人伤心。
我立马攥着毛竹枝攻过去。
可来者连头都没回,手腕一翻,铁剑直接反甩过来,重重砸在我的双眼处。
天地霎时黑了。
下一秒,心口便传来疼痛,是铁剑。
我没躲,也躲不开。
这落在骨头上的响,太刺耳了。
意识消散间,脑海里浮现的,是小远把竹叶贴在眼上笑的模样。
我知道,这孩子往后的路,要靠自己走了,或许很苦,或许很难。
但我不担心,他能听见万物的频率,能与竹共鸣,这世间总有一片竹林,能护他周全。
仇远。
走,走得远些,再远些,你一定会找到属于自己的那片竹林。
二、磨剑
火灭了,焦还粘在风里。
我踩着还没凉透的竹灰走过去,听见个声响,扒开断成两截的竹梁。
是个孩子。
满身灰,左边胳膊被烧伤了,起了泡,却还攥着半根焦黑的竹枝,眼睛无神,鼻尖一抽一抽的。
“你在等什么?”
那孩子没动,也没抬头。
他听不见频率,也听不见这个站在他面前的人。
“你在等什么?”
“等竹再长出来。”
那孩子这才缓缓抬头,眼睛里蒙着层薄雾。
“竹烧了根,就长不出来了。就像人死了,回不来了。”
“一重山是一道关,过了这座山,你就能出关了。过得了这座山,你就能出关做你想做的事。但若是你过不了这座山,你身上的东西,就得留在这座山里了。”
他愣了愣,松开竹枝,痴痴地看着我。
许是我讲的话太高深,这孩子听不懂也是理所当然。当然,听不懂最好。
“你是谁?”
“以后跟着我,叫师父就好。”
我把仇远带回了住的茅草屋。
那屋子在竹海深处,四周围着一圈老竹,风吹过的时候,整间屋子都像在竹浪里翻涌。
我很喜欢这,自从明庭离开后,就一直在这住下了,只有竹和风,清净得很。
进屋时,仇远的脚被门槛绊了一下,我扶着他的胳膊,他却立刻挣开,伸手摸向墙,指尖顺着墙缝一点点往前走。
我便没再扶他,只往厨房走,给他煮碗粥,热热身子。
他捧着碗,小口小口地喝,眼睛却一直往窗外的竹丛望。
这孩子天生目盲,终归不是望竹,而是听竹。
风穿过不同的竹枝,声音深浅不一,他听得入了神,连粥从嘴角溢出来都没察觉。
我伸手替他擦了擦嘴角。
“竹节总是空的,风过的时候,声儿比别的低半调。”
“人的心虚,也和这空竹一个声。”
往后的日子,我开始教他剑术。
“剑是心的延伸,你的手能摸出纹路,你的心就能延伸到剑上,延伸到万物的频率里。”
“看不见,就用耳朵听,用手摸,用心里的竹去看。”
“万物都有频率,你要把这些频率,织成一片竹林,藏在心里。这就是你的镜,能照见他人,也能照见己身。”
第一天教他握剑,第二天他就能用竹枝劈开空中的落叶,给我的样子学了十成十。
我站在竹影里,看着他握着剑的手,稳得不像个刚学剑的孩子。
这是块天生的剑,是柄注定要出鞘的剑。
可我更希望他是执剑的人。
我见过太多人,剑快了,心却乱了,最后连自己都斩了。
这孩子不爱说话,却爱待在竹下。
有次我从山下回来,看见他对着一竿刚冒芽的新竹笑。
我走过去,问他笑什么。
他侧过头,耳朵对着我。
“师父,这根竹在往上长,我能听见它的声音。”
我没接话,只伸手摸了摸那竿新竹。
因为天生目盲的缘故,这孩子喜欢听,也不得不听。
可我倒希望他尽量少听。
这世间的声,有太多是苦的,是刺的,听多了,心会累。
日子一晃便是五年,他依旧在听,听竹海翻腾,听山石震颤。
这年春天,竹海的新竹长得比往年密。
我没告诉仇远我是谁,没说过那些糟心的旧事,只是教他剑术,教他信义,教他成人。
时间到了,我也只能陪他到这了。
“一重山是一道关,过了这座山,你就能出关了。过得了这座山,你就能出关做你想做的事。但若是你过不了这座山,你身上的东西,就得留在这座山里了。”
五年前,在那片血与火的废墟前,我对他说的也是这句话。
如今他站在竹海深处,手里握着我给他的裁竹,眼睛仍蒙着晦暗。
仇远听得出我的招式,却从没赢过我一合。
“师父,五年前您也是这句话。”
声音沉了些,身量也长了些。
“真快啊,一眨眼,这就五年过去了。”
“五年了,我已经没什么能教给你的了,只剩这最要紧的活,还在我身上。这最后的关隘,你知道是什么吗?”
“还请师父明示。”
我拄着剑,站在竹影里。
风过竹海,沙沙声裹着他的心跳声传过来。
藏着点恨,是五年前的那片火。
“仇远,你在这片竹林里,看到了什么。”
“叶若明枪,竹似暗棒。好像站满了人,鬼影重重。”
“五年前的火,还在你心里烧着。”
“那场火,不也在您心里烧着吗……剑鬼?”
“已经……很久没有活着的人这么叫过我了。也罢,那我也不必再多解释了。这活,就在我身上,来拿吧。”
是啊,自己当年在重州、在明庭,多么令人闻风丧胆。人人都叫我剑鬼,说我剑快得像鬼,连影子都追不上。
可后来呢?自己的名忘了,剑快也再斩不出来。
风突然大了,竹叶的沙沙声盖过了呼吸声。
仇远攥紧剑,对着我行了个拜师礼。
“此剑既出,定不负所学!”
声音落时,裁竹已携风刺来。
手腕轻转,举步生风,剑招行云流水,激起阵阵竹声。
我侧身避开,剑一挑,挡住他的剑身。
刺在于透,直取要害。点则星坠,千钧一毫。取为变势,借力贯通。勘破业障,方得无隙。
都是我教他的招式。
我知道他要什么。
他要的不止是赢我,而是要从我的剑下,听出当年的真相。
可这些,我不能说。
要懂得什么时候拔剑,什么时候收剑。
然后,有些活,才能慢慢听出来。
那场火,从来没有熄灭。
他心里的,我心里的,都在等着被剑挑破的这天。
仇远。
若有一天你累了,记得回这竹海来。这里的竹,永远记得你。
三、藏剑
药已经在炉上熬了三个时辰。
我放下手里的药杵,走到榻边,那孩子还躺着,指节泛白,却死死攥着。
“醒了就别装睡,手都快被你捏断了。”
我拍了拍他的手背,还是有点凉。
他睫毛颤了颤,空茫的眼睛转向我,手松了松。
这是我救下仇远的第三天。
“这几天我一直在想,我是该死的。”
“你该不该死,这的确只有你知道。但是我也知道,有个人还等着我去救,我得把他救活。”
我把凉透的药倒了,重新又舀了一勺滚烫的,不吹,不想吹。
“赤手空拳打几十个人,你这是想把自己打废。是觉得打废了,就不用再握剑了?”
仇远没应我,我也懒得管他。
这孩子刚醒的时候,说话也是总气人,像头犟驴。
哼,也不知道谁教他的,人没教好,也没护好。
身上数不清的伤,最深的一道在肩那,是剑伤,再偏半寸就要没命。
仇远心里烧着火,比炉里的火还旺,只是他偏要往火里泼自己的血。
倒和我年轻时有点像。
那会啊,我心里也烧着火,总想着治好天底下最难的病。
后来才发现,不如多治点病,简单的、常见的病,也算能救一个是一个。
往后的日子,倒也平静。
我每天天不亮就去山里采药,仇远醒着的时候,就坐在榻边看我晒药。
能下床了,就拄着根剑,看人看瓦罐,也负责给病人做饭。
偶尔实在忙不过来了,我让他帮忙劈柴。
仇远的伤没好完全,一斧头下去劈歪了,木柴滚到脚边。
他盯着斧头看了半天,突然把斧头扔在地上,蹲在那儿不说话,肩膀微耸着。
我走过去,捡起斧头递给他。
“劈柴不是握剑,不用卯着劲往死里砍。顺着木纹来,轻轻一下就开了。”
他抬头看向我,眼里有了点迷茫,却还是接过斧头,试探性顺着木纹劈下去。
木柴咔地一声裂成两半,他愣了愣,嘴角竟牵起一点笑意。
那是我救他以来,第一次见他笑。
哼,这臭小子。
日子过得很快,院角栽的墨竹已经长到第三年了。
那天我刚采完药回来,就看见一个穿着青衫的人站在院内,正对着墨竹出神,手还不停敲打着。
听见脚步声,他转过身,笑着朝我拱手。
“张太医,别来无恙?”
我那饶人的朋友,也终于是找来了此地。
“梁大人倒是好本事,能找到我这穷山僻壤。”
我把药筐放在一旁,给他倒了杯凉茶。
他接过茶杯,眼睛却瞟向屋里。
“明庭是个重病的地方。”
我看着梁东园,也没讲那么多弯弯绕绕。
“有些人心里的病,再好的药也治不好。你确定要带他回去?”
梁东园笑了笑,接着又用手敲了敲竹。
“治病,讲究对症。”
“明庭的病,得用剑来治。最利的剑,就是最好的药。”
“……”
“算了,随你,别打扰我给人看病。”
接下来的几天,梁东园只是每天都来草堂坐着。
有时和我聊药材,有时就坐在竹下,看仇远煎药、劈柴。
有次没木柴,仇远便在院角劈竹。
梁东园走过去,捡起一根竹片,在手里掂了掂。
“你这手法不对,劈竹和劈柴不一样。”
“劈竹是空心,得沿着竹节进行切削,要保持匀速。”
我看着仇远顿了顿,应了声,照着梁东园说的,沿着竹节推刀。
竹片唰地一声裂成两半,截面齐整得很。
梁东园笑了。
“你看,你的剑没丢,只是暂时忘了怎么握而已。”
他该是和梁东园走的,而不是待在我这草堂当个打杂的,一辈子碌碌无为。
离开的那天,是个清晨。
重州深山的晨露还没有漫上来,草堂外煎药的火炉也还没有升起缕缕青烟。
“他一定跟你说了吧,我离开明庭的原因……哼。”
“这个镇抚司的家伙,和我差不多,向来是倔脾气,不过我想这也是他能说动你跟他走的原因。”
明庭不比重州,是个重病的地方。有些人心中的病,再好的药也治不好。
但是也有人在救,有人一直在救。
“江湖之远,我能救一个是一个。不过,他梁东园才是能在庙堂上治病的人。”
“时候到了,走吧,要是你们一直站在这儿,等会我的病人来了,都叫你们给吓跑了。”
说完,我拍了拍仇远的肩膀,头也不回地钻进草堂中,没留给他说一句话的功夫。
“仇远,谢过先生之恩。”
唉,大雨将至。
我也不过是做了郎中的本分,救了他而已,何谈恩呢?
仇远。
明庭水深,浸得人难受,希望你别忘了这的药香,这的墨竹。
四、用剑
那小子蹲在炉边,手里捏着根干柴,还是没看我,也没说话。
他本就看不见,自然是不想看的就不看。
我来过三回了,三顾草堂。
前两回他都这样,要么添柴,要么扫地,把我当来抓药的病人,连头都不往我这边转。
于是我把怀里的铁砣子丢过去,那是镇抚司的信物,明庭最好的精钢,也是明庭最好的药方。
“你是先生的朋友,何故如此为难。”
“你应该认得那东西吧。”
“镇抚司……你是来抓我的吗?”
“要抓你也轮不到我来亲自抓你。”
我走到炉边,捡起根新柴丢进去,火苗窜了窜,染上灰白的晖。
“你身上倒是背了不少命案,按理,确实要有三法司提审定你的罪。”
“那定罪便是。”
他把断柴丢进炉里,火星溅到手背上,他竟没躲,只垂着眼。
若他能看见,此刻定能瞧见炉里的火烧得正凶。
“不过,你真的只想要死在刑场上吗?”
“横竖一死,有什么分别。”
“那才是愧对了你这身力气。”
“……”
他再没说话,手指捏着兽头,指节泛白。
我知道他在听,听炉里的火声,听远处的竹响,也听我话里的刺。
“杀人偿命,欠债还钱,这是自古的规矩。也许你总要死在刑场上,但在那之前,你还能多少赎清些你的罪过。”
我又添了根柴,炉火烧得更旺了。
“跟我干吧,在你上刑场之前,我能保证,你绝不会死在牢房里或是病床上。”
“你可以不只为自己而挥剑,报效明庭,惩奸除恶,你也能为天下苍生挥剑。”
仇远终于抬起眸子看向我,看向火来的方向。
那是一双看不见的眼,也是一双剑。
不是刚铸好的钝剑,是磨了千百回、藏在鞘里的剑,哪怕蒙了尘,也藏不住骨子里的刚。
月缺不改光,剑折不改刚。
这是柄注定鲸饮吞海、斩尽不平的剑。
“我只是个普普通通的瞎子,天下苍生这四个字太大了,我担不住。”
当时也道,为苍生起。
我对仇远的回答不意外。
这明庭的册页,早已积了太厚的弊。这天下的长河,也已浊了太久。
可总有人要去清,总有人要去试。
我蹲在仇远旁边,盯着眼前的炉火。
“你知道为什么张先生离开明庭吗?”
“……不知道,先生从来没说过,我也从来没问过。”
“医一人,不如医万人。”
炉里的柴或许会再多一根。
或许,就让柴烧着,沾点火,也好过空自哀叹。
那天早上,炉里的火还燃着,柴烧得只剩下半寸红。
我走在前面,他跟在后面,脚步声稳得很,倒是心澄澈。
从草堂到明庭,我们走了七天。
重州的山跟这的黑竹一样,总是染着墨,混着暗。
我告诉他,要记得。
他没说话,可我能听见他的心跳,比先前沉了些,也定了些。
刚到衙署,就看见老林正背着手站着,官袍上沾着些墨渍。
想来是刚从谛天鉴的文案堆里出来。
“东园,回来了。”
“来,仇远,这是谛天鉴的林大人林监正。”
我推了推身旁的仇远,又往后退了一步。
老林笑着上前,张口就是一股文人味。
我本以为这小子会烦,没想到他竟接了话,两人聊得竟有些投缘。
春半正清明,意丰好时光。
阳光落在他们身上,把老林的青衫和仇远的水墨衫都染得暖。
我忽然觉得,这孩子没他自己说的那么不堪。
看来,有人把他教得很好。
那是仇远踏入明庭的第一天。
我把镇抚司的信物递给他。
“……我将剑交到你们手中,百官各州,凡见此物,如同见我。”
这铁中剑,会一直悬在贪官墨吏头上。
“执好这柄剑,去斩下这天地间最快意的气,去护好这天地间最该护的人。”
后来的几年,仇远成了千户,跟着我在镇抚司办差拿人,剑快得像风。一柄裁竹,无人不知。
司里的千户按资历排了九个,仇远年纪最小,排第九,底下人都喊他仇九爷。
我也爱跟着凑趣,见着他就喊。
“仇九爷,今儿个查的案子,有眉目了?”
他总是点点头,要么就摇摇头,似乎对此接受良好。
闲时,仇远私下里总抱着终端。
那玩意儿,能播书,能讲学,能查资料。他看不见,就靠这学知识,从律法到历史,从地理到科技,甚至连如何修水利、造器械,他都听。
老林说这孩子好学,如果不是进了我这镇抚司,说不定是个太学生的好料子。
有次,我处理完公务,路过他的住处,打算悄悄看看这孩子在干什么。
“黑石□□步骤……”
仇远听见脚步声,忙按了暂停,耳朵尖微微发红。
“仇九爷——”
我忍着笑,故意拖长了调子。
“你这是打算炸了哪个贪官的府?还是想给镇抚司添个炸弹库?”
他把终端往怀里塞了塞,语气平淡。
“梁大人多虑了,什么都略懂些,不至于识不破别人口中的瞒天过海。”
“哦?”
我走到竹桌边坐下,倒了杯茶推过去。
“那你说说,这炸弹要是真做出来,威力如何?”
仇远捏着茶杯,想了想。
“不知,我不至于真做出来炸东西。想来无非是,要么炸不开,要么炸自己。”
“那你还听得这么认真?”
“听个原理罢了。”
他端起茶杯,却没喝。
“就像听江湖传闻,知道有这么个东西,心里有数,总比遇事慌神好。”
可日子快得像箭,转眼就到了弦断的时候。
剑已修来神魂,鬼怪却找上了门。
不知从何时起,我总觉得浑身发沉。
像有无数根线缠在身上,白天还好,夜里却总做噩梦,梦见自己举着剑,对着周边的人刺过去。
我的身躯被侵占,记忆被合并,频率被污染,做出那些从来不会去做的事。
我的嘴说不出话,我的手举不起剑,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变成了曾经最恨的人。
在一个阳光明媚的晌午,我坐在衙署的院子里,看着仇远在练剑。
他的剑还是很稳,却比往常慢了些,想来是察觉到我的不对劲。
忽然,我觉得浑身一轻,像有什么东西从身体里飘了出去。
我知道,我的频率彻底消散了。
这世间千般不平,哪堪事事都如愿呢?
这柴终究还是烧毁了。
仇远。
往后世事无常,要记得顺着路,明所向。你手中的裁竹,早已护住了该护的人。
五、折剑
天牢里的味儿很难闻,经年不散的霉味混着铁锈味,还有洗不净的血腥味。
仅漏下一缕斜光,尘絮在光里纷纷扬扬。
我让狱卒把锁打开,仇远正坐在地上,背靠着墙,身板挺得直。
他在这儿待了几个月,没人信他杀人,也没人放他离开。
明庭的水早就浑得深不见底了。
“午正三刻才会杀人,现在是午初一刻。”
东园出事后,镇抚司的卷宗堆了半间屋,我带着剩下的人,夜夜看到寅时,眼睛早熬得发花。
如今大半卷宗皆已解决,事务也已安排妥当,我这才得了个机会,来看这把他人口中明庭的剑。
明庭的剑……
没有人生来是剑。
“林大人,是来送我。”
这灰白的眼里没泪,可我能听见他的心跳,沉得像灌了铅。
声音也哑得厉害,想来是这段时间在牢里都没人陪他好好说话,连声音都快锈了。
“先饮此杯。就当做是,祭奠他了”
我给他倒了杯酒,递过去。
仇远伸手接了,却没喝,镣铐在青砖上拖过,在这静得可怕的牢房里格外刺耳。
他把酒倒在了地上,湿印子在青砖上晕开。
恍惚间,我竟看到了竹,六州的竹。
“也许东园最后交给你办的今州那场案子,不是东园的本意。”
我摸出怀里的卷宗,那是我和东园的最后一次见面,或许也不是。
“以他的为人,绝不可能对一个能杀残象的小卒下追杀令。”
“所以……我放过了他,那个叫哥舒临的人。那时我想,如果是我熟悉的恩公,不会下这样的命令的。”
仇远抬起头,凄凉的眸子里终于有了点光,像是羁泊的剑突然亮了一瞬。
“东园他果然没有看错你,若是要查,只能从那场案子查起,不过这里面……也许永远也查不清。”
“仇某一生,欠下血债不少,又受恩于梁林二位大人,还有张太医……”
“仇某,只能来世再还了。”
“我记得东园曾说,不会让你死在牢房里或是病床上。”
我靠在墙边,腿有些麻,官袍下摆扫过青砖,带起点灰尘。
看来,我也要站不住了。
“没有谛天鉴发还给三法司那份龙主和岁主的文书,谁也不敢杀人。”
“往后的路,你只能自己走了。你要记住,这场案子,你就是舍了性命也要查明白,死也要死在给东园报仇的路上。”
我转过身,看着他。
“两个时辰后,你从后门走,有人在外面等你。”
仇远愣住了,眼睛眨了眨,像是没反应过来。
倒是难得的糊涂样。
“林大人,这是……”
我走到他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膀,能摸到骨头,比半年前瘦了太多。
“仇某这条命,是恩人们给的,定不负所托。”
我站在他面前,注视着那双幽深平静的眸子。
“别总想着报仇,也别总想着报恩。”
“你得活着,为了你自己,也为了东园,为了张太医,为了所有被这案子牵连的人。你的剑折了,但没断,好好磨一磨,还是能斩东西的。”
“仇某……知晓了……”
那天中午,我站在天牢门口,风卷着巷边的纸灰飘过来,粘在官袍下摆。
他走了,应该走得踏实。
我咳嗽了几声,胸口突然生出的闷痛,扶着墙站了会儿,看着天慢慢暗下来,心里却松了口气。
后来,我实在撑不住了,因病致仕,就回了老家。
院里也种着几株竹,和当年明庭的竹一样,风一吹就喜欢响。
我坐在竹下的石凳上,案上放着那壶没喝完的酒。
我常常对着竹、或者酒发呆,想起曾经明庭的事,想起那年春阳下的初次见面。
东园站在一旁竹下,笑着说:“老林,我就说吧,这小子的剑厉害得很。”
仇远站在东园身边,手里的裁竹闪着光,没应声,只是瞅着我俩笑。
而我会同样笑着回应。
“这剑好,好得很!”
仇远。
路别走太快,也别走太险。等你找到真相的那天,记得给东园上炷香。
六、铸剑
雨连缀成线,砸在明庭的青石板上,溅起的水花也带着冷意。
我站在桥洞下,水顺着斗笠往下滴,在脚边积成小小的洼。
脚步声从雨幕深处来。
没有试探,没有停顿,就这么一步步踩着雨线的间隙,停在桥洞入口。
不用看也知道是他,这世上能把脚步声走得像剑出鞘前蓄力的,没几个。
原来已经五年了,我竟还是一瞬认出他的脚步声。
镇抚司当差那几年,他随侍在东园身旁,脚步声就是这样,不慌不忙,却步步扎实。
“你来了。”
仇远没说话,只是站在离我三步远的地方。
他还是老样子,肩背挺得像未折的竹,手里没握剑,却比握剑时更让人觉得不敢接近。
这是把藏了鞘的剑,鞘里的锋从来没锈。
“前些阵子残星会那个名叫伤痕的会监,从今州的大牢里逃出去了。”
“根据我们的线报,他前几天在黎那汐塔的七丘城附近出现了。他是今州的犯人,是我瑝珑的犯人,无论怎么说,也得给他缉拿归案。”
“这事你们自己做不就行了。”
“只是那黎那汐塔有些不一样,那里有着类似于鸣式共鸣者的人存在。”
我往桥洞外瞥了眼,雨更大了,把天地晕成一片难耐的灰。
“……所以你们想起我了?”
仇远的声音很平,我不知道他只是陈述,还是在怨愤,抑或二者都无。
他肩下挂着的兽头,却在雨水的晕染下显得更亮了。
那是当年东园给镇抚司添的信物。
剑要有凭,行要有据。
如今东园不在了,这印信还在,倒也成了种传承。
“东园案的疑点在你,你的疑点在哥舒临,哥舒临身上的疑点在今州鸣式,顺藤摸瓜,也许能知道当时东园为什么会给你下那道命令,也就能找到真凶的线索。”
“关于残星会和黎那汐塔鸣式,都在这份卷宗里了。拿着我的印信文书,先去今州问话。”
“……行了,卷宗给我吧,我这就准备出发。”
“等等!”
仇远接过卷宗转身就要走,我出声叫住他。
“既然回来了,就去看看东园吧。我知道,每年忌日,你都会回来上一炷香。”
雨打在斗笠上,一滴一滴。过了好一会儿,他才低声说道。
“……等我回来再说吧。我一定会找到线索,等到那时,再回来告慰恩公的在天之灵。”
仇远握着卷宗的手紧了紧,指节泛白。
我知道他在想什么,想梁东园,想林监正,也想那些没查完的真相。
当年梁东园把他带到镇抚司,说他以后会是明庭最利的剑,我那时还不信,觉得一个目不能视的剑客,再厉害也有限。
直到后来,直到现在,我才信,梁东园没说错。
“至于你说的那个逃犯……”
“最好能缉捕归案,但如果情势紧急,也可就地处决。三法司那边,有我说话。”
“好。”
浮天水送无穷树,带雨云埋一半山。
脚步声又响起来,这次是往雨幕外去。
一步步,还是那样稳。
我站在桥洞下,看着他的身影被雨淹没,淹成一片淡淡的灰青色。
然后摸出怀里的酒壶,倒了一杯,洒在桥洞外的雨里。
“东园,你没看错人。”
我对着雨幕轻声说,是告慰,亦是赞赏。
“这把剑,没钝。”
仇远。
你肩上扛着的,不只是东园的道,还有明庭的义。明庭的门,或许被迫关着。但镇抚司的门,永远开着。
七、抱剑
秋阴不散霜飞晚。
他,听见了很多声音。
或许是曾经他所遇见的人,或许是他未来得及遇见的人。这些声,融成竹影,落在心间竹韵里。
风将这些声音整理排序,又如文人般提笔删述。删去血与火的灼痛,留下竹与剑的清响。
他走过的路,乱得很。
有伤,有血,有悔,有阴谋。可是也有竹,有剑,有酒,有希望。
沽酒当垆,倾与秋风一杯,敬给路途一声。早已是万顷烟消,两山荡然月华。
风里的竹香总在,谁人留过的祝福,总会顺着步伐,一同前进。
江湖路远,接下来或许还有霜尘,还有要斩的东西,但也一样总会有竹、有剑、有酒、有诗。
欢迎来到这个世界,仇远。
愿你往后的每一步,都有竹香相伴。愿你听见的每一个频率,都是人间的暖。
愿你在这个故事里,找到属于自己的精彩与快乐。
正所谓,藏锋于竹,裁竹于锋。
而你本就该是这片江湖里。
最自在的那丛竹,最锋利的那柄剑。
点剑,磨剑,藏剑,用剑,折剑,铸剑,抱剑。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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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删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