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语千言也无话。
他垂着眼,怀中依旧抱着那竿竹枝,竹尖凝着晨露。
指间漫开的凉意与胸口断续的隐痛纠缠着,像灶上熬药的罐,滚了又温,温了又凉,竟也成了日子的刻度。
“药熬好了吗?”
是张太医。
仇远的指尖先动了动,他没抬头,顺着药香飘来的方向转了半寸。
“快了。”
檐前正好垂了点前夜的雨。
“第三回响刚过。”
张太医的脚步声带着涩,踩过院角的碎竹叶,咯吱一声。
碗罐碰撞的脆响随后传来,黑褐色的药注入碗中时,空气都被裹上了一层厚厚的苦香。
他下意识偏了偏头,睫毛颤了颤。
那睫毛很长,垂在苍白的眼下,像两片打了蔫的竹叶。
“瞎子的耳朵,还挺灵。”
张太医的话语里总是带着点刻薄,递药碗的手一如既往地稳。
刚接过碗,手就忍不住晃了晃。
黑褐色的药溅出两滴,落在枯竹上,晕出深色的痕迹。
灰白的眸子垂向那处,咳了两声,胸口的疼往上涌,连呼吸都慢了半拍。
仇远没立刻喝,指尖又沿着碗边转了一圈。
“昨日风大,竹叶落了三片。”
他开口,声音还是轻的。
“一片落在我膝头,两片滚到炉边,被柴火烧成了灰。”
张太医哼了一声,蹲在炉边拨了拨柴火,火星子窜起来,映得鬓角的白发亮了几分。
“你倒还有闲心数竹叶。”
“李婆今早来送菜,说看见你抱着这根破竹枝,在竹林里站了半个时辰,连脚边的蛇爬到身上都没动。”
仇远的指尖停在碗边。
怀中的竹枝是一直攥着的,原本青翠的竹皮早已枯成深褐,却被他摸得光滑,连最细的裂痕都没有。
“蛇的频率很软。”
他说,像在解释,又像在自语。
“比药还软,不会伤人。”
张太医又哼了一声。
“你如今连共鸣力都剩不下三成,倒还能辨得清蛇的频率。”
“还嫌药软?那看来明日可以再加点黄连了。”
仇远终于端起药碗,仰头喝了下去。
苦意顺着喉咙往下滑,刺得胸口的伤又疼了一下,他却连眉头都没皱。
疼总比麻木好,至少能证明还活着。
碗底剩了点药渣,他指尖刮了刮,摸到一粒没熬化的糖。
是张太医偷偷加的,怕他嫌苦。
他把空碗递回去时,指尖蹭到张太医的手,对方指尖下意识缩了缩。
方才后知后觉。
原来自己的手,竟比冰还凉,攥了半天都没能捂热。
张太医叹了口气,手指搭上来,力道不轻不重,像竹叶落在皮肤上。
“脉象还是弱,今早换药时,伤口还渗着血。”
张太医的声音低了点,刻薄劲淡了些。
“往后别往竹林深处走,露重、沾了寒气。本就伤重,这下更难好。”
仇远没应,只是把怀中的竹枝紧了紧。
竹枝的频率很稳,顺着指尖传到心口,像一汪静水,把胸口的疼压下去些。
他能看见那片竹林。
不是用眼睛,是用心境。
以前心间竹韵茂密得很,每片竹叶都透着锋锐,像出鞘的剑。
如今只剩稀疏的几竿,竹叶上蒙着雾,连风过的痕迹都淡。
张太医拿着空碗转身回屋,脚步声渐远,只剩灶里柴火的响。
仇远慢慢站起身,动作慢得很。
每动一下,胸口的疼就扯着他的呼吸,让他不得不顿一顿。
他不用看也知道,院角的墨竹就在三步外。
那竿竹是张太医上个月新栽的,他摸过。
竹节分明,竹皮光滑,频率里带着点韧劲,像从前的自己。
仇远走过去,指尖抚上墨竹的竹身。
凉意顺着指尖漫上来,比怀中枯竹的凉要更鲜活些。
刚触到竹身,就碰碎了竹尖晨露。
不是露重,是他抖得厉害。
腰间的竹壶硌了一下,他抬手解下来,是以前闲着没事刻的。
从前壶里装的是酒,如今装的是药。
药是张太医配的,能催发共鸣力。
重伤时气血衰弱,用猛药才勉强保住性命,但代价是共鸣力大半消散。如今只能用药,才能重新唤起心境。
仇远只在刚醒时喝过一次,后来就一直系在腰间。
还被张太医调侃过,怎么不喝你壶里那酒了。
他把竹壶挂在墨竹的枝头上,壶身轻轻晃着,撞在竹枝上,发出细碎的响。
那声响的频率很轻,像谁人的耳语。
他站着听了会儿,直到胸口的疼又缓下去,才慢慢走回檐下的竹椅上坐下。
刚坐下,就听见院门外传来脚步声。
不是张太医的,张太医的脚步总是很沉,带着药香。
这脚步声轻,还带着点慌,频率里裹着急。
他指尖动了动,知道是来求医的人。
“张太医在吗?”
门外的人怯生生地问,声音发颤。
门内的响声停了,张太医的声音传出来。
“进来吧,门没关。”
那人推门进来,脚步踉跄,还跟着个小孩的哭声。
仇远能看见,以生来与众不同的方式。
不是清晰的影像,是模糊的轮廓。
一个妇人,怀里抱着个孩子。
妇人的心跳快,频率乱;孩子的哭声尖,频率细。
“张太医,您快看看我家娃,烧了三天了,一直不退。”
张太医的脚步声走过去。
“是着了风寒。”
声音很平,如风定,万叶不惊,片帆无力。
“我给你抓两副药,回去煎了,一日三次,喝两天就好。”
妇人连连道谢,声音里的慌慢慢散了。
仇远坐在檐下,听着他们的动静,指尖无意识地摸着怀中的枯竹。
他能感知到妇人的频率从乱到稳,像风停了,竹叶慢慢舒展开。也能感知到孩子的哭声渐渐低了,频率里的弱少了点,软多了点。
直到妇人拿着药离开,院门外的脚步声远了,仇远才回神。
胸口还是有点疼,他抬手按了按,指尖碰到绷带,是今早张太医刚换的,还带着药味。
张太医从灶房走出来,手里拿着个刚烤好的红薯,走到他面前。
“刚烤的,填填肚子。”
仇远接过,红薯的温度透过指尖传过来,暖得很。
他咬了一口,甜香漫开,压过了嘴里残留的药苦。
“方才那孩子,”他忽然开口,声音很轻。“频率里有竹露的凉。”
张太医蹲在他旁边,也拿着个红薯啃着,闻言挑了挑眉。
“竹露的凉?你倒是能编。”
“不是编。”
仇远又咬了口红薯,慢慢嚼着。
“他肺里的寒气,像竹上的晨露,沾在叶尖,不重,但化不开。”
张太医哼了一声,只是啃红薯的动作慢了点。
“没看出来,你这镇抚司的小子,还有当诗人的天赋。”
仇远笑了笑。
“感受生者之恐惧,常陷于痛苦煎熬。”
“若是要当诗人,估计得下辈子了。”
他的共鸣力虽然剩得不多,但感知频率的本事,从来没错过。
红薯吃完,阳光便慢慢爬上来,照在他身上,暖融融的。
他能感知到阳光的频率,是暖的,像师父以前教他练剑时,拍在他肩上的手。
他下意识缩了缩肩,把怀中的竹枝又紧了紧,枯竹叶又掉了几片,总归是抱着留不住的物件。
张太医收拾下桌子,又回门内忙活去了。
仇远坐在竹椅上,一动不动。
只有指尖偶尔在枯竹上划过,留下浅浅的痕迹。
院中的墨竹在风里晃着,挂在枝头的竹壶跟着晃,频率很轻,和他的呼吸慢慢合上了。
他就这么坐着,从上午坐到午后。
期间有几个村民来门,都是李婆领着来的。
李婆的声音亮,频率里带着热乎劲儿,很舒适,也不会惹得人厌烦。
跟村民说着话时,偶尔也会提到他,大多是关心或者好奇之类的频率,却也没人过来打扰。
“小仇还坐着呢……”
“听说仇小子重伤刚好,又喜欢在外面一坐坐半天,怎么还是不多穿点衣服呢。”
“看着年纪不大……却遭受了这等事……”
“是呀……那天张太医把人救回来的时候,我正好在这……那孩子浑身上下没一块好的……”
“嘘嘘……咱们都小声些……小仇这孩子不是那种消沉的人……”
仇远都知道。
他们的频率里没有恶意,只有平和,像茅屋外的竹林,安安静静的。
午后的风大了点,吹得院中的墨竹沙沙响。
竹叶落下来,一片,两片,飘到他的膝头。
他指尖动了动,摸了摸膝头的竹叶。
薄、软,频率里带着点倦。
他想起昨日风大,落了三片竹叶,两片烧了灰。
他把膝头的竹叶捡起来,放在桌上。
指尖划过竹叶的纹路,像在摸一把剑的纹路。
裁竹的剑身上刻着竹叶,他闭着眼同样也能摸得出来。
那剑陪着他在镇抚司,杀过不少人,凡剑出鞘必见血。
后来他和师父决裂,用那剑杀了师父。
再后来,他赤手空拳对战几十人。
剑就一直插在鞘中,再没拔出来过。
现在那鞘中剑还别在腰间,被绷带裹着。
剑的频率,冷、硬,像块冰。
他不敢碰,怕一碰,就想起以前的事。
想起师父的血,想起镇抚司的冷,想起那些死在他剑下的人。
风又吹过来,带着点雨意。
仇远抬起头,朝着雨来的方向偏了偏头。
“要下雨了,快把你那挂着的竹壶收进来。”
“栽的墨竹可不是给你挂竹壶的。”
张太医的声音从门内传出来,带着点不耐烦。
仇远应了一声,慢慢站起身。
胸口的疼总是扯着他,不过时间长了,倒也习惯不少。
他顿了顿,才慢慢走到墨竹前,把竹壶解下来,系回腰间。
壶身沾了点风里的潮气,凉得很,贴在腰间,也像块冰。
他刚走回檐下,雨就下起来了。
先是几滴,落在竹叶上,发出轻响。接着就密了,哗啦啦的,把整个院子都罩在雨里。
雨的频率很杂,总是缠在一起。
仇远坐回竹椅,听着雨声,指尖依旧摸着怀中的枯竹。
胸口的疼随着雨声的频率起伏。
如永不停歇的浪,林间来去叶。
他闭了眼,心境里的竹林又清晰了些。
雨落在竹叶上,把蒙在上面的雾冲散了些,几竿竹的轮廓更清楚了。
但那声音却忽然开始变了,变成狱里扭曲的铁栏,脚步踏在石板的重。
仇远仿佛又闻到牢狱中特有的霉味,混着药香,呛得人难受。
“你真愿死于刑场?”
老者的声音似在耳边回响。
他不愿。
更不愿的,是让这檐下听雨的片刻安宁,就此无故湮灭。
有些路,终归前行。有些事,终归直面。
他猛地深吸一口气,从冰冷的频率中挣脱。
怀中的枯竹依旧,频率安稳。
雨还在下。
他只是将枯竹,抱得更紧了些。
只是竹叶还是稀,没以前的密。
张太医从门内出来,脚步声有些急,手里拿着件蓑衣,扔给他。
“披上,别着凉。”
仇远接过,摸索着披上。
蓑衣是竹编的,带着点竹香,频率里有张太医的温度。
张太医走到他旁边,也披着件蓑衣,站在檐下,看着雨。
“你以前在镇抚司,也这么坐着听雨?”
张太医忽然问,声音很轻,不像平时的刻薄。
仇远沉默片刻,才开口。
“以前在镇抚司,没功夫听雨。”
“那功夫都用来杀人了?”
张太医又问。
仇远没应。
他不想提镇抚司的事,不想提杀人的事。
那些事是心上的伤,一碰就疼,血流不止。
张太医也没再问,只是站着,看着雨。
大概也是知道他不想提的原因。
雨下得大,把院中的墨竹浇得发亮,竹叶上的水珠滚下来,落在地上,发出轻响。
张太医的频率,总是很稳,像老竹。只是偶尔会颤一下,像这被雨打了的竹叶。
他知道张太医也有故事,也同样与明庭有关。
因为想救治万人,而放弃救治一人。
仇远没问过,每个人都有不想提的事,就像他不想提镇抚司一样。
雨下了半个时辰,才慢慢小了。
太阳又出来了,照在浸湿的竹叶上,连带着院内都亮了几分。
张太医转身走回门内,边走边说。
“晚上喝了药,早点歇着,别总是坐着熬自己。”
仇远应了一声。
他慢慢把蓑衣脱下来,放在石桌上。
指尖摸着怀中的枯竹,竹尖的晨露早就干了,只剩下点凉意。
院角的墨竹被雨浇过,频率里多了点明亮。挂在枝头的竹壶早就收回来了,系在腰间。
他就这么坐着,从午后坐到黄昏。
期间没再有人来,只有风过的响,还有柴火的噼啪声。
胸口的疼渐渐轻了,只是偶尔会抽一下,像被竹叶划了一下。
黄昏时,张太医端着晚饭出来,是两碗粥,还有一碟咸菜。
“将就吃点,你现在身子弱,吃不了油腻的。”
仇远接过碗,粥是热的,温度正好。
他慢慢喝着,米香漫开,压过了药味。
张太医坐在他对面,也喝着粥,偶尔会夹一筷子咸菜,没说话。
院中的夕阳慢慢沉下去,把天空染成了橘红色。
夕阳的频率,暖得很久,像块软布,盖在身上。
他喝着粥,听着风过竹叶的响,忽然觉得,这样的日子,也挺好。
至少不用杀人,不用见血,不用听那些恶意的频率,不用想以前的事。
只要坐着,抱着竹枝听雨,晒着太阳喝药,就足够了。
粥喝完,仇远把碗递回去。
张太医收拾了碗,又去煎晚上的药。
仇远坐在竹椅上,看着夕阳沉下去,天空慢慢暗下来。
星星的频率,凉、远,却很亮。
像他以前剑上的寒光,只是没那么锋利。
灶房的药香又飘过来了,比早上更浓。
张太医端着药碗出来,走到他面前。
“喝了药,去屋里歇着。”
仇远接过药碗,仰头喝了下去。
还是苦,但碗底依旧有一粒糖。
他摸了摸,没说话,把空碗递回去。
“伤口别碰水,夜里要是疼得厉害,就叫我。”
“别总是自己熬,也是给我添麻烦……”
张太医接过碗,又叮嘱了一句。
“嗯。”
仇远慢慢站起身。
胸口的疼轻了点,他走得比下午稳了些。
他朝着卧室的方向走,不用看也知道路。
从檐下到卧室,一共十七步,他走了好几个月,早就记熟了。
卧室很暗,只有一盏台灯,是张太医很多年前买的。
不过他生来不能视物,台灯早就成了摆设,但还是把台灯打开了。
亮点,总归不错。
屋里只有一张床,一张桌子,一把椅子,简单得很。
仇远走到床边,慢慢坐下,把怀中的枯竹放在床头。
他解下腰间的竹壶,放在枯竹旁边,然后躺了下来。
绷带裹着胸口,有点紧,却很安心,像谁人在抱着他、给他安慰。
他闭上眼睛,听着院中的风声,听着灶房柴火的余响,听着张太医收拾的动静。
心间竹韵又清晰了些。
月光落在竹叶上,亮得很。
几竿竹的轮廓能分辨了,竹叶上的雾变成灰蒙蒙的细雨,甚至新生的竹叶正慢慢舒展开。
他兀自笑着。
那笑很轻,像竹叶落在水面上,没惊动万物。
仇远早就不记得笑的意味了。
但现在,他笑了。
因为他忽然觉得,或许这样的日子,能一直过下去。
抱着枯竹,系着竹壶,坐在檐下,听风听雨晒太阳。喝着带糖的药,感知着身边平和的频率。
至于以前的事,镇抚司的冷,师父的血,那些死在他剑下的人,或许可以慢慢变淡。
就像竹叶落在地上,被风吹走,被雨打湿,最后变成泥,融入土地中。
但他不能忘记,由血洗清后、留下的东西。
窗外的风又吹过来,带着竹叶的香。
他就这么躺着,听着风,闻着竹香,慢慢睡着了。
梦里只有一片竹林,谁人在吹箫,调子很淡。
第二天早上,仇远是被露水滴落的声音吵醒的。
他睁开眼,摸了摸床头的枯竹,还在,频率很稳。
又摸了摸竹壶,也在,壶身凉得很。
仇远慢慢坐起来,关了台灯,走下床,朝着门外走,还是十七步,走回檐下。
张太医已经在灶房忙活了,柴火噼啪作响,药香飘到院内。
院角的墨竹上,依旧挂着晨露。
仇远走到檐下的竹椅上坐下,拿起怀中的枯竹,抱在怀里。
指尖摸着竹皮,光滑,温暖,依旧如谁人的手,在轻轻拍着他的背。
李婆的脚步声从院门外传来,亮着嗓子喊。
“张太医,我送菜来了!”
张太医的声音从灶房传出来。
“进来吧,门没关。”
仇远抬起头,朝着院门的方向偏了偏头。
日子,又开始了。
像灶上熬药的罐,滚了又温,温了又凉,却一直熬着,没停过。
而他,就抱着枯竹,系着竹壶,坐在檐下。
听着风,闻着药香,感知着身边的频率,安安静静地过着这样的日子。
这样的日子或许不会一直过下去。
但现在,他只想如此这般,坐在檐下,听着露水滴落。
灶房的药香渐浓,张太医的声音传出来。
“药熬好了,来喝。”
“来了。”
只得苦苦攥着怀中枯竹、如叶悬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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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日月好磨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