藻明的死像一片铺天盖地的白,替那年的上海降了场雪。
宁宜辗转收到了一封信,之所以“辗转”,信原先寄到亚尔培路公寓,天庆每周照例过去打扫时,会顺便查看楼下的信箱,中间过年他停了一周,到宁宜手上已经是年初七那会了。
寄信人叫作宋长鸣。
宁宜看着信封上熟悉的姓,陌生的名,想着别是邮差送错了,可上面指明了王宁宜收。
读着读着,她脸上跃现出喜悦的神色,读完最后一个字,宁宜把信纸举过头顶,喊道:“爸爸!宋三叔来信了!他还活着!”
王遗时看过之后,拿起了信封,纳闷道:“怎么换了个名?叫宋老大晓得,又要吹胡子瞪眼了。”
宋三信里说他过了一阵子才知道藻明牺牲的消息,便设法搜罗了身边一切与之有关的物事,虽然仅仅几张合照,多少算个念想。他知道王张两家关系近,托宁宜代为转交。
信末才提了一句自己,一切都好。
王遗时见宁宜将信读了一遍又一遍,笑着问:“就这么高兴呀?”
宁宜悄声道:“这毕竟……是份迟来的生日礼物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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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晴朗的冬日午后,平宜带着王谢在院子里踢毽子,过一会觉得无聊,索性去了弄堂附近闲逛。
张太太又进了医院,也许未来一段时间都没空再管她的干女儿。
走到杂花弄外站定脚步,不时有住在附近的人经过姐妹俩,平宜很想遇见陈横。
他所做的事不比在长空之上与敌机搏杀来得轻松,他的敌人不仅有看得见的,更多是看不见的。她实在害怕他哪天会不明不白地消失。
平宜陷入忧思,没注意到有人悄悄靠近了她,来人突然开口,“诶!——”
她吓一哆嗦,回过神来,并不是陈横。
仲君怀站在面前,盯着她脸说:“癔症了?”他又蹲下掐了把王谢的脸蛋,问:“你哥呢?”
“跟姆妈去他寄爷(萧五)家了。”平宜替妹妹回答。
平宜的目光在杂花弄里越走越深,仲君怀把手掌放在她头顶上,将平宜的脸转向自己那边,对她说:“少跟那个汉奸来往。”
“少来烦我。”平宜拨开他的手。
仲君怀又一把揪住平宜的领子,“欸?你这人,怎么不识好歹呢?”
一旁王谢见状也抓住他的裤腿摇晃,“不许欺负我姐。”
“你看不见学校里那些汉奸家的小孩怎么被排挤的?”仲君怀松开平宜。
平宜听得出他话里担心的语气,也就不与他斗嘴,岔开了话题,“你来我家做什么?”
仲君怀顺着她的话说,“我姐!她害喜厉害得很,今天突然惦记起年前在你家吃到的蜜饯果子,姐夫让我来问问是哪家铺子。顺便,大伯母得了只湖羊腿,成色不错,切好了着我送些来。”
开战以来物价翻番,近两年更是滚雪球一样成倍成倍地涨,街边每日饿死无数,所有的人都过着缩衣节食的日子。
平宜这才注意到仲君怀左手拎着一只麻绳扎的纸包。
家里常说:开战不开荤。平宜上回放开吃肉还是谢老爷华懋请客那一晚。一想到今天又有肉吃,对仲君怀的态度瞬间热络了不少。
仲君怀可算看出来:这丫头眼里,自己还比不过两斤羊肉呢!便取笑她:“你是不是属老虎的,那么爱吃肉!”
王谢纠正他,“二姐属鸡。”
“你和他说这干什么。”平宜牵起小妹回头往家走。
刚进门,宁宜就满脸雀跃地朝他们跑来,“仲君怀!宋三叔来信了。你快,快把这个好消息带回家去。”
仲君怀大叹:“不儿,合着两家就我一个催巴儿啊!好歹让人歇口气吧。”
“对不住,”宁宜拍拍他,“今天留下来吃过饭再回吧。”
“有羊肉吃了!”王谢指着那包肉。
两姐妹围着仲君怀商量起怎么处理这份羊肉,宁宜说剁碎了和馅做肉馒头,平宜说做成红烧的冰糖羊肉。仲君怀说羊后腿肉,耐炖得很,大伯母也准备做红烧羊肉,配饭他能把家里的米缸吃空。
平宜咂嘴道:“别再说了,口水都快下来了,我怎么就那么爱吃肉呢?!姐,你可得多吃,看你瘦的!也就比吴阿妹多个二两。”
“碰上你这么只饕餮,你姐都得从你牙缝里找吃的,怎么长胖?”仲君怀说。看在他带肉有功的份上,平宜没有反驳。
晚饭后,唯一的催巴儿又拎上一袋蜜饯、半罐奶粉和宋三的信,乐颠颠地回家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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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月里的一个傍晚,宁宜放学后早早地做完了功课,又辅导了瑀舟的英语作文,从书房出来,听见楼下母亲和越秀讨论的声音。
自鸣钟当啷当啷响了六声,天庆去接平宜还没到家。
宁宜一听,快步踏下楼梯,“平平今天有足球队的活动,兴许是耽误了。”
平宜每周总有三天放学后要和同学踢球,晚一、两个小时回家,考虑到天黑赶路危险,家里都会让天庆提前去接她。
越秀也这么劝惜予,惜予却怎么也放不下心。
再有一刻钟,天庆独自慌慌张张地跑了回来,说平宜失踪了。
这一下家里的人都乱了阵脚,惜予反而有些心理准备,镇定地让天庆说一下情况。
原来天庆按时出现在校门口,眼看日头越来越晚,出来的学生也越来越少,他零星认出几个球队的孩子,询问之下都说活动已经结束,王平宜回教室拿东西去了,应该马上出来。
天庆松了口气,继续等待,谁知左等右等始终不见平宜,他心下起急,当即要闯进去找,却被看门人拦住,两人撕打僵持起来。
直到天色更暗时,校内学生看样子是走光了,看门人也犯起了嘀咕,加上天庆拦着不让他下班,这才同意和天庆一块进去。两人在校内粗略搜了两遍,平宜依旧没有平宜踪影。
这下大事不妙。看门人居然反过来问天庆要不要报警。要知道,这时节,上海的绑架撕票案层出不穷。
天庆心里也没主意,学校这边找不到人,便马不停蹄往家里赶,想快点把情况呈报给惜予。
天庆的声音把谢家老两口也吸引了过来。
谢太太一听平宜失踪,吓得站不住,叫宁宜眼快托住了,谢太太便靠在她身上,低声呜咽道:“老天,我们家都是本分人呐……”
她如今身体越发衰弱,思想也更容易消极。谢老爷让越秀赶紧伺候她歇着去。
偏偏王遗时今日被校长召去约大商谈复工事宜。他赋闲半年有余,无日不翘首盼着这一天,出门前特意交代了,不必等他晚饭。
惜予思绪一时间纷如乱麻,天庆、恩挺叔和谢老爷围着她七嘴八舌商量对策,声音时远时近,一时如雷声隆隆,一时如蚊吶振翅。
“天庆,”窗外天色已逐渐深蓝,惜予没有时间慌下去,“你马上去杂花弄的亭子间,还有楚先生家,都瞧瞧,她万一在那呢。”
天庆得了命令,不停歇地转身跑了出去。
惜予又对家里人说:“如果那边也没有,还是得快点报警。”
谢老爷说:“还等什么啊,先去报了再说。”
惜予摇头,“天庆哥过去一趟用不了多久。宁宁,给你爸办公室打电话,看看能不能联系到他。越秀,去找张平平的照片来,要清晰的正脸。”
天庆很快返回,亭子间没人,楚先生不在家,他不死心沿着杂花弄巡了一遍,没有任何收获。所有人倍感气馁。
好在宁宜那边联系上了王遗时,他还在办公室整理资料。一听大女儿电话里急出了哭腔,说马上就回家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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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王遗时赶回家中,天庆已经带上平宜的照片出门报案去了。
时间一点点过去,惜予表面镇定,实际急得嗓子都哑了。
根据天庆的回忆,平宜失踪之前最后去的地方应该是教室。
那么从她的老师和同学着手追查也许是当下最靠谱可行的选择。可现在天色已晚,该怎么联系上各位师生呢?
惜予灵光乍现,对王遗时说:“楚先生!平平拿胶水沾人那回,他是不是从吴老师那儿弄到过全班的信息?”
“对、对!我这就去找他。”
两人一合计,王遗时去找陈横,势必蹲守到他回家;惜予则留在家中,万一真是被绑架的,绑匪也许今夜就联系家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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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遗时的运气比天庆要好些。
陈横已经下了班,到家草草对付一顿,捻亮台灯准备写报告,钢笔尖在白纸上擦出一道痕。正在打墨水,门突然响了。
这个点谁会造访?陈横压下疑窦,怀着戒备打开了门。
“王先生?”是个意想不到的来客。
王遗时语气焦急,“平平在你这儿吗?”
陈横摇头,“她平常就算来,晚饭前必回家的。发生了什么?”陈横哽了一下,“若你信得过我,我……”
王遗时此刻哪还管得了汉不汉奸,“她到现在都没回家。”
陈横听罢,心里有数:皮大王一定出事了。伸手将王遗时拽进家里,门关起来。
听了要从同班师生查起,陈横也很同意。但他解释:“之前那回是吴老师带着我一家家跑的,所以我手头并没有完全的信息簿。”
王遗时心下大失所望,陈横语气一扬,“别慌,路还没走绝。我这有吴老师的地址,她上回肯帮忙,眼下平平丢了更没有束手旁观的理儿。再跑一趟,去问问她。”
这一下给王遗时打足了气,陈横用灌了一半墨的钢笔抄下吴老师的地址,将那页纸从工作册上撕下。
王遗时举起纸,对陈横说:“真是太感谢……”
走到门口,陈横见他脚还有些跛,连忙喊住他,“我跟你一块去。等要到了名册,难免要一家家的拜访过去,不如咱们俩分头行动,节省时间。”
王遗时想他说的在理,一口答应。陈横取下门背上的外套,拉熄亭子间的灯。
到了弄堂口,他让王遗时在原地稍等,自己先跑去谢家,把两个人的计划与行踪告诉家里人。
再次会合后,两人才冒着夜色匆匆奔向吴老师住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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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老师与另几家人同租弄堂一栋房子,也许怕被闯空门,大家集资给一楼共用的进出大门装了司别灵锁。
王遗时与陈横先是敲门,将一楼的房东吵了出来,骂骂咧咧地开门。见是生面孔,不让他们进。王遗时再三央求:“烦请上楼找一下吴令芳,吴老师。我们是她学生家里人。”
房东大概嫌麻烦,挥手道:“找错了!没这个人。”
陈横伸手撑住门板,用力推开,房东往后跌了两步,刚想骂人。
“七十六号办公!要么你去请吴令芳,要么我请你去松松筋骨。”陈横煞有介事,又伸手朝房东胳膊抓去。
房东大惊失色,连忙告饶:“大人,我错了,大人。”恭恭敬敬把他们请进门,给他们指明吴老师居住的楼层。
王遗时虽不敢苟同陈横做法,却知事急从权,陈横亦是担心平平,不该在此时较真。
吴老师披着外套来开门,她认得“楚先生”,待他将平宜失踪情况一说,吴老师当即取出了家中的备份,王遗时拿了就准备走,陈横却说不急,先捋捋思路。
陈横接过名册翻开,递到吴老师面前,问她班级里来自权贵、富賈之家的孩子有哪些。吴老师一一指出。
离开吴老师家,陈横当即将簿子一撕为二,和王遗时各负责一半。
看样子他决计帮到底,王遗时心怀感激。又钦佩陈横头脑冷静,思路清晰,有这样的能人相助,着实令人心安不少。
至于吴老师特意指出的几个学生,陈横都主动揽下了。
两人相约跑完各自负责的名单后,在谢家碰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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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老师在楼下送走了王遗时和陈横,房东悄摸从家门探头出来,喊住她,“诶!小吴。”
楼梯上,吴老师扶栏下望。
他问:“七十六号找你干嘛?”
“什么?”吴老师不解。
他指指大门,“那两个七十六号的呀!”
吴老师忍俊不禁,“骗你的,学生家长。”转念想到平宜下落不明,立即笑不出来,急步上楼。
房东望着楼梯,骂道:“册那娘额,白相吾啊!”(拿我寻开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