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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书神 > 其他类型 > [民国]那年我妈离婚未遂后 > 第65章 祖母绿丝绒沙发椅

中秋将到,除却远在重庆的王先生,昆明的慎予以及下落不明的臧克渠,是近几年人聚得最齐的一回。谢太太踌躇满志,使唤惜予和凭儿如臂使指,两个女儿忙得团团转。

谢太太领着恩挺和惜予连逛了好几家上海滩还算有名的南货店,择拣出一家预定月饼。指明了老师傅当天做,恩挺当天取,进了谢家还不等凉呢,用人们又捧着出门分送到各亲友宅上。

范家、宋家,萧家也都差人送了月饼来。尤其是萧家,并不外包,仍和旧年一般家中大师傅亲手操办,将杭州的味道搬了来。实际上,像王遺时、凭儿他们也分不出杭州和上海的月饼有什么差别。

除了月饼,还有家宴的食材,鸡伴菌菇枸杞煨汤,鸭填了做八宝鸭,鱼整条的做松鼠桂鱼,或剁成糜手挤鱼丸……专拣家里人爱吃的菜式做。天还热着,灶头烟火气熏得人发汗出油,忙活起来几乎是件苦差事了。除了人吃的,还有神仙吃的,届时后院中还得摆上满满一桌供品。

不赶巧,惜予病倒了,中秋当天,伤风还是厉害,头重脚轻。一早来了福煦路,好在过节的事物大多齐备,在孩子们放学之前,她便安安心心懒着了。

因此谢太太到前厅找她的左膀右臂,只凭儿在。谢太太灵机一动,把凭儿唤到跟前,将手里一沓红包交给她。谢家向来有年节给用人们发红包的旧俗,凭儿从前做小丫头时年年要领几回,自然不忘。

这回却是要她去分发,凭儿接了红包,心觉不妥,神色上略一迟疑,叫谢太太看穿她的顾虑,与她说:“分寸是自己拿捏的。”

凭儿便知寄娘是要她拿出点“谢家干女儿”的派头来,可她十几年为人奴婢听差遣,嫁臧克渠以后也难有什么派头。

谢太太嘱咐既毕,留凭儿一人在厅里。凭儿叫来越秀,让她把家里用人统统喊到偏厅来。

按说主家发赏钱,气定神闲往上首一坐,下面人头济济,大丫头手捧花名册,唱到谁的名字,谁便出列到主家面前来接。在一些规矩繁多的人家,用人接红包前还要先行大礼,谢家从不拘这些。主家从方桌上摸起一封红包,用人接了过来,便可直接退回人群里。

凭儿直愣愣看着厅里那把祖母绿丝绒沙发椅,已不是老宅的海南黄花梨圈椅,可坐上去依旧是主人家。

一直到越秀把人喊来,先后地聚作一堆,她仍站着,索性不坐了,掉过头来,将手里红包一个个给他们派过去。大家伙有赏钱领都很高兴,口称小姐,像恩挺叔,还能说上几句贺节的吉祥话。

派到刘妈面前,她见场上并无“正经主子”,领下红包后揶揄道:“凭儿呐,你那份领了没有?是不是比我们都要厚一些?”

用人里登时有几道窸窸窣窣的暗笑声,只他们都埋着脑袋,分不出是谁。凭儿并不恼,回答她:“等回头问问寄娘有无准备我那份。”

刘妈这才怕她去告状,讪笑道:“你都是当主子的人了,哪还计较这点。”

凭儿也同她一块笑,然后徐徐迈着步子往回走,搭着扶手坐进那把深绿沙发椅,刘妈的笑就这么干巴地镶在脸上。凭儿不看她,将手头余下的几封红包交给恩挺叔,尚有几人跑腿在外,待归家后转交。恩挺收好红包,凭儿往人堆里扫视一番,方才开口遣散了众人。

待人散尽,她人倏的从椅面上弹起,很不自在的模样,此时听得脚步声近,斜眼一觑,是惜予瞌睡醒了出来找她。

凭儿将她拉到沙发椅上坐着,发现她睡了一个钟头,脸色反而更苍白了些。

惜予说:“姆妈过来找我,说给你寻了个立威的机会,我想是难为你了。但你到底做成了。”

凭儿在旁边坐下,将座椅朝惜予拖近几分。惜予忙后仰,道:“别给我传染到了。”

“传吧,我不怕。”凭儿软声撒娇,惜予只得由她。她指着方才用人们扎堆的空地,“我原是站那儿的。如今不必站了,却也没有坐下的心思。我明白,寄娘是为我打算,刘妈他们爱说就让他们说去,我也少不了一块肉。”

“姆妈护短你不是不晓得。刘妈在背后带头嚼你舌根,她不高兴很久了,奈何刘妈干活是最麻利的,还是抛家舍业跟来上海的老人,现在外头不比从前,就算要辞退也得延一延。姆妈觉得他们长此纵容刘妈,太对不住你,你就当哄哄她,在这个家里端一下小姐架子,吆五喝六起来才好!”

说到这两人都无奈地笑了。

惜予又说:“记得你刚来家里的时候,安排你跟刘妈睡一张床,她嫌占地,寒冬腊月的也赶你睡地上。”

“是啊,”凭儿也陷入回忆,“有一回下了整夜雪,给我冻得伤风了,我硬撑着干活,还过给了阿姐你。你流着鼻涕把刘妈叫来为我主持公道。从此我都睡单间,还有汤婆子用呢。阿姐,你也护短不是?”

—·—

中秋夜,谢家老小长长短短地坐了一桌,谢太太抱着王谢,惜予劝她放回摇篮,解放了双手好吃饭。谢太太却说这孩子粘人,你们先吃。

谢老爷举杯,“金疙瘩,你让她抱。”便要拉姑爷陪他饮酒。

王遺时喝了两杯下肚,看了看谢太太怀里的妹妹,想起自己下午和宁宜一起逗她,她反应总要迟缓一下。一会下来,父女俩都觉得蹊跷,小妹妹从前甚是机灵爱笑,打个响指都能逗她嘿嘿笑一阵。于是绕着她又是拍手又是喊名字,发现了问题所在。

王遺时对惜予说:“妹妹好像有一边听不太到。”

惜予险些惊呼,陡然遏制住音量,才说:“前一阵还好好的啊。”这一阵忙中秋过节,紧接着她又病了,双胞胎多数时候交给张家带。张家很是上心,太太专门聘了位育儿保姆。一直带到今天,王遺时才去接回来。

“期宜有什么异常?”惜予问。

王遺时摇摇头,见她忧心忡忡模样,道:“我不该此时与你说,先吃饭。”

席面上,平宜吃了几口便已坐不大住,撺掇别人同她一块溜下桌去后院里看用人摆供桌。谁也撬不动,只有诚国也呆着无聊,两人一对眼色,自以为隐蔽地离桌去了。

—·—

出了餐厅,走廊里一阵小跑到后院。

小花园轩敞,清风微凉,又银月高悬。两人嘻嘻哈哈地追逐,诚国跑在前,回头挑衅不如他快的平宜,平宜作势要锤他,他脚下加速,不意和人面对面撞上,彼此都后退着跌翻在地,诚国人小,故跌得厉害些。

平宜去扶他,问对面也跌坐在地的小星:“没事吧?”

小星摇摇头,人倒没事,手里捧着的一套由大到小依次堆叠的月饼滚落一地,都脏烂了,小星趴地上捡,捡了三四块,不由得哭出了声。

诚国满脸过意不去,也蹲着拾敛月饼捧到小星面前,发现她手背擦破了,遂连声道歉,又道:“月饼是我弄坏的,我会赔。”

小星却屏住哭腔,颤声骂道:“拿什么赔?你跟你娘还不就是这家的下人。什么东西,还‘我赔’?!”

诚国愣住,平宜气汹汹地上前扫落诚国手里的月饼,对他说:“有病!咱们不理她!”

听着喧吵的用人围拢过来,刘妈扒开人,一扫视,便骂小星:“收拾啊!哭什么哭。”又喊出小圆帮她拾月饼。

小星见围了这许多人,自己那些话必是被听去了,既怕且气,扯袖擦干眼泪,想:大不了被辞了。转念又想:我话真是多。该怎么道歉?抬眼见诚国呆立着,平时厉害的一个人,这会无言又无助,好像被一根横亘的鱼刺卡了喉咙。

动静终究还是传到了前头席面上。

酒席就地翻作公堂,平宜她小人家站在桌前,直截了当地告大状。她无法坐视诚国哥受这样大的委屈,将后花园里的一字一句复述给长辈们听,话赶着话,嘴巴一松,把自己知道的编派过凭儿母子的人一个个点出来——刘奶奶、小星、小圆、越秀姨……

用人们个个如芒在背,何曾想过一个花好月圆的中秋夜竟会面临失业危机。

谢家二老心知不可再纵容这等风气下去,院子赏月也不去了,留琳琅供桌独拜嫦娥。

二老坐在上首,平宜和诚国叫她们的父母兄弟姐妹围着。

恩挺按平宜提到的名字统统叫了人来,摆开一排,竟有六七人参与其中,两个是杭州老宅跟来的——刘妈和越秀。越秀是恩挺的儿媳妇,恩挺儿子天庆也在堂,父子俩脸色都不好看了。

谢老爷开口便问恩挺是不是知情。恩挺浑然不知,又问天庆,支支吾吾承认了,听媳妇说过一两句,“我叫她莫再乱说。”他转向凭儿,“二小姐,对不住,越秀您是相识多年的,她人实在,就是爱瞎掺和,这趟她犯浑,您就抬手饶她一回吧。”

越秀也说自己错了,往后再不敢不恭顺了。

凭儿刚想开口求情,谢老爷却开口发落了:“念如今谋生不易,我与太太才纵你们许久,本想它自己揭过去。奈何,树欲静而风不止,闹到面上来了。我请各位来做事,诸位却搬弄口舌是,屡屡侮慢我家人,我是再用不起,但也无权降罪打杀。恩挺,发每人半个月俸,都遣散了。刘妈和越秀,愿意回杭州的,给她们买张票,想留在上海的自便。越秀是你儿媳,你家事,自己分断吧。”

众人理亏,都默不做声。唯独刘妈,这些年呆在谢家比自家都要久,今日出了大门与无家可归何异?噗通跪在地上爬向惜予脚边,哭诉道:“小姐,你帮帮我吧!帮我给老爷太太求求情。我错了,再不敢了。外头连年的打仗,我又老了,出去了怎么活啊……小姐,看在我这么多年尽心尽力待你,你四岁时出水痘,我日日夜夜守着,我儿子在家生重病死了我都没离开你床边,我就这么一个儿子啊!”

也许说到伤心处,刘妈哭得甚是伤心。惜予反复搀她不起,心里不落忍,便蹲下来抱着她拍背安抚。

凭儿拉着诚国向谢家二老求情,谁知诚国却不听她的,甩脱母亲的手兀自跑了出去。凭儿追也不是,不追也不是。旁边宁宜见状,唇语对凭儿说“我去”,便拔腿追了出去。

刘妈哭得声嘶力竭,一口气倒不上来,仰头撅了过去。众人连忙把她抬回房里,又差人去请大夫。这场解雇大戏唱到一半不得不暂停下来。

—·—

弄堂各户人家都热热闹闹地拜嫦娥,点燃的檀香蜡烛顺着风飘得满街都是,诚国跑了不久,只待听不见背后谢家门里的那出闹剧,就停了下来,呆站在弄堂口。

宁宜追上来,在他身边刹住脚步,庆幸道:“还好……你只跑这一段,否则我都要追不上了。”

“你来做什么?”

“那你又跑什么呢?”

“这……”诚国不知如何回答,他胸中憋着一股气,诚然有怒火,为那些编派揶揄他母亲的人,更多的却是矛盾与窝囊。

“就算他们不拿我妈当二小姐,原也没什么,拿我们当用人,那大家都是用人了吧,为什么还要互相挞伐呢?我该生气,有理由生气,可见外公发落他们,他们各个低眉顺眼、簇簇发抖,又觉得可怜。”

他与他两个弟弟不大相同,作为老大自小跟着臧克渠,言传身教,自然地对着普天之下芸芸众生多了一份平等心。他曾经甚至耻于与王谢两家攀上关系,认为他们尽管心善,可日常生意经营、生活起居之中也终究不免盘剥赤贫的人们,遂与他们感情越深越笃,他心里的矛盾日渐撑饱胸膛,痛苦骤烈,囿于无人开解。会此时,他总思念父亲,若他在,必得一个谜底。

“对不起。”宁宜突然道。

诚国诧异,“你何曾对我不起。”

“我早知家里有人传小姨妈的话,既是暗地里说说,也就觉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现在想来,这不就是帮凶吗?早早阻止了,也不会到今夜的地步。”

“总把错往自己身上揽,”诚国道,“不关你事。”

“你心里的那些顾虑,我有些知道,有些不知道。但总想要安慰安慰你。你现在苦恼的、不解的、忿懑的,也许是年纪还小的缘故。我们都还在读书明理的阶段呢!总有一天会自己找到答案的不是吗?”

诚国的郁结渐渐叫她疏解开了,他说:“我其实不希望他们走的。毕竟,外公外婆真是再好不过的东家。”

“可他们也是再好不过的家长。为了给姨妈,还有你们撑腰,他们留不下来。除了刘阿奶,她与姆妈舅舅感情很深,年纪又上去了,你刚也瞧见,恐怕我姆妈舍不得她出去讨生活。”

“她都认错求饶了,一个老人家,我早不生气了。”诚国说,“我是生自己的气,可你说了,道理和答案将来我自己去找,我便也没那么气了。”

“既然好了,我们回去吧。”

两个人往回走,到家门的空地前,宁宜突然停下,仰头望月,月如银盘,“你说,当长生不老的嫦娥仙子好呢,还是譬如朝露的凡人后羿好呢?”

诚国折回到她身边,看着她望月的侧脸,问:“非得二选一吗?”

“嗯,平平让我选。”

“你选了哪个?”

“我想了想,还是选后羿吧。广寒宫在月亮上,又高又远,没有爹娘没有兄弟姐妹,也没有丈夫,就算不老不死,也没意思得很。”

“那平平一定选嫦娥吧?”

“你怎么晓得?她真选的嫦娥!”平宜惊叹,“她说‘庙里的和尚尚且父母双全有妻有子呢,不都抛却了么。那嫦娥舍下现世一切去成仙,不是和他们一样?大道三千,行我所想。’你听,真是够我行我素吧?”

“我没想这许多,”诚国说,“明明亲姐妹,她和你似反着生的。所以反着选就对了。”

两人都觉得有趣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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