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下回忆起来,顾安和对自己是怎么到了空禅房的印象并不是很深,只恍惚记得小和尚突然伸手在自己面前晃了一晃,将他呼唤吴明和刘盛的声音截断在口中。再醒过神时,已是垂首坐在了空对面。
顾安和第一眼见到了空,便暗地里长舒了一口气。他被白玉堂念叨了一整晚,还以为要对付什么凶神恶煞,却原来是慈眉善目、平易近人。待到了空和颜悦色地问他有什么需要解惑,更觉此人原本就是得道高僧,恐怕是白玉堂自己看走了眼。本拟搪塞两句就此揭过,但想展昭既然不曾反对,或许确有难处,遂又重新打起精神,依着前晚演练过的开始说。
他从前跟着父亲谈生意,早已习得凡事只说七分话。当日遇险为黄鹂所掳,更是闭紧了嘴一言不发。谁知遇上了空,只听了几个问题,勾起内心深处的不安和惶然,登时如同竹筒倒豆子般,再也隐藏不住。他虽还记得此行目的,未将展昭和白玉堂的谋划说出,却难以掩饰自己如今见了他二人之间情状的那些忐忑和惊疑。因此在了空问到他再过两年要行冠礼,对成家立业有何打算时,竟脱口而出“不欲成家”。话既出口便如覆水难收,他对顾长青和白氏藏得严严实实的秘密,在了空面前一览无余。
然而此刻,又如何能对展昭和白玉堂复述呢?
故此挣扎半晌,只淡淡笑道:“了空大师说我有佛缘,问我要不要出家。”
“什么?”白玉堂直接跳了起来,声音大得能震破屋顶,又在展昭不甚赞同的眼神里低了下来,咬牙道,“你怎么说的?”顾安和悠然道:“我说也不是不行,不过须得先回家禀过父母,再作打算。”白玉堂冷笑道:“禀过父母?你今天跟他们说,明天他们就能找个姑娘跟你拜堂。你想出家,最少也要过了十个月再说。”顾安和道:“你怎地如此熟稔,莫不是大哥和嫂嫂也这般对你说过。”
眼见着白玉堂又要跳脚,展昭急忙一把拉住,道:“且休斗嘴。你破了这香炉中的机关,可它是不是就是那绢上指的地方呢?这暗格中的东西现在何处,你还要不要找?了空大——又为何将我们锁在这里,但他又明知根本锁不住我们?”
白玉堂没好气地甩开他,道:“依你说如何?”展昭道:“依我说,外面还有一大群人等着顾公子,不如我们回去客栈再作打算。”白玉堂道:“只差这一步,我可不甘心。你送小安回去。这老和尚多少与我师父有几分交情,终不成要了我的命?”
他原以为纵然展昭不以为然,至少顾安和定会同意,岂料两人异口同声道:“不行!”
白玉堂挑起一边眉毛,将他二人来回打量几遭,慢吞吞地道:“我倒不知你们几时如此同心同德了。”展昭道:“凭你怎么说,我决不会让你一个人呆在这里。”白玉堂道:“你前日岂非也同我分开走的。”展昭道:“当时以为只有你和莫平、王朝二人,你自然应付得来,哪里知道寺中还有高手。”白玉堂道:“那又如何?他功夫远在你我之上,你便留下,也不过是聊胜于无罢了。”
展昭看着他的眼睛,想说“那也好过我在外担心你”,又或是“我要与你一起”等等,但嘴唇嗫嚅几下,终是没说出口来。白玉堂原还存了几分讥笑心思,遭他这一看,乍然惊觉,一句话堵在喉头,眼神也慢慢变软。
顾安和犹在极力劝道:“我瞧了空大师自己虽不是坏人,但这寺里也不是只有他一个人。你人生地不熟的,独个儿留在这里作甚?不如——你们有没有听见我说话?”
“听着呢听着呢。”白玉堂回过神来,敷衍道。展昭也转开了头,垂首沉思半晌,忽道:“顾公子说得甚是,这寺里也不是只有他一个人。”白玉堂皱眉道:“什么意思?”展昭道:“这暗格如此隐秘,无论有什么秘密,都不该有太多人知道,至少不该有外人知道。”白玉堂道:“不错。”展昭道:“那长生是怎么知道的呢?”
白玉堂盯着他,倒退几步,坐回椅子里。展昭道:“这长生有妻有儿,儿子还成了家,总不会是寺中和尚吧?”白玉堂道:“他就不能还俗?”展昭道:“他若知道寺中秘密,方丈怎会许他还俗。”白玉堂道:“他就不能是偷偷溜出去的?”展昭笑道:“如你所言,了空大师功夫远在你之上,这长生却不敌你,怎么偷偷溜得出去。”白玉堂道:“他就不能是了空故意放出去的?”展昭道:“却是为何?”白玉堂道:“我怎知道。”
顾安和不知他们在说什么,但听着听着,方才跳乱了的心却渐渐回复了平静。
待到白玉堂终于不情不愿地松口,说可以至少先离开这间屋子时,顾安和的肚子也不争气地叫了起来。白玉堂回头瞧了他一眼,揶揄道:“饿了怎不直说?就听着我们争辩。”顾安和瘪了瘪嘴,道:“我倒是想,只怕你又逼我喝兔子血。”
此话一出,三人都笑了。展昭道:“惭愧。原该请你好好吃一次烤兔子。”顾安和道:“哪里的话。既到了此地,自然是我请展少侠吃。”白玉堂道:“我呢?”顾安和道:“你待如何?”白玉堂道:“你光请他吃,不请我?”顾安和道:“你已把我路费都花光了,还好意思要我请你吃饭——哎呀!”
他原是奉父命出来查账的。放着正事不做,要带着那么大一笔钱送进宝掌寺,黎湛等人自然颇有微词。若非看在白氏的份上,连白玉堂都得不到一点好脸色。即便白玉堂再三保证只是借用,回到金华就还,也只不过为他们争取到了半日时间。最后白玉堂狠狠心承诺再加一厘的利息,这才勉强换得黎湛点头。只是白玉堂觉得黎湛不好应付,遂撺掇顾安和找了个借口让他留在了客栈;为让他安心,还应承他会替他一并向住持大师求个平安符。但顾安和被了空三言两语问得晕头转向,哪里还记得这等事。眼下提起路费,才想起大事不妙。
见顾安和苦着脸一副大难临头的样子,白玉堂也也不知如何是好了。他自然不怕黎湛,但若因此害得顾安和再次承受顾长青雷霆之怒,岂非多有过意不去。可要他去求了空,那也是万万不能的。没奈何,只得使劲瞅着展昭,盼他多吃了几年饭,能想出什么主意来。
展昭却压根不觉得这是什么事:“顾公子又不是故意忘记的,赔个不是,也就是了。”顾安和道:“黎叔岂有这么好打发。他若知道我们不是来进香而是来找茬,岂肯善罢甘休。”展昭笑道:“你背着金子满寺溜达,哪里似个正经香客。你带那么些伙计,只要有一个回去提起一句,他便知了。”白玉堂道:“这没事。小安是受我之托来的,自然要用我的规矩。他又哪里知道我要什么规矩。”说着叹了口气,“瞧来只有小安再去碰一碰运气了。”展昭道:“依我看来,不如做个交易。”白玉堂道:“什么交易?”
展昭背手仰头看了一阵,目光缓缓下移,落回墙上佛龛:“这位了空大师,当日曾阻你上崖救我,因为他以为崖上是黄鹂。”白玉堂道:“他是这么说的。”展昭道:“上次来时,他本打算打发你下山,但见了你身上的鸳鸯木牌,以为你是黄鹂一伙,对你下了杀手。”白玉堂道:“不错。”展昭道:“你破了暗格机关,他却只将我们锁在这里。”白玉堂道:“你方已问过了。”展昭道:“我现在在想,他会不会就在附近听我们说些什么,好知道我们为什么要来破这机关。”
白玉堂眼睛一眨不眨地看了他一阵,似有所悟。展昭道:“他与黄鹂既不是一道人,我们为何不能开诚布公、各取所需?”白玉堂道:“他与黄鹂或者不是一道人,与吴天禄呢?”展昭一怔,道:“什么——”白玉堂冷笑道:“你和莫平在寺里打得天昏地暗,了空那个时候哪里去了?”
展昭对吴天禄的为人很是不齿,闻言便也不再作声。顾安和左右看看,自觉插不下嘴去,心下颇不是滋味。
便在这时,忽听得一阵吵嚷声由远及近,是刘盛的嘶哑嗓门:“把我们公子拐到哪里去了?”跟着是小沙弥七嘴八舌的阻止声:“施主,这边是不让香客进的,你们公子不在这里。”“正是,还是去别处寻罢。”“敝寺乃是佛门清静之地,怎能由得你们肆意搜寻?”夹杂着吴明半真半假的劝解:“师兄,我们要不再去前边看看?”
顾安和一跃而起,道:“糟了糟了,回去可得被黎叔念叨死了。”白玉堂却拍手笑道:“正好正好。”顾安和瞪眼道:“什么正好?”白玉堂道:“你在寺里失踪了,好不容易才找了回来,还受惊过度。如此一来,他自然顾不上什么平安符了。”顾安和一呆,道:“可是——啊!”
展昭猝不及防,没能拦住,只得眼睁睁地看着白玉堂在顾安和后颈中一切。他这一招倒也并不十分用力,却也非顾安和所能经受,当即晕倒在地。不等展昭说话,白玉堂已经一把将他扯到门后,比了个噤声的手势。
“他上辈子定是欠你的。”展昭又好气又好笑,歉疚地扫了一眼顾安和。白玉堂做了个鬼脸,道:“日后回了金华,一并赔他。”
砰的一声,房门被大力踢开,刘盛当先冲了进来。只一顿,立即扑到顾安和跟前,颤声叫道:“公子!”
他身后原本喧噪的人群一下子安静下来。吴明冷着脸挡开和尚们,为刘盛让出了一条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