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安和的轿子静静停在山门外面,几个伙计或蹲或踞,都围在一处闲话。丫鬟坠儿不便参与,独个儿躲在轿中发呆。惟有两个轿夫觑着无人在意,悄悄绕过山门,从院墙上翻了进去。
这两个人当然就是展昭和白玉堂。
按白玉堂的计划,顾安和在寺中这么大张旗鼓地一顿拜,势必会引起了空的注意。了空曾在僧众面前直言“身无长物,也来进香”,可知寺中风气,对财物看得极重。纵是了空是想借此掩饰些别的什么,也不会有太多其他和尚知道。因此顾安和那十锭金子,当可买得与了空一见;一旦见面,能缠多久便是多久。但怕顾安和拒绝,便未提前告知自己与展昭并不会陪同。展昭对此颇有微词,觉得顾安和不谙世事,只怕只言片语就被打发了。白玉堂却将他狠狠地嘲讽了一顿。
“小安可不是武人,用不着你那些江湖经验。他之前吃的这顿亏,只不过是因为遇上了黄鹂。单论待人接物、与人周旋,他就算称不上是长袖善舞,也至少能与人谈两个时辰,否则我那姑父怎敢让他出来查账。”
展昭对商贾之家的经营之道一窍不通,无可辩驳。半晌,又说刘盛、吴明二人武艺不怎么样,怕是不能护顾安和周全。谁知却招来了白玉堂更大的嘲讽。
“那老和尚连王朝那半个杀人嫌犯都治了,小安一介布衣,与他无冤无仇,又有什么周全不周全?再说了,以那老和尚的功夫,你以为你就能护他周全?你自己都难免缺胳膊少腿的。”
展昭悻悻然住嘴,心想每次与顾安和有关的事白玉堂都火气特别大,又何必同他争辩。白玉堂本待乘胜追击,他却偃旗息鼓,不由得十分憋闷,直到此时这口闷气也还未吐出去。
然而此时的情势却由不得他继续怄这口莫名其妙的气了。宝掌寺中上十个僧人,除了了空功力远在他二人之上,其余人都不曾显露过,端的是不知深浅。况且展昭还有兵刃傍身,他的画影却是杳无踪迹,这胜算自然又打了不小的折扣。
两人屏息静气,专一沿着墙根猫腰前行,不一时到了白玉堂所说的那间屋子。王朝毫无疑问已经走了,墙边地上留下一个淡淡的人形轮廓,显示他曾在那里卧过。
香案上方的壁龛中,那尊玉佛莹然生光。
“你觉不觉得这屋子有些眼熟?”展昭四周察看一番,皱着眉头开口。白玉堂道:“你来过?”展昭道:“你瞧,这里有一张桌子,两把椅子,桌子上有一尊佛像。这边只有一个大柜子,里面都是佛经。”白玉堂缓缓道:“你是说——”展昭道:“只不过这桌子上放的是香炉,不是文房四宝。”
白玉堂凝视着香案,默然沉思。
长生家中的密室,岂非也是这般摆设?但这摆设又并非多么出奇,难道就不会仅仅是巧合吗?
展昭走近玉佛,凝神打量。他对佛之一道从无涉猎,自然也不似白玉堂那般能辨认法相形容。在他看来,这尊玉佛精雕细琢,肃穆庄严,无论是技法还是成品都无可挑剔。若硬要吹毛求疵,那只能是佛像紧闭着双目,不露半点睛光。这一点,与长生家密室里那带有邪性的眼神可说是大相径庭。
白玉堂也凑了过来。听了展昭的话,反倒眉毛一挑,若有所悟:“大凡雕刻佛像、菩萨,俱是半睁半闭,盖因常观己过、不盯人非。这宝掌禅师号称活了几百岁,他的寺里怎么会有这样与众不同的佛像。”展昭道:“许是请的匠人一时粗心大意。”白玉堂白了他一眼,道:“即算匠人糊涂雕错了,改起来也不费事;再不济,重新雕过便了,焉有直接堂而皇之供起来之理。这里边必有蹊跷,我且看看。”
他说着就伸手抚上玉佛左眼,细细摩挲。来回几轮,又抚上右眼。如是再三,并未摸出什么不同寻常之处。心想这佛像既要受香火,势必须得玉质坚硬,否则岂能长久。既是硬玉,又如何能在如此小处做什么手脚;不禁颇为沮丧,眼神和手臂慢慢下移。
忽听得展昭在身边道:“这香炉倒是干净得紧。”
白玉堂一愣,急忙低头去看。
这香炉乃是铜制,瞧来颇为寻常,内里装了约摸半炉香灰。香灰平整异常,上面既无孔洞,也无残渣。其上的那半个香炉一尘不染,想是有人时时擦拭。香炉两侧各有一个香筒和一个烛台。香筒内仅有一根线香,烛台上亦仅有半截蜡烛,蜡烛截面同香灰一般平整。
白玉堂紧抿着唇,伸指欲触,转念间又缩了回去。再伸出手时,两指间已夹了一枚白色石子。他将石子举到香炉上方,顿了一顿,随后将手一松。石子径直落入香炉,竟不陷入。在炉中弹了几个来回,最终停在一侧,而香灰平整如初。
白玉堂眼睛一亮,又夹了颗石子,抵上香炉,轻轻一推。香炉纹丝不动。又次第试过香筒和烛台,竟均无果。再蹲下细看,才发现整个香案与这一套供奉器皿是焊为一体的。
“我倒不信还有我破不了的机关。”白玉堂头脑发热,好胜心起,也不再小心翼翼了。展昭道:“你留神些。”白玉堂道:“不妨事。”
展昭只得退到一边替他照应。眼见得门外光影变幻,不知过了多少时候。终于听得白玉堂自得道:“你瞧——”
话说了一半就愕然停了。展昭顺着他的眼光看过去,只见玉佛移开,露出后面一个尺许深的暗格。
暗格中却是空空如也。
“做得好,做得好。”一个声音由远及近,伴随着有节奏的拍掌。展昭和白玉堂一惊回头,只见了空嘴角扯着一抹笑,施施然从门口进来,冷笑道:“卿本佳人,奈何从贼。”身边还跟着一个一脸神思恍惚的顾安和。
白玉堂一跃而起,叫道:“小安!我、我用了多久?”展昭苦笑道:“此处既无漏壶,也无更香,实是不知。但看日头高低,只怕总有一个多时辰。”了空接口笑道:“不多不少,一个半时辰,不算堕了你师父的名头。”突地脸色一变,厉声道,“你到底受何人指使,前来我寺中捣乱?”
白玉堂心念电转,一时拿不定主意如何分说。一晃眼间,见顾安和仍是迷迷瞪瞪,恍似对周遭全不在意,便即发难道:“我虽在此鼓捣许久,却并不知这后面本来就是空的,否则也不必白费功夫。既然本就是空的,你没任何损失,我却谈何捣乱?倒是你、你把小安怎么了?他如何这副模样?”
了空扬了扬眉,似是略感意外。展昭警惕地看着他,低声道:“不如今日先走。”白玉堂亦低声道:“且再等等。这老和尚既能治得了王朝,自然是个中高手,却莫给小安下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
这几句话了空听得清清楚楚,争些儿气笑了,道:“你两个黄口小儿,才吃了几年干饭,也敢来对老衲妄加揣测。”他上下打量了白玉堂一番,摇头道,“多少年了,没什么长进。”白玉堂瞪眼道:“什么多少年了,谁认识你似的。”了空讥笑道:“我是说,夏玉奇能教出你来,可见没什么长进。”
白玉堂素来心高气傲,被了空几次三番出言嘲讽,自是不忿。虽然功夫上不是敌手,这口气却咽不下去,立即反唇相讥:“他有没有长进,不须你挂心。反是我看你贪欲也重,气性也大,没得玷污了佛门净地。你有时间在此同我罗唣,不如去多磕几个头,多烧几炷香,以免将来得了什么果报,还不定是几时种下的因由。”
他边说边气势汹汹地往前走,话音落下,人也恰好到了顾安和身边,趁便一把将顾安和拎了回来。了空并未阻拦,只是若有所思地来回看了展白二人几眼,似是在评判他们来此的目的。但最终未出一言,拂袖出门,回身落了锁。
“喂!你做什么!”白玉堂几步抢上,已来不及,不禁高声大叫,“当心五爷拆了你的破房子!”了空在外冷冷道:“请便。令友给的香油钱实在太多,你便拆十遍也不妨事。”最后一个字传来时,已是十分遥远,却仍清晰如初;了空内力之强,实在远超他们想象。展昭与白玉堂对视一眼,都不由得骇然。
顾安和却一个激灵,就像是突然惊醒了一般,晃了晃头,奇道:“咦,你们来啦。”
白玉堂急忙冲到他面前,上下左右好生扒拉了一遍,弄得顾安和不胜其烦。确认人没受伤,才松了口气,问道:“你怎地这般模样?”顾安和道:“哪般?我挺好的。”展昭道:“你方才失魂落魄的,白兄还以为你着了道儿。”顾安和道:“什么?”
他跟展昭说话,总有些不自然处,冲口说了这两个字,自觉唐突,便将头扭开了。白玉堂本待狠狠剜他一眼,但想自己害得人白花了十锭金子,不免心虚;更怕日后白氏得知了,难保不把白金堂一顿埋怨,自己指不定连家都难回。因此只是暗中撇了撇嘴,道:“你可记得你怎么到这里来的?”
顾安和白了他一眼,道:“自然是跟着了空大师走来的。”白玉堂叫道:“大师?你对他倒是尊敬得很。你却忘记你做什么来了?”顾安和道:“你让我尽最大能力拖住了空大师,我拖住了啊。”白玉堂气结,道:“你都被他牵着鼻子走了,也好意思叫拖住了?”
顾安和这才恍觉似乎是有些不对劲,可让他当着展昭的面承认白玉堂说得对,那也是万般不情愿,遂抗声道:“总之他这一个半时辰没来扰你不是?”
展昭眼看白玉堂就要气得跳脚,忙上前解围道:“顾公子,那你与了空大——嗯,谈了些什么?”
白玉堂哼了一声,背着手走到墙边椅子旁,把自己扔了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