展昭从一场无梦的睡眠中醒来,半撑起身子,很是发了会呆。
他仍在季云的那间石室里,室内摆设也并没变化,但他却完全不记得自己是怎么睡着的了。他只记得自己听季云讲完那一波三折的故事,不禁有些怅然,但绝无困意。即便是有,也断不会在季云榻上歇息。细细想来,也没用他一茶一饭,却是如何着了道?既然已着了道,此刻又何以全无异状地自行醒来?
想到此处,忽然一惊。那日他与白玉堂费尽心神拼凑经书名字,岂非也曾莫名其妙地着人放倒,岂非也过后无碍。难道当真是有人阻拦他们寻找那玉佛殿中的秘密?这人终不成便是季云?
“你醒了。”左边悠悠传来季云的声音。展昭转头一看,见季云披衣蜷在椅中,面色潮红,一副慵懒倦容。展昭急忙滚下榻来,匆匆整理衣襟,愠道:“季公子这是何意?”季云道:“你是好好睡了一觉,我却怕有甚变故,不敢合眼。”又支起身来,续道,“你不要那样看着我。我若不放倒了你,外面监视的怎么会放心。”展昭道:“你怎生动的手脚?我没喝你的茶。”季云笑道:“我早说过茶里没毒,是你不信。”展昭盯着他不语。季云慢悠悠地起身,向他身后指了指。展昭顺着方向望去,只见石壁上油灯摇曳依旧,只是灯光似有些微不同,恍然道:“毒在灯油里?”季云道:“也算不得什么毒,这不是只让你睡了一觉么。”
展昭望着油灯出神,喃喃道:“可当日大觉寺中并无油灯——是了!是那两支蜡烛!”
季云没听清他在嘀咕什么,自顾将披着的寝衣放回椅上,道:“这里阴冷,且喝碗鸡汤暖暖。”
他揭开了汤碗的盖子,鸡汤的香味一下子就冲上了展昭脑门,引得腹中馋虫大动。季云见他仍有犹豫之色,叹道:“展少侠,你我无冤无仇,因着玉堂,多少还算有些渊源,你又何必这般防着我。况且——”
况且防也防不住。
这半句话季云没说,展昭却听懂了,一时有些羞怒,偏又无可辩驳。僵持半晌,只得称谢将鸡汤接过。谁知拿汤匙一舀,两人都愣在当场。
汤是好汤,汤里本应皮滑肉嫩的鸡块却不见踪影,只有零散的几块骨头泛着油光,仿佛在嘲笑他们。
“这是怎么回事?”季云首先回过神来,抢上来捞了几捞,面色渐渐由窘迫转为恼怒,一阵青一阵白后,又转为惊慌,“我只当他和山茶要谈一整夜,莫非提前回来了,借此警告我。可是、可是分明也是他要把你关在这里,并没与我通过气呀。”
展昭反倒笑了,道:“这事不管是谁,总得是个人干的,不会是狗。”季云呆呆看着他,不明其意。展昭道:“既然有人替我试毒,我怎忍拂其好意。”说着施施然取过汤匙,慢慢将一碗汤喝了干净。
季云眉头微蹙,伸手在石壁上叩了两叩。只听轧轧声响,一块尺许见方的石头移开,露出一个窗口。外边守着的丫头探头进来问道:“怎么了?”季云拿起汤碗给她,道:“再盛一碗来。”丫头道:“没有了。”季云扬眉道:“黄鹂如今待客,只给杀半只鸡?”丫头道:“杀是杀了四五只,一锅煮了,单给公子这边留了三分之一,其余的大伙儿分了。头先送来一碗,余者换了个暖盒温着。但方才厨房那边来人传话,说暖盒坏了,里边的汤已经冰凉,怕公子喝了生病,就处理了。”
这丫头说话又快又利,细听还带着几分讥诮,显见得对季云这位公子并不如何尊重,甚至还有些瞧不上。季云也不恼,只道:“还有些别的什么?”丫头哎呀了一声,道:“再过得个把两个时辰,天就亮了,那时节再弄些点心罢。如今这深更半夜,柴也没处寻去。”又眼珠一转,“公子早点歇息,莫累坏了身子。”竟说话着就将窗口重又封住了。
展昭见季云一副习以为常的模样,想必时常遭到这些丫头的怠慢,忍不住道:“你究竟有什么苦衷,定要留在黄鹂身边呢?白日里在宝掌寺,你说自己命不久矣,又是何故?”
季云看了他一眼,道:“你可听说过佛祖割肉喂鹰的故事?”展昭道:“不曾。”季云道:“佛祖在成佛以前,遇见一只鹰追一只鸽子,鸽子躲到他怀里,他便庇护了。鹰说,你救下了鸽子,却要饿死我,难道我便不该受到庇护吗?于是佛祖便割下自己的肉来喂鹰。鹰说,你虽割了肉,却没有鸽子重,我还是要饿死的。佛祖便取来天平,把自己的肉和鸽子分别放在两端,直到鹰满意为止。”
他脸上又出现了那种悲天悯人的神情。展昭望着他,心中疑惑更甚。
你若自比佛祖身上的肉,鹰当然就是黄鹂了,可鸽子又是谁呢?
石室中不见天光,也不知是什么时候了。但听外面寂静无声,想是黄鹂和山茶还未归来。季云浅浅打了个哈欠,眼底泛起一丝红色。
“展少侠,我先前问你,那失了亲生骨肉的大鸟,在空巢当中该当如何自处,你还未答我。”他缓缓转过头,声音中带了几分讥诮。展昭一时不解,小心道:“展某尚未婚配,更无儿女,无从答起。但想、但想定是悲痛欲绝,乃至一蹶不振也未可知。”季云摇头道:“都重出江湖了,怎会一蹶不振呢。”
他倏地转过身来,盯着展昭,目眦欲裂。
“亲生的女儿死在何处又葬在何处,那许多年过去自然再也找不到。没奈何,只得拣几件幼时的旧衣立冢,又设了灵牌日夜供奉。那养女呢,说恨自然恨,说爱也毕竟爱了那么些年,倒不知该如何是好,最后另寻间小屋子,也设了灵牌,偶尔也上柱香。就这么过了几年,心里的结不但没有打开,反倒越系越死,折磨得两人痛不欲生。
“忽有一日,母亲想着,要是那养女没有一意孤行,要是按他们的意思招赘了个书生,她就不会被打死,这秘密就一辈子都不会揭破,又怎会产生如今的痛苦?既有了这念头,是越想越对,越想越转不出去,最终演变成了要给她在底下配个书生。这样一来算得她终身有托,也不枉母女一场;二来她武功胜过人家,自然不会再被欺负;三来她有了安身之本,便不会再像先前那样,又去侵扰自己女儿了。
“可是这养女当年为了尽量不露破绽,早便刻意疏远,谁能知道什么样的书生才合她心意?陷入执念的父母无法自拔,令门下弟子四处择婿。那贫困的、贪心的、亦或是懵懂的,趋之若鹜者所在多有,却无一人能活着出来。据说,母亲时常梦见养女挑三拣四,说这个瘦了、那个矮了,好容易有一个外形满意的,偏又是个书呆子,半点不解风情。没奈何,只能继续替她找。
“赴京赶考的书生那么多,距离京城那么远,一路上山险水恶、人心叵测,最终有几个能应考,谁也说不清楚。即算是就此失踪,旁人也只当他是绊在了莺莺温柔乡里的张生,何处寻去。
“待到父母去世,弟子一代代相传,再去寻杀书生的人,便也不是都对因由那么清楚。大家只知道,门中供奉的灵位,要以书生为祭。”
季云平淡的叙述声中,展昭的眉头越皱越紧。到得最后一句,终于在心口炸开,忍不住失声道:“你知道!”
胭脂山中季云的后院里一屋子头骨,一群黑衣人沉默着烧尽一颗新鲜人头上的皮肉。当日场景如走马灯般在展昭眼前闪过,他原本已渐渐放下的防备又猛然间收紧,说出口的话自然也就没有那么客气:“阁下似乎也是个书生。”
季云惨然失笑,道:“展少侠,你还没明白吗?他们这群人中,黄鹂也许不是武功最高的,却一定是杀人最多的,我为何定要留在他身边?”展昭迟疑道:“他威胁你说,你要是走了,他就多杀几个书生?”季云道:“他从没这么说过。”
他仰起了头,眼中泪光滢然,却终于没有滑落。
“那一日,我只不过是想去为内子扯匹布做身新衣,还没走到集市,就被人从后打晕了。等到醒来,已经在一处阴暗的牢房里,和十几个书生关在一起。他们有些人像是已经关了很久,一副行将就木之相;有的如我一般新来的,还恐慌惊怕,抖如筛糠。自然也有人想要反抗,却哪里是他们的对手。
“日子一天天过,牢里的人一个个走了,又有新的一个个来,却始终不曾轮到我。我想,许是我老缩在角落,他们把我忘了。别的也就罢了,只是不见天日与世隔绝,不知我老父妻女要心焦到何种地步,倒不如给我一个了断。于是再来拉人的时候,我抢着挡在了别人前面。这便见到了黄鹂。
“他当时正为了什么事烦心,见手下带了我去,就只让扔在一边,没空理我。我在他房中饿了好几天,只能喝屋顶渗下来的水,还不如在牢里。可他一直没有发落我。
“后来我才知道,当时他们丢了件什么东西。再后来,我终于找到机会逃跑之后,黄鹂说这东西是被我偷了去,这才有兀鹫一路追杀我之事。”
这个“后来”是怎么个后来法,就算展昭再不晓事也听明白了,不禁有些尴尬,很快地瞄了一眼床铺又移开目光。季云沉浸在自己的回忆里,没有注意到。
“我逃出去后,发现自己在深山里,当真是叫天不应叫地不灵。天可怜见,不远就是溪流。我顺着水,风餐露宿,也不知熬过了几天几夜,终于遇上几个进山的猎户,将我救了。我一打听,才知离江宁府已有好几百里,所幸离金华不远,辗转投奔去了白家,才得以与内子重逢。”
展昭凝神看着季云,也说不上来是何感受。
眼前忽地陷入黑暗,却是油灯已经燃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