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僧定定地瞧了木牌许久,一言不发。白玉堂在这沉默中不觉忐忑,牵得胸口暗伤疼痛,也不欲久留,遂道:“老师父若是不允进香,弟子便请辞了。”老僧抬起眼皮,道:“施主随老衲来吧。”说罢转身引路。白玉堂微微一愕,但很快跟了上去。感到僧众全在盯着自己,眼光中意味深长,只觉颇不自在,却也不好发作,惟有忍痛加快了脚步。也不知如何左一拐右一绕,越来越偏僻,白玉堂却越走越是心惊。直到老僧推开一扇门,白玉堂终于忍不住低低惊噫了一声。
这分明就是他不久前安置王朝的地方。
老僧听见了他的惊讶,原本木然无神的眼中骤然闪过一丝精光,倏地回身便是一掌拍出。白玉堂虽非全无意料,毕竟身上有伤,好容易堪堪避开,一口气未曾转过,哇地呕出血来。老僧跟着又是一掌,击中了白玉堂肩头。白玉堂顺着力道摔出,在地上打了个滚,咳了两声,一时说不出话来。老僧居高临下地望着他,提起手掌,念道:“阿弥陀佛。”就要拍下。白玉堂喘了几声,抚在胸口的手暗暗夹了一颗石子,对准了老僧脉门。他眼下无甚力气,即便击中,能否便废了老僧这只手,实在没有把握。然而又岂有其它退路。
电光火石间,忽闻一声急呼:“大师手下留情!”
老僧拍出去的手掌硬生生顿在了半空,白玉堂的石子却已疾飞而出,撞在了老僧神门穴旁。老僧手腕一阵酸麻,跟着退了半步卸去力道,倒也无甚大碍。两人一齐转头看向声音来处,却是靠在墙边香案上的人。这人扶着墙缓缓站起,正是王朝。
“大师。”王朝见老僧被打中,生怕他又出手,连忙一瘸一拐地向前赶了两步,“这位白少侠是好人。”
白玉堂哼了一声,冷笑道:“我可不是什么好人,我瞧这老和尚更不是什么好人,你莫被骗了。”王朝踉跄了一下,摆手道:“你二位都是好人,不知是有什么误会?”
老僧的眼光从王朝脸上移回白玉堂脸上,半晌方森然道:“瞧你排位居末,想必还不及作恶,老衲便饶你一命罢了。我佛慈悲。”白玉堂道:“什么混账。”王朝往前一扑,急道:“误会误会。大师,这位是白玉堂白少侠。白少侠,这位是了空大师。”
他满以为二人会像自己参加武科时见过的那样,互相道一声“久仰久仰”便可好生分说。谁知了空眉毛一轩,道:“没听说过。”白玉堂更是将头一撇,哼哼两声,连话也懒得说。只不过终究不像方才那般剑拔弩张,气氛缓和了些许。王朝讪笑道:“我腿还有点麻,白少侠,你能不能——”
他本想找个借口再靠白玉堂近点,好教了空不再贸然对白玉堂出手。但白玉堂此时摆了一个古怪扭曲的姿势开始运功,他便不敢妄动了。了空立在门边,望了一时,道:“你原来是夏玉奇的徒弟。”
白玉堂浑身一震,愕然睁眼。他师父隐姓埋名了许多年,除了亲手将他送去深山的白金堂之外,便是陷空岛几位义兄,也只知“西洋剑客”这个诨号,岂知竟在此处被一口叫破师承。了空见他迷迷瞪瞪,终于缓和了神色,道:“那你这块鸳鸯牌,究竟是何处得来?”
听他口气,与自己师父至少也是平辈论交,纵使白玉堂再桀骜不驯,也不得不放低了姿态,将当日悬崖上情形描述了一遍。时隔多日,细节已然记得不甚清楚,许多地方要了空追问数次,又将前后事体也约略说了。听到白玉堂败于黄鹂之手,这才与季云一道上崖,王朝忍不住叫道:“原来我那晚看到的便是你。”
白玉堂不知那晚浦江县衙中正是王朝放的火,听他叫了这一声,略奇怪地看了他一眼。了空又细细追问白玉堂下崖后何以一去不回,却直接到了天长,白玉堂道:“我买了绳子回去的路上,被人缠斗一晚,第二天再上崖,展昭和我表弟都已不见了。我失了线索,想起那宝物传言的后半段,才去天长碰碰运气。”了空点了点头,道:“你看这个和你缠斗的人,会是什么目的呢?”白玉堂道:“我不知道。”了空道:“他纵然未见着你从悬崖下来,必然见着了你要上去,因此阻拦。”白玉堂道:“他为何阻拦我再上去?”了空道:“也许是因为他不想让崖上的人下来,所以不让你去接。”白玉堂道:“展昭是第一次到浦江,我表弟压根是第一次出门,他俩在那里能有什么仇家,要置他们于死地?”了空道:“你知道崖上的人是展昭和你表弟,这个人却未必知道。或许,他本来是打算困死黄鹂的。”白玉堂道:“你怎知道?”
了空合掌道:“阿弥陀佛。”随手摆了几个架势。
白玉堂霍然起身,叫道:“是你!”
见了空无意理会自己,只是走到王朝身边把脉,白玉堂不觉气闷,忍不住便向王朝发作道:“你怎生认识这个和——大师的?”王朝摆手道:“我不认识。只是方才我甚为疲惫,打了个盹,醒来时便见了空大师站在我身边。”白玉堂道:“依你说,是他自报家门了。”王朝道:“正是。”白玉堂瞪眼道:“为何他见你自报家门,见我却伸手就打?”王朝啊了一声,不知如何回答,支吾道:“这个……想是大师见我功夫低微,纵然是来寺里生事,也翻不起浪去。”白玉堂大怒道:“莫非我是来生事的不成?”王朝惊道:“不、不是……”不是什么,却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他虽向着王朝,这话却是说给了空听的。了空扯了扯嘴角,道:“施主身上的蛊,老衲已逼出了,须得好生休养旬日。天色已晚,便在敝寺歇息,明早下山去罢。”王朝满口称谢不提。
白玉堂如同一拳打在棉花里,讨了个老大没趣。心知既不是了空对手,多耽无益,遂冷笑道:“大师如此不欢迎我,我就不歇了,告辞。”
他也不管了空让不让他走,径自转了个身。才迈出半步,脚却顿在了半空。只因他这一转身,刚好瞥见王朝之前倚靠过的香案。他方才与了空争执不曾留意,这会儿才注意到,香案正上方的壁龛中供着一尊佛像,通体碧油油的,乃是玉制。
比起泥塑木雕,玉佛不算常见,但毕竟也不甚出奇。然而出现在此地,便难免让白玉堂产生些联想。莫非所谓的“玉佛殿”,并非大殿,只不过是一处供奉有玉佛的房屋而已?
走到近前,仔细端详,白玉堂越想越远。他知佛家有过去佛、现在佛、未来佛之说,分别代指的是燃灯古佛、释迦牟尼佛与弥勒佛,但眼前的这尊佛像,显然并非任何一位的法相。甚至他搜遍了记忆,也想不出曾在那名为胡闹的老和尚处见过类似形容。然则“南无过去现在未来佛”究竟意为何指呢?
“白少侠对我佛有何疑异?”了空不满的声音在背后响起,白玉堂才惊觉自己眼下表现实在颇有不敬之处,不禁尴尬地揉了揉鼻子。了空伸手在他肩上轻轻一拍,道:“请吧。”
这一拍让白玉堂回过神来,本来还有些别扭的歉意也霎时烟消云散,只不悦地斜了他一眼,道:“后会有期。”了空不置可否地笑了笑。白玉堂又看了看王朝,心知了空既替他驱了蛊,又开口留了客,他是万万不会同自己一道走的了,也不必惺惺作态,略一拱手,大步走出门去。
天色确实已经很晚了,也不知展昭去了何处。白玉堂信步走出山门,打了个哈欠。
许多天来,这还是第一次同展昭分开,难免有不适应处。白玉堂游目四望,见着山涧,便趋近掬水一捧饮了,又将脸洗净,望着星空发呆。他不识星相,只能怔忡;忽记起幼时白金堂为了哄他,曾给他讲过牛郎织女的故事。当时他一意追问,说喜鹊才多大点儿,怎支撑得起二人重量,若是支不住害得人掉下去了又当如何云云;如是纠缠不清,被白金堂在头上敲了个爆栗,才肯乖乖睡觉。而今七夕尚早,要循着那早已渺茫的记忆去分辨孰是牵牛孰是侄女,殊非易事。但白玉堂偏偏跟自己较劲似的,直找到眼睛都酸痛了,才低下头来。
这一低头,骤见涧水中隐隐有几丝血色;朝上游一瞅,血色愈浓。白玉堂当即跳上水中石头,细细察看,又伸指蘸了放到鼻下一闻,心里犯起了嘀咕:“那姓莫的受伤实在不轻。莫非终于找到人给他把剑拔了,因此才流下这些血来?这么远了还这么清楚,可见血流颇多,不死也得去半条命。”想到此处,惦记着画影,哪里还坐得住,急溯着水流追寻而去。
山涧弯弯曲曲,也不知从哪里流出。但转了几个山坳,总算听见了人声。白玉堂小心翼翼地蹲下,听得是两个女子在说话,并无第三人气息,自然不是莫平,不禁失望。正想转身走开,却听其中一女抱怨道:“看也看不清,怎拔得净毛。什么人呢,半夜三更的,叫我们在这杀鸡。”另一女道:“你今日已犯过一次错了,可得小心着点,难道还嫌罚得不够?”头一女忿忿道:“我犯错。他不让我跟,我偏要跟着,惹恼了他,我便不会受罚了?”另一女道:“你小声点。”头一女道:“都走上来这么远了,怕什么。他又不会武功,听不见的。再说,我又没有说他坏话。”另一女道:“你绕这么远来杀鸡,就是为了说季公子的不是啊?”头一女道:“我说说罢了,他又不会少块肉。可我要憋着,就憋死了。”另一女道:“好啦好啦,说也说过了,快着点吧,季公子还等着呢。若是回去晚了,那位少侠醒了,又扯出多大麻烦。”头一女哼了一声,道:“季公子恃宠而骄,房中都敢留客了,我们还能扯出更大的麻烦不成——什么人!”
二女慌乱地四下搜寻,却一个人影也没有见到。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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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7章 第 77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