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镇的码头在黎明前的薄雾中苏醒。数百艘平底船吃水极深,压舱石被成堆的粮袋取代。船身在晨雾中相互碰撞,发出沉闷的响声,缆绳在系缆柱上吱呀作响。数十万蒲式耳谷物在船舱里堆成金色山峦,牲畜的腥臊气味混着葡萄酒的酸酵味扑面而来,与海水的咸腥交织成一股令人窒息的气味。船工们像蚂蚁般在码头与船舷间来回穿梭,他们的号子声在雾气中显得遥远而模糊。
“一共多少东西?”塞洛斯站在彩色玻璃窗前,枯瘦的手指搭在雕花窗台上,盯着窗外忙乱的景象。他的声音平静得像一潭死水,惊不起一丝涟漪。
“可不少,大人。您的掌上明珠此行收获颇丰。”财务总管恭敬地鞠个躬,手中那打上等羊皮纸发出沙沙的响声。他小心翼翼地翻动着账目,仿佛那些数字是活物,稍有不慎就会从纸上逃走。“大麦、黑麦、燕麦、小麦各四十万蒲式耳,苹果、梨子各一百桶,三百筐蜜桃。芜菁、甜菜、洋葱、马铃薯各二百桶。一万头牛,四千只羊,五千只猪。甜红葡萄酒六百桶,青庭岛的金葡萄酒五百桶。此外在咱们小姐的强烈要求下,提利尔公爵夫人又额外增加了五百匹战马。我手下的小伙子们点了一个星期。”此外,咱们小姐还招募了泥瓦匠,锁匠,蜡烛匠各二十名,差不多每位师傅都至少带着三名学徒。”总管顿了顿,喉结不自觉地滚动了一下,“公爵夫人特意写信向总主教致意,并按照雷蕾小姐的吩咐将这些粮食和牲畜装船。从信的措辞来看,公爵夫人非常感激,咱们小姐给的价格很公道。”
她带着龙去叩响高庭的大门,谁敢说她在敲孤儿寡母的竹杠呢?
塞洛斯的目光从窗外繁忙的码头收回,落在财务总管手中那厚厚一叠羊皮纸上。那上面记录的每一个数字,都代表着黄金流水般的支出。他沉默了片刻,脸上看不出喜怒,只淡淡道:“按单为高庭结账,不要拖欠。”
财务总管深深鞠躬,“大人仁慈。如此庞大的开销……您对雷蕾小姐,真是疼爱至极。”他的声音在空旷的书房里回荡,带着几分敬畏,几分不解。
塞洛斯没有回应这份感慨,只是轻轻挥了挥手,像驱散一缕恼人的烟雾。转而召来了常驻高庭的探子。他需要知道雷蕾在高庭究竟引起了怎样的波澜,以及她的状况如何——这个念头像一根细针,时刻刺痛着他的心脏。
好在探子尽职尽责地为他了结了心事,他详细禀报了雷蕾在高庭的一举一动:她是如何与提利尔公爵夫人交涉,如何在公开场合维持着疏离而警惕的姿态。最后,探子犹豫了一下,还是低声补充道:“小姐极为谨慎。除了偶尔品尝由她的龙先行撕咬过的、半生不熟的肉块,她几乎不用任何餐食。甚至快达到不吃不喝的程度了。”
这番话犹如一把尖刀在他心里翻搅。塞洛斯枯瘦的手指在雕花椅扶手上轻轻击着,发出沉闷的声响。
我可怜的孩子,看来她吃过的苦头远远超过他的想象,她对环境的警惕已到了近乎自戕的地步。下毒?是的,这是七国上下里最常见也最有效的武器,以她的处境和聪明,不可能不防备。但这种极致的防备,正在一点点蚕食她本身的生机,就像肆意生长的藤蔓在慢慢绞杀一棵年轻的树。
“下去吧。”塞洛斯点点头,闭上眼睛。眼睑合上的瞬间,他仿佛又看到了那条汹涌的黑水河。
探子退下后,塞洛斯静坐了片刻,书房里只剩下壁炉火焰的噼啪声,像无数细小的骨头在断裂。最后,进来的是为他送安眠酒的学士,银杯中的液体泛着诡异的紫光。他依照习惯将酒喝下。他挥退侍从,躺在羽毛床上。壁炉里的火光仍在欢快地跳跃,却无法驱散那骤然袭来的寒意。他抬起手,用力按压着刺痛的太阳穴,指尖冰凉得不像活人。寂静重新笼罩下来,比之前更加沉重,像一件湿透的斗篷紧紧包裹着他。
沉重的天花板悬在头顶,眼前奢华的床幔开始扭曲、溶解,取而代之的是铅灰色天空下汹涌的黑水河。所有的记忆都像潜伏的水鬼,在他最疲惫的时刻猛地将他拖入记忆的深渊。安眠酒让他又回到了那里,回到了那个将他人生一分为二的时刻。
寒风像刀子一样刮过脸颊,但他感觉不到。他跪在泥泞的河岸,双手在冰冷刺骨的河水中遍又一遍地徒劳摸索。直到指甲翻裂,指尖鲜血淋漓……
他搜寻了多久?一天?两天?时间对他而言失去了意义。贝尔隆将他强行拖离岸边时,他的双腿早已失去知觉,唯有心脏在胸腔里疯狂而绝望地擂动,疼痛的痉挛紧接着穿透全身。
死人会感知到他的痛苦吗?
诸神会饶恕他的罪孽吗?
发发慈悲……发发慈悲……诸神在上,让我找到她吧……
圣堂里庄严肃穆,熏香缭绕,七神神像悲悯地垂眸。巨大的、雕刻精美的棺椁停放在中央。他穿着漆黑的丧服,独自守在灵柩前,不吃,不喝,不眠。烛火在他空洞的眼中摇曳,映不出丝毫光亮。所有人都心知肚明,灵柩里是空的,空的,棺内没有他挚爱的遗体,没有她甜美的笑容,怯懦的神情,只有无尽的、冰冷的虚空。那虚空吞噬了他,咀嚼着他的五脏六腑,痛的他肝胆俱裂,痛得他几乎要蜷缩起来,像被踩碎的虫豸一样发出哀嚎。他鬼使神差的在里面放了一件他未来得及为她披上的新娘斗篷,华贵的天鹅绒上绣着的家徽图案扭曲得像一张张嘲讽笑脸,低语着他的不自量力,痴心妄想。
梦醒了,梦碎了。
灵柩被庄重地运到龙穴,由人瑞王命令沃米索尔点燃龙焰,他的未婚妻是国王失去的第十个骨肉,不知怎的,他觉得自己的一部分也一同被龙焰焚成了灰烬。
梦境流转,他发觉自己站在红堡的议事厅内,骇然的铁王座巍然耸立,年迈的杰赫里斯一世端坐其上,王冠下是一双洞悉世事的眼睛,那目光能穿透血肉,直视灵魂深处的阴暗。
“塞洛斯。”老王的声音带着暮年的沙哑,却依然威严,“盖蕊的事是铁王座亏欠你。说吧,你想要什么补偿?”
话音未落,塞洛斯看见对他不忠的未婚妻伏在亚莉珊王后的膝头啜泣,她的嘴唇已经被牙咬出了血,长长的睫毛被泪水打湿了,沾在脸上。单薄的肩头剧烈颤抖,凌乱不已的银发披散如瀑,她已临近生产,现在却拼命祈求母亲为她说情。王后的手抚过她女儿的脊背,眼神却如寒冰般刺向在场每一个人,像是在审视一群待宰的牲畜。
“我要履行婚约。”年轻时的塞洛斯残酷的说道。“眼下的困境不会动摇我的决心。至于那个孩子,”他顿了顿,声音里没有一丝温度,“生下来可以送去修女院。由修女们抚养长大。”
“除此之外。” 塞洛斯听到年轻时的自己继续向杰赫里斯国王提出要求。“我要那个人的命。”
杰赫里斯国王疲惫地挥了挥手,准许了。王权之下,一个歌手的性命,轻如尘埃。亚莉姗王后也无能为力。
只有盖蕊的啜泣骤然变成了撕心裂肺的哀嚎,那声音像是从七层地狱深处传来,控诉他的斤斤计较。
梦境并未因这哀嚎而止歇,反而如同被鲜血吸引的蝇群,愈发粘稠地缠绕上来。场景扭曲变幻,他仿佛又站在了红堡那阴冷的地牢里,站在让盖蕊的怀孕的歌手面前。他是个漂亮的年轻人,有着葡萄酒般醇厚的嗓音,眼下正像一只被撕碎翅膀的鸟儿,遍体鳞伤的挂在铁链上,发出一声声窒息般的哀叫。
这声音在他听来比一百首歌谣都悦耳。他有一千种一万种方法让这个娘娘腔付出代价,唯一的问题是如何让他的报复延续的更长久。
牢门被打开,铁王座的继承人,他的挚友贝尔隆王子走了进来,似乎是下了很大的决心才对他开口。
“住手吧,朋友。他不过是一个歌手,况且他这辈子都没法再唱歌了。阉了他,废了他,让他爬着去长城,一切悉听尊便,可饶他一命,不然你会悔不当初的。”
“你让我饶过他?那谁来饶过我?”
按理说,他心已破碎,感觉麻木。贝尔隆站在他面前说什么他都应该无动于衷才对。
“我不是为了他求情。”贝尔隆轻蔑地看了眼塞洛斯的囚犯。“盖蕊跪在我面前,对新神发誓,对旧神发誓不再见他,看在你爱她的份上,饶他一条命。诸神在上,朋友,我见过你饶过比他恶劣十倍的敌人,犯不上为这么一条狗刺激我妹妹。”
“饶他一命?贝尔隆,如果有人引诱了你妻子,你最爱的阿莱莎,还让她怀孕了,你会放过他吗?”塞洛斯喉咙里发出的声音近乎哽咽,那双海塔尔家族特有的、时常显得过于冷静的褐色眼眸,此刻几乎要喷出火来。“你能原谅吗?看在我为你效忠的份儿上,你该来劝我大度吗?会觉得我的要求过分吗?!还是说你已经习惯了,阿莱莎夫人不是自诩比酒馆的女招待还奔放吗?你能保证你的儿子们各个都是你的种吗!!”
这话语太过恶毒,太过**,像一把淬了毒的匕首,直刺贝尔隆最珍视的软肋。王储的脸瞬间失去了血色,拳头骤然握紧,指节发出咯咯的响声,额角青筋暴起。任何涉及阿莱莎夫人的诋毁,都足以让贝尔隆对他拔剑相向。
然而,不等贝尔隆爆发,地牢外就传来的盖蕊撕心裂肺的哭求声,如同冰冷的雨水,再次浇灌进塞洛斯耳中,也瞬间点醒了他。是了,贝尔隆为何会出现在这里?不是为了他们之间那所谓的兄弟情谊,更不是为了他塞洛斯蒙受的屈辱,他是为了他的妹妹!他是来当说客的,是来替那个让他心碎的女人求情的!
如果他还是男人的话,此刻应该把盖蕊一起杀了才对,诸神对他如此残忍,手上多沾点血又算得了什么呢?
她非要这样吗?
她怎么敢这样?
他猛地向前一步,几乎与贝尔隆鼻尖相抵,声音因极度的心碎和愤怒而颤抖,却带着一股玉石俱焚的尖锐咆哮道:
“我明白了……我亲爱的贝尔隆,尊贵的首相大人!你不是来维护你的朋友,你是来为你的妹妹扫清障碍的!维桑瑞拉摔死之后,你的心肠变软了!”
塞洛斯的靴子愤怒地在地上踩得咚咚响,痛苦与无措让他一时间想不清楚该拿什么刑具继续肢解他的敌人。
“听着,如果你只是来安慰我这个朋友,我心存感激。”他哀叹道。“如果你是站在这里,瞧我这个被你妹妹和她情人随意践踏的傻瓜,并要求我无条件地咽下这奇耻大辱。我做不到。你们坦格利安家族的人是神,我是人,我跟你们没法共处!”
贝尔隆被他这番话噎得一时语塞,他的眼睛里充满了震惊和一种陌生的疏离。他仿佛第一次真正认识他的这位朋友,看到了那平静海面下隐藏的、足以吞噬一切的暗流与冰川。
地牢里空气凝滞,只有火把燃烧的噼啪声和塞洛斯粗重的喘息。贝尔隆的眼睛里只剩下一种深沉的、混合着痛心和无力的悲哀。他看着眼前这个被仇恨和痛苦扭曲了面容的挚友,仿佛看到了一道无法逾越的鸿沟,在他们之间轰然裂开。
而塞洛斯站在原地,胸膛剧烈起伏,方才的暴怒如同退潮般迅速消散,只留下一片冰冷而空虚的沙滩。他知道自己赢了,用最残酷的方式,捍卫了他所剩无几的“荣誉”。
行刑由他亲自操刀。那不再是简单的处决,而是一场精心设计的、漫长而痛苦的凌迟。他极具耐心地割掉那歌手曾吟唱甜蜜谎言的舌头,剁掉那曾拨动琴弦、抚摸过盖蕊肌肤的手指,最后,在一片片血肉模糊中,剜出了那颗胆大包天、敢于觊觎他未婚妻的心。整个过程里,塞洛斯的面容如同石雕,只有紧抿的嘴角和眼底深处翻涌的、连他自己都无法理解的黑暗,泄露出他内心的风暴。鲜血喷溅在他的脸颊和衣袍上,温热而粘稠,他却只觉得冰冷。
当最后一声微弱的呻吟在地牢里彻底消失,当那具残破的躯体终于不再有任何动静时,一种诡异的寂静笼罩下来。塞洛斯看着自己的“杰作”,心中那片奇特的满足感却愈发扩大。
然而,还未等他从这场血腥的仪式中回过神,眼前的景象便将他猛地拽入了另一场混乱。侍女们像受惊的雀鸟,提着裙摆,面色仓皇地在他面前穿梭奔跑;学士们抱着书籍和罂粟花奶,脚步匆匆,平日里矜持稳重的面容此刻也写满了焦虑。他们所有人的方向都只有一个——盖蕊公主的卧室。
嘈杂的人声、急促的脚步声、还有隐约传来的,某种被极力压抑却又无法完全遏制的、属于女性的痛苦呻吟,混杂在一起,变成一种令人心悸的喧嚣。
“怎么回事?”他拦住一个匆忙跑过的侍女,声音因方才的消耗而沙哑。
侍女看到他满手的鲜血,吓得几乎跳起来,脸色煞白,结结巴巴地回答:“大人…公主…公主她知道了地牢里的事…突然就…就发作起来了…是早产!”
他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瞬间窜至头顶。贝尔隆又说对了,该死的,他总能说对。他沉默地、僵硬地走到盖蕊卧室门外,背靠着冰冷华丽的墙壁,如同一尊被遗忘的石像。
门内,盖蕊的哭喊和呻吟时高时低,像钝刀一样切割着夜的宁静,也切割着他早已千疮百孔的心。他就这样站着,一动不动。指尖的血迹渐渐干涸,变成深褐色,紧紧黏在皮肤上。时间失去了意义,仿佛过去了一个世纪,又仿佛只是弹指一瞬。
黎明的微光开始透过高窗,驱散走廊里的部分黑暗,却驱不散他周身凝固的冰冷和那浓得化不开的血腥气。他僵硬地靠在墙上,视线没有焦点地望着对面墙壁上精美的挂毯,上面绣着征服者伊耿的辉煌事迹。龙焰、胜利、荣耀……那些曾经让他心潮澎湃的图案,此刻却像遥远而模糊的嘲讽。门内的哭喊声渐渐微弱,最终,归于一片令人窒息的死寂。
然后,门被轻轻推开。大学士走了出来,脸上带着无尽的疲惫和难以掩饰的哀戚。他看到了门外如同幽灵般伫立的塞洛斯,目光在他那双血迹斑斑的手上短暂停留,随即垂下眼帘,声音干涩:
“大人……公主……撑过来了。但是……孩子……是个死胎。”大学士颤抖着捧出那个小小的包裹。
他掀开襁褓,看见一个浑身青紫的男婴,眉眼像极了那个死去的歌手。更可怕的是,婴儿的脖颈上缠绕着脐带,像是被人用力勒过。
梦境中的塞洛斯猛地抬头,看见镜中的自己——双手沾满鲜血,嘴角却带着残忍满足的笑意。
现实中的塞洛斯从黑暗中醒来,冷汗浸透了丝绸睡衣。他剧烈地喘息着,仿佛刚刚从水里被打捞出来。
月光透过彩色玻璃窗,在他脸上投下斑驳的阴影。这些陈年往事令他惊恐,他一直在用"捍卫荣誉"来麻痹自己,可今夜这个梦,残忍地揭穿了他所有的自欺欺人。
诸神知晓一切,他从来都不是为了荣誉。他是出于嫉妒,出于占有欲,出于被背叛的愤怒。
那个学士是个骗子,他心想,他是个彻头彻尾的骗子。盖蕊根本没撑过去。孩子死产才没多久,她就走进了黑水河。
“是我害了她。”不知何时,他望着自己颤抖的双手,仿佛还能看见上面沾染的血迹,“诸神啊,是我害了她——”
“……大人。”门外传来仆人小心翼翼的声音,“雷蕾小姐昨夜回来了。”
诸神慈悲,这句话像暖流瞬间驱散了他四肢百骸的寒意。他几乎踉跄着下床,披上外袍就往外走。长廊的石墙在摇曳的烛光中向后掠去,墙上的挂毯仿佛活了过来,上面绣着的骑士与淑女都在窃窃私语。
是啊,是我害了她没错,可她的孩子还活着啊——
一切还不晚,雷蕾还活着,够了,这就够了——
“大人,谷地的密信。”
追随他多年老仆敏锐地捕捉到了主人的失态,他立刻从袖中取出一封用灰色蜡封缄的信笺,双手呈上,声音压得更低,仿佛怕惊醒走廊尽头的沉睡者:“大人,这是您您吩咐过要第一时间呈报的密信。”
灰色的蜡封像一滴冰冷的水,滴入了塞洛斯焦灼的心湖。对,他还有他的事要办。他将伸出的,几乎要触碰到雷蕾门扉方向的手缓缓收回,指尖微微蜷缩,最终落在了那封信上。羊皮纸粗糙的触感让他彻底清醒。
“大人,需要叫小姐起来吗?”
“不,让她睡,不打扰她。”他的声音恢复成原样。
“是,大人。”老仆深深鞠躬,如同一个逐渐淡出的影子。
这章简单吐露一下塞洛斯这个人物的行为动机,简要概括一下就是Q宝说的:重金求后悔药.jp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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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噩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