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文到了。”
阿丽娅的声音传来时,伽西亚还在想刚才的事。这句话把她拉出来,她飞快地掀开帘子,迫不及待地想要一览“显赫之城”的风采。
马车外,白怒河的浪涛拍击河岸,声音响亮而清澈,河水在夕阳下闪烁着盈盈波光。它和帕兰萨斯附近的文加德河一样波澜壮阔,但海文本身却和帕兰萨斯大相径庭:
没有雄伟的城墙,一道敞开大门的木栅栏环绕着这座城市。房屋沿河两岸排布着,一眼望过去并没有什么高大的建筑。而根据看到的一切简单估算,它并不大,在规模上更接近城镇而非城市。
伽西亚失望地垂下肩膀,意识到雇佣兵先前的意见颇具洞见性。但她也注意到更多的新奇之处:
通往城门的街道上遍布各种车队,骑着马、或被轿子抬着的贵族或富商;
居住在平原上的“野蛮人”,身上披着动物皮毛;
平板车上捆着色彩鲜艳的布匹,似乎是收缩起来的帐篷,后面拉着关在笼子里的熊、猴子等动物;
精灵坐在车上吹长笛,矮人的银器用篷布盖着,在光线下,露出的边角仍然闪着亮晶晶的光泽。
琳琅满目的商品和种族聚集之景让伽西亚把失望完全抛在脑后。海文确实是显赫之城,它的显赫之处在于它的包容交汇。
她热切地看着这一切,对这意料之外的发现满心期待。道路上人流拥堵,车队排着队进城,轮到她们时,城门口点燃了火把,夕阳西沉。吵闹声隔着车帘传来。
路口挂着崭新的路牌,写着些诸如“三岔路”“磨坊街”之类的名字。街道两侧有许多货亭,大多数是锁上的。许多商贩已经点起篝火,围绕着火堆烘烤食物,交谈笑闹,把自己的货物摆整齐。有些人叫骂着,驱赶一个坎德人——噢不,至少有三个,真不少。坎德人比其他种族加一起还爱看热闹。
在当地雇佣的马车夫娴熟地驱赶着马车,带着这支远道而来的商队在街道上穿行。她的心里发痒,兴奋得恨不得从窗户跳下车。
但是,等等,还有重要的事情没做。她恋恋不舍地收回目光,准备先做完事情再来看看这一切。
马车停下来,佣兵们开始安营扎寨,点燃篝火。伽西亚跳下车,侧身躲开来来往往的人群。她径直往前,走到叔叔身边。
“对不起,请让一让……”
伽西亚走到最前方。她的叔叔纳尔图就站在那里,手里拿着货单,在和另外一个负责人清点路上损耗及现有存货。
三十一岁的纳尔图是个身材中等的黑发男人,有着尖尖的鹰钩鼻和时常抿紧的薄嘴唇。他和他兄弟的不同之处在于,常年处理商业事宜让他深刻的五官变得线条柔和,蓝眼睛因为频繁光顾的笑容而长出了笑纹——不管那笑容是真心还是假意。
他们在交谈,于是伽西亚耐心等待着,心里又想起阿丽娅告诉她,叔叔否认队伍里有施法者的事情。
篝火噼啪作响,对话结束,另一个负责人走开,她才转向纳尔图:“叔叔。”
“我得去……嗯,我父亲交代过我的那里,我知道它在哪条街上,来的时候我看见它了。”
“现在?”
“我去看看就回来。”
纳尔图的眉头皱着,手指轻抚整洁的胡须,眼睛看向手中的货单,又望向不远处的篝火:“让阿丽娅跟你一起去。这里人太多了,鱼龙混杂,你一个人不安全,即便是有……也不行。”
叔叔和阿丽娅,一个是富家出身的商人,一个是农家出身的雇佣兵,他们出身的境遇如此不同,却都在对待魔法一事上如此相同地选择了含糊其辞。伽西亚不知道是该感慨还是要沮丧。
这是件私密的事情,她想。在几年前,她开始放弃向身边人——除非是非常亲密的非法师朋友——介绍魔法相关的事情,这对所有人都好。
她猜他是这样想的:如果她只是一个普通的女孩,他的侄女,他会坚决要求阿丽娅陪同;如果她是个普通法师,而不是他哥哥的女儿,他会一言不发地默认,完全不管这件事。
但偏偏,他们现在都被卡在中间。
“阿丽娅陪我走到街道尽头,然后我独自敲门,进去,再出来。”伽西亚问,“这样如何?我想也许她也不想和那里有太多交集。”
“如果你让她陪我进去,恐怕你得拿出几倍的价钱才行,叔叔。”伽西亚微笑着,“相信我,我不熟悉雇佣兵,但是这里,我们之中,对魔法最了解的人。”
“小心些。”纳尔图扭过头,越过影影幢幢的人群,把手搭在伽西亚的肩膀上。四下无人,“进城的时候,贝尔则的信徒在路口拉人宣传——”
“宣传什么?”
“今天晚上,他们的大祭司,要召唤神明附身,和已经过世的人交谈。”
死者交谈?
那可是个令人震惊的法术。
她想象着祷者们把一具具尸体搬上舞台,等待祭司使用魔法和他们沟通……即便她自己本身就是见习法师,也得承认这一幕有些惊悚。
生与死,死灵学派,这是黑袍法师的领域,她关于这一学派的有限知识,大多来自于身为红袍的母亲。
这群人要么是骗子,要么是法师或其他类型的施法者,而她竟然不知道哪一种更好。
更差的是,也许是两者的结合。
贝尔则。
一瞬间,伽西亚想了太多,她已经深深记住了这个名字。
“我知道了。”她说,已经决定下来,“我会小心的。我去拿点东西。”
纳尔图勉强同意,担忧地目送侄女远去。伽西亚钻进帐篷,取出烧干净的焚香,闭上眼睛。
“咕咕——”
再次睁开眼睛时,一只褐色羽毛的猫头鹰站在桌子上和她对视,黄澄澄的大眼睛眨也不眨。
“走吧,去给我探探路。”
“咕咕咕——”
猫头鹰飞了出去。伽西亚从口袋里掏出一条丝巾似的东西,在月光下闪烁着萤火似的微光。伽西亚把它围在脸上,丝巾温柔地覆盖了皮肤。
这东西是她父亲在上一次夜眼集会上买来送给她的,能改变人的样貌,是幻术的一种,不过可以被魔法看破。
她和雇佣兵一前一后钻进巷子,绕着人少些的路径,路过全副武装的守卫。猫头鹰在她们的头顶盘旋,阿丽娅抬头看了一眼鸟儿。
“不用管它。”伽西亚说。
雇佣兵边走边不留痕迹地四处打量着:“到处都是。”
“什么?”
阿丽娅弯起满是茧和伤痕的手指,快速做了一个蛇吐信的动作。伽西亚用眼角余光瞥过去——在人群之中,细看仍能看见三三两两穿着朴素灰袍的身影,手臂上的蛇摇晃着上半身,在空气里吐着信子。而卫兵们并未对此有太大反应,他们似乎对此习以为常,并不去管他们。
伽西亚收回目光,问:“那是毒蛇吗?”
“一口就能咬死人。”
她们已经走到人烟稀少的弯曲街道上。在这些因为丰收节而装饰得十分喜庆的房子之中,唯有一家门庭萧索,几个人影围在门口。两个灰袍人,哭泣的孩子,脸色苍白憔悴的男人——院子里摆着长长的东西的影子,黑沉沉的。
借着索林纳瑞苍白的光芒,伽西亚看出来,他们的袍子和那些祈祷者们的衣服一模一样,贝尔则,又是这东西。她躲在巷子侧面,好留意那些人聚集在一起做什么,雇佣兵无声无息地站在她身旁,猫头鹰收起翅膀,落在院落的墙头上。
“这就是你妻子不虔诚的代价。”一个灰袍人说。“她的信仰不够坚定,因此使者惩罚她。她的怠慢也让贝尔则神非常不满意。”
“而你,竟敢与邪恶为伍!”
孩子紧抓着父亲的衣服,惊恐地抽噎着。那男人瞧着像个农夫,裤脚还带着干涸的泥土。
“对——对不起,”他哽咽着,搂紧男孩,“我们要怎么——才能获得原谅?”
“今晚到神庙去。”灰袍人不耐烦地打断,“口说无凭,给出实物,向贝尔则证明你悔过的诚意。记住,机会只有一次。”
说完他们就离开了,留下男人颤..抖地落泪,抱着孩子慢慢回到院子里去。
大门关上了。
“这完全是在敲诈。”伽西亚低声说。战栗之触?该死,她只是知道,却没学这个法术;毕格比粉碎掌,这个法术她还用不了。可惜法师之手不能攻击,否则就可以用这个给他们一拳了——
她的手下意识地伸向材料袋,然后停在那里。别惹事,她告诉自己。想想你叔叔。想想队里的其他人。别弄得最后你们被赶出去或者被烧死。
“我不想相信那位贝尔则的祭司是个法师,他们只是可恶的骗子,借由知识来唬弄人。什么样的神会杀死一个人,来威胁她的家人?”
“而且他们选的不是贵族或者富人,而是没什么钱——也没有权势的人。”她沉重地补充,心里发紧,“他们对这个农民这样,对其他的农民也会是这样……”
雇佣兵有些意外地看了她一眼,没有发表意见。
她们继续往前走,猫头鹰早已振翅飞入夜空。不过,伽西亚心中仍有问题:如果那祭司真的是个法师——该怎么办?黑袍法师们向来随心所欲,并不惮为了自己的利益损害他人。
议会会管吗?
那祭司信仰了“贝尔则”,议会不会允许这种行为的。伽西亚告诉自己,打消掉所有关于“如果祭司是个法师”相关的所有念头,飞快地往前,把小院和农夫与他孩子的啜泣甩在身后。
但那种感觉仍然在她胸口滞涩地燃烧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