伽西亚从马车里探出头,怀念而感激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连续经历了三周的海上旅行后,她对波浪汹涌的海面和摇来晃去的甲板印象深刻。难怪人们如此崇拜赛波音与哈巴库克,即便是在大灾变后的今日。大海比陆地更加变化莫测,在此等不确定面前,人们更趋向于寻求神明的庇佑。
因此,双脚再次踏上稳定的、不会把她忽然摇下床的陆地时,伽西亚由衷地感激诸神们创造了土地、而不是把克莱恩的种族扔在海上。
九月的微风轻柔地拂过她的黑发,风里混合着泥土、谷物和成熟作物的气味。车队正沿着一条因为常年通车而被踩踏出的辙道行驶,车厢随着路面起伏有节奏地摇晃,马儿的蹄铁嗒嗒作响。道路两侧长满茂盛的穗草,摇曳着的车前草和蒲公英洒满山野。
这条路是从新港到海文最宽敞的一条。他们已经走了两天,按照现在的行驶速度,最多一天,她们就能够抵达海文——附近的人们称其为“显赫之城”。这名字让伽西亚大为好奇。
“什么样的地方能被称为‘显赫之城’呢?”伽西亚问,她自小在帕兰萨斯的首府,帕兰萨斯城长大,故乡是她心中最美丽的地方,“比帕兰萨斯更好吗?”
骑马跟着她的马车前行的女人,阿丽娅,是保护商队安全的雇佣兵之一。佣兵笑了一声:“别抱什么希望,小姐。他们爱把这些光辉灿烂的词挂在嘴边,但它可能就是个小村子,比坎德人兜里的勺子还小。”
伽西亚笑了:“那可真袖珍。”
佣兵们曾私下称她为“小姐”——这是她从新港上岸的时候她偶然听到的,不过她对此一笑了之。于是,这称呼被用得更明目张胆,里面的狭弄和戏谑倒是温和了一些。
“你去过那里吗,雇佣兵?”
面对她小小的回击,阿丽娅不以为意地拉了拉马缰,棕红马轻轻打了个响鼻,“去过。不过不常来。海文距离那些尖耳朵家伙的领地太近了。有一次,我们要穿过那里,不得不在森..林边缘睡一晚上,结果第二天睁开眼睛的时候,凯里斯的帽子边缘扎了一根羽箭,把他吓没了半条命——”
“嘿!”
跟在前面马车边的凯里斯挥舞着手,打断了她的话。阿丽娅冲同伴比了个手势,脸转向咬着嘴唇忍笑的伽西亚,刚好把凯里斯排除在视野之外。
“丰收节前后这里确实会很热闹。这地方靠近索拉斯——一个十字路口,不少人会来这儿买卖交易。市场上应该有好些不错的首饰,矮人打的银饰或者手镯之类的,可以装点你的衣服。在你买了……那些东西之后。”
阿丽娅说。路面渐渐宽广、平整,更多行人、商人,从支路汇聚到主路上,交谈着,笑闹着,背着行囊,坐在牛或驴拉的车上。
伽西亚的笑容淡了些,点点头,明白阿丽娅含糊带过的部分是什么。不同于一心打算买卖货物来赚取钱财的叔叔,这次去往海文,她要捎去一封信,还要买些魔法物品——她还没有通过试炼,最好用一些“安全”一点的仪器,她的长辈们是这么说的。
伽西亚喜欢雇佣兵们的随意和野性,也接受她们对于魔法的怀疑和敬而远之——法师总是不速之客。魔法是神秘、罕见而不确定的,或许相比于冰冷坚实的刀剑,它对于雇佣兵们来说,就像汹涌的海面对于她自己一样。
有时,只是有时,她自己心里也有这样的感觉。
伽西亚缩回脑袋,将阳光隔离在方形窗框之外。她隔着斗篷摸了摸腰间的袋子,心跳加快了一瞬:那里装着施法材料——有的是她能够用到的,有些是她知道该怎么用,但还不能施展对应法术的。不过,伽西亚坚信,总有一天她能够使用它们中的全部。
这是她身上最明显的“法师”特征,为了不在旅途中惹上不必要的麻烦,她把它藏在衣服下面。这么做,她看起来就不那么“像个法师”,而只是个普通的家境良好的姑娘。这难免让她有点苦涩。
但是,这世界就是这样。
队伍前方忽然传来一阵轻微的喧哗,车身一震,伽西亚抓住扶手以稳定自己。马匹的嘶声和吆喝声响成一片,像是车队被迫停了。
人多起来了吗?
伽西亚把帘子掀开一条小缝。她先看见雇佣兵因诧异皱起的眉头,摸向腰间刀鞘的手,然后听见她嘟囔了一句:“那是在干什么?”
她循着声音来源看去:远远地,道路上立着两队人——噢,他们是和他们同一个方向在前进的,只是太缓慢,还维持着一个奇怪的姿势,头颅低垂,一言不发,看起来仿佛墓碑上的雕塑活过来了一般。
马蹄声急匆匆地冲来,尘土飞扬,马上的骑手,凯里斯,是个年轻的小伙子,有一头乱糟糟的深棕色卷发和狞猫似的琥珀眼睛,父亲的亚苟斯血统造就了他比队伍里的其他人更黝深的肤色。让伽西亚想到母亲,她的母亲也有点亚苟斯血统。
“一群神经病!”他嚷道,一手飞快地将缰绳在手上挽了几圈,拉动马头,迫使那匹暴躁的黑马调转方向,由全速奔跑转为小步前行,和阿丽娅并肩往前,“他们在干嘛?!堵在路中间一动不动,叫他们也不回应,跟死了一样!”
阿丽娅挑起眉毛,刀已经握在手中,血槽里布着深浅不一的打击痕。
“前头的消息,让小姐小心点,不要下车。”他阴郁地说,额头上青筋突突跳动。后面的马车因为商队的停滞也不得不停下来,车夫在后头冲他们叫喊。凯里斯大骂几句(伽西亚假装没听见),纵马往后冲去。
“别惹麻烦!”
阿丽娅冲他的背影喊。她转向伽西亚,年轻的法师紧皱眉头,盯着前方。她们距离那群怪人越来越近了:
这群人里有男有女,年龄不同,高矮不一,都穿着长及脚踝的素色袍子,神情格外严肃。最显眼的是,他们的胳膊上都缠..绕着一条灰色或红褐色的蛇,长长的身体上下摇晃着,眼睛上突出角状鳞片。
这是一群驯蛇人?难道他们集成团体,要一起在海文的集市上演出?这是在营造某种噱头吗?
不对。
伽西亚见过驯蛇人。不同的驯蛇者有不同的方法,他们让蛇不咬自己的方法不一定一样,这意味着他们的佩戴物和动作等部分有所差别。
但眼这些人有着完全统一的服装和行为,甚至神情,像秉持着某种信念一样,看起来像是被某个存在用严格的要求组织起来,不像是随随便便都能做到的。
这本身就能说明很多事情。
是本地的风土习俗吗?
不,根据道路两侧人们惊讶和畏惧的表情(连马匹都甩着尾巴,离他们远远的)来看,这种事在这一带也不常见。
“怎么这路上也有这些人?”路边歇脚的行人向旅伴抱怨道,“我原本走的是索拉斯到海文的那条路,也是这样,所以我特地换了一条。这些祷者简直无处不在!”
那就是新兴宗教?或者什么其他组织。听起来规模不小……他们在往不同的道路——通往海文的路上派出服从者。为了提升影响力?不说别的,这些蛇就足够吓唬人了。
伽西亚盯着队伍,思索着。她对阿班尼西亚知之甚少,而真实的世界远比书本广阔。
不知什么时候,凯里斯又驾马回来,神情古怪,欲言又止。迎着伽西亚渴切的目光,他说:“他们在‘施行神迹’。”
“‘神迹’?什么神?”她脱口而出。
凯里斯和阿丽娅对视一眼,“他们说叫做‘贝尔则’,‘蛇乃是祂的化身,作为祂之信徒,蛇便是我们的守护神,带来庇佑而非伤害’。”
他略带着些口音的话语把阿班尼西亚口音模仿得怪里怪气,令人发笑。
伽西亚和阿丽娅都没有笑。
贝尔则?
见习法师飞快地回忆,没有在脑海里找到任何类似的神明的名字——她在书籍里、父母长辈的口中读过关于古老诸神以及星座们的许多事情,但贝尔则不在其中。
还是说,她知道的还是太少,以至于遗漏了这一位神?
“是什么神迹?”她追问。
“看起来很像样子。”他耸耸肩,“把东西弄起来,飘在空中……”
魔法技俩?法师之手?
这两个法术瞬间在她脑海里弹出来。魔法完全可以达到这个效果,可是,这会是法师所为吗?放弃魔法三月,去改信一个莫名其妙的“神”?
“你叔叔在和他们交涉,小姐。”她眯着眼睛看向马车前方同伴的手势,边说边留意着伽西亚的脸色,“对方问我们之中有没有施法者,他说没有。”
伽西亚沉默地点头,没有对此发表任何看法。她藏在马车车厢内的手握紧材料袋,装着细沙、玫瑰花..瓣的两个小瓶、包着羊毛和马鬃的小布包、三根细铜丝、缠..绕在木片上的细线,装着黄油的小盒子,她的法术书,还有一件魔法物品——一个可以用幻术改变相貌的面纱,这是父亲在夜眼集会上买来送给她的——以及其他施法材料在柔..软的布料里滚成一团。
如果真的起了冲突……两队人,睡眠术足够了,前提是要隐蔽。如果他们要搜查……
她紧张地吞咽了一下,因为幻想中的画面而心跳加速。手指轻轻弹跳了一下。
不,别给叔叔惹麻烦。
但她还是忍不住又掀开车帘,紧盯着那群人身侧,那些无人伸手却自动移动的物品,全神贯注,心脏砰砰直跳。
熟悉的感觉在血管里流动。先是冰冷,而后仿佛被体温暖热一般,变得炽热而醇厚,冲击着躯干。那种感觉从她的脊柱爬上来,就像有一只手在拨弄竖琴弦一样抚弄她的骨头和神经。
这一刻的感受很怪异,但也很真实,比一切都更真实:
我活着,我汹涌如海的浪涛。
魔法灵光开始在视野里出现。伽西亚的注意力从想法移到这上面来,她眨着眼睛,昏暗的光逐渐稳定,清晰地点亮了贝尔则的信徒们和移动着的东西。
她终于能够确定了。
伽西亚的手悄悄探上车厢门的把手,轻轻下压,木门开启缝隙,缝隙越来越大——
一只手横在车门和她探出去的身体前。
“不是什么热闹都能看的。”阿丽娅斩钉截铁道,“他们看起来不打算发起攻击,不要主动惹事,我的小姐。”
“魔法。”她省略自己使用“侦测魔法”所侦测到的东西,轻声答道,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那群人。
阿丽娅的眉毛拧成了一个结,嘴唇微动:“他们?怎么看出来的?”
“就像你们能隔着落叶找到鹿的蹄印,从而寻找到它的踪迹一样。魔法也可以被观察和检测。”伽西亚说,蓝眼睛转动,若有所思。
他们为什么要寻找施法者?
和这有关系吗?
他们最好不是在抹黑魔法以及法师的声誉,克莱恩的人们对魔法有关的一切的意见已经够多了,不需要有人再从其中添油加醋——还是以一个神神秘秘的神的名义。
哪怕他们是以黑月之神努塔瑞的名义,她都不会说什么。
如果他们还崇拜努塔瑞,那意味着他们仍然忠诚于魔法和法师的信条,至少他们还算得上是一路人,她或许还可以去找他们聊聊,但是现在,她没有这样的把握。
马车重新开始行走。贝尔则的信徒们过去了。伽西亚放下车帘,法术的施放解答了一个疑惑,却带来了更多。马蹄的敲打声重新响起来,车夫吆喝着,一切似乎又回到了插曲发生前的正轨。
伽西亚靠在靠枕上,马车微微颠簸着往前,柔..软的面纱在她的指间滑动,微凉,柔顺。她心中却有一种强烈的感觉:
这件事还远远没有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