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猎人]无事生非 第42章 042

回顾自己的一生，多洛丽丝发现自己从未凭自己的意志做成过什么事。

在她还不知道自己是人造的产物时，会坐在研究所的饭桌旁，小心翼翼地观察周围的人是如何用餐，然后学着他们的样子拿起刀叉，甚至学着他们的样子说话和笑。

她看到茶杯的边缘反射出光芒，透明的杯中盛着澄黄色的液体，有的时候是三明治，有的时候是牛排，这一切都和外面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外面的人有的时候能捡到过期的食物，有的时候什么都没有，甚至渴的时候喝不到水，只能抓一两只老鼠，拧断脖子，当成水喝。这种强烈的对比有的时候令她十分困惑，她感觉自己似乎只能学习一方，却又无法控制去模拟另一方的冲动。

罗伯特曾经问过她一个问题：如果能拯救更多的人，是否可以牺牲一小部分人的利益？

流星街的人没有家人，无牵无挂，什么时候死掉都不奇怪，他说，这里的人大部分都活不了多久，就算活了下来，也不到一定会对社会做什么有益的事情，甚至还可能成为危害社会的蛀虫，用他们的生命来换取更多人的幸福，这么做到底对不对？

多洛丽丝无法判断价值与对错，她只知道她会本能地模仿看到的人和事。

但在模仿的过程中，她越来越无法分清楚，到底什么是对，什么是错。什么东西有价值，什么东西没有。

现在她知道了那些模仿是她的学习程序，这样研究人员就不必费尽心思写一套细致的日常生活程序出来。她也知道，人类最初也是通过这样的模仿学习如何生活的，从这一点上来看她和他们似乎并没有什么本质上的区别。

但她一直觉得自己好像哪里不对劲。即便她尽力完美地完成父亲和其他研究院安排的任务，也总觉得她做得还有哪里不对，哪出了问题。

当她知道自己是人造物的时候，一方面对此感到不安和痛苦，另一方面又暗暗松了一口气，原来之前感受到的无所适从不是毫无缘由的，原来不是她哪里出了问题。

只不过，出问题的的确是她。

多洛丽丝曾经想成为一个“正常”的人。

说是正常可能有些过了，但她的确总觉得自己好像不太正常，有哪不太对劲。那种感觉，就好像她要付出比别人多得多的努力去维持表面的常态。她做什么都缺乏一种自然的姿态，都显得好像有点刻意，甚至笨拙。她在猎人考试的时候救了那只魔兽，或者是在流星街的时候救了那个蓝头发的小孩，都好像是在按照剧本走流程一样，她很难确定自己内心真正的波动。

她的内心充满了恐惧。

很多东西她都不怕。史比奈留怕虫子，欧克文怕截稿日，弗兰克怕寂寞……这些她都不怕，但她惧怕一切让她困惑的事物，无论这个东西是柔软的床铺，他人，还是书房门下些许微弱的光芒。但这些东西在让她感到恐惧的同时又让她无比向往，就好像这些就是她一直想抓却抓不住的东西，是能填满她心里那个洞的东西，好像有了这些她就能变得和正常的人一样。

她从书里读到有关亲情的文章，知道亲人之间有某种纽带，于是她觉得自己是爱着罗伯特的，但也有可能她对罗伯特的爱来自被植入的记忆，无论如何，她现在已经不能很好地辨别这种感情的来处。

目的和手段到底应该优先哪一部分，对多洛丽丝而言已经不再是一个完整的命题，因为她无法确定目的，有的只是一系列结果。

她不知道自己对于“不是人类”的焦虑来自哪里，就好像不是人她就无法拥有一些东西了一样。但谁知道呢，也许那些东西人类也是没法拥有的。

就算是现在，她还是无法停止对周围环境和人的被动模仿，她甚至无法确定，她当时对研究室的叛逆是不是在模仿史比奈留的叛逆，对新事物的热爱是不是在模仿金·富力士。她去看电影、打游戏，是不是在模仿欧克文和亚斯；她喜欢上喝酒，是不是在模仿卡鲁特。

她对自我无法确定，她感觉自己就像是一团巨大的浪潮，起伏不定，随着风吹的方向，被拍打成各种形态。她感觉自己的内部乱流迭生，充满了混乱、虚无和绝望，但即使这样她也想抓住什么确定的东西，什么确实存在的东西，用她陌生的躯体接纳外部的事物，寻找……

在知道了一切之后，多洛丽丝最怕的事情，其实只有一件。

“太神奇了。”

如果说多洛丽丝的生命中有什么持之以恒的东西，那就是睡去和醒来两个动作，她闭上眼，又睁开眼，如此往复，永无止境，好像这背后的驱动不是程序，而是永恒。

在她感觉自己的意识逐渐清醒的同时，隐约听到了一个人声。

“居然是用人类的躯体和机器的脑…而且还有备用的续航系统……”他的声音似乎很兴奋，“没想到这次送上门来这种大礼包。”

“啊，你醒了？太好了！你知道自己叫什么吗？”

“……我在哪里？”

“这里是诺斯特堡，网上人一般叫我伊克。你也这么叫就行。”

“金在哪？”

“金？你是说另一个擅闯的家伙？哦，他死了。”

“……”

“他不重要，我们来聊聊你。你的开发者是谁？”

多洛丽丝低头，看到自己的手臂被更换成了机械臂，她依稀记得自己的头已经被砍掉了。她抬头看面前的人，发现他正隔着屏幕和她说话，声音是经过电子处理的，脸上还带着面具。

“你做了什么？”

“我帮你修好了大部分肢体，原本你的脑部系统靠生物能转化电能供给，我现在直接给你换成了电力供给，唯一的坏处就是要经常充电吧，毕竟你这样的系统耗电量巨大。你就当是吃饭就好。”

多洛丽丝看着屏幕里的人：“你在后面的屋子里。”

他似乎不怎么惊讶：“啊，我不喜欢见到真人，抱歉了。”

多洛丽丝握了握自己崭新的机械臂。张开，捏紧，张开，捏紧。然后一拳砸烂了面前的屏幕，跨过屏幕的残骸走到那个人的面前。

一声惨叫从漆黑的诺斯特堡中传出，惊到了两旁树林里的渡鸦，漆黑的鸟从林中四散飞走，就像是诺斯特堡的碎片瓦解在了风中。

到底是什么构成了一个人的自我？

如果人在回忆的时候，认为自我是连续的，那这种连续性是否是源自他的记忆？但人能记得住的记忆，多半都已经变质，在一次又一次的回味中，逐渐失去了真实性，被虚假包裹，被诗歌化了。

多洛丽丝的自我不是建立在诗性的记忆上，而是完全的虚构。

由虚构产生的真实…

可是这样的东西真的存在吗？

机械臂上滴下的鲜血渗到了电路旁，迸发出噼啪的火花，多洛丽丝站在阴影中，沉默地看着面前的尸体，她从监控台找到了去往地牢的路，看到金仍在那里，双眼闭合，像睡着了一样。

多洛丽丝抱着金的尸体走出了诺斯特堡。城堡外面天还是很蓝，远处的积雨云反射了阳光，底部的灰色镶了金边，几只白色的鸟站在悬铃木下，太阳已经开始下沉，最西边的天空染上了玫瑰色的薄暮。

她突然就失去了一切行动的能力，伫立在那里，很久，很久。

在知道了一切之后，多洛丽丝最怕的事情，其实只有一件。

就是如果连她对金的这份感情也是假的，那该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