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哥,”御龙天轻声说,“我回来了。”
这五个字,轻飘飘的,仿佛只是微风拂过水面。然而,在这间被奢华与死寂包裹的总统套房内,它却拥有着远超任何爆炸的破坏力。它像一根被烧红的、无形的探针,瞬间刺穿了飞坦周身那层由杀气和暴怒构筑的冰冷铠甲,直抵他灵魂最深处那片连他自己都未曾触碰过的、柔软的荒原。
时间仿佛被这几个字拉扯、延展,最终凝固。
飞坦的身体僵住了。他那双隐藏在面罩后的金色眼眸,此刻正剧烈地收缩,瞳孔深处,御龙天那张苍白而带笑的脸被清晰地倒映出来,渺小,却占据了他的整个世界。他脑中那套运转了无数年的、由流星街的生存法则和杀手的冷酷逻辑构建的思维系统,在这一刻彻底崩溃,短路,冒出混乱的火花。
愤怒?是的,滔天的愤怒。一种自己的所有物被肆意损毁的暴怒。
惊愕?是的,无法理解的惊愕。眼前发生的一切,都超出了他的认知范畴。
但在这两种激烈情绪的底层,更有一丝他从未体验过,也绝不愿承认的……恐慌。
他没有回应。他的手,那只抓着御龙天手腕的手,猛地收紧。骨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发出细微的“咯咯”声,泛起死人般的青白色。他几乎要将那截纤细的、仿佛一折就断的腕骨捏碎,以此来确认眼前这一切的真实性。但他最终没有施加那毁灭性的力量,而是用一种近乎粗暴的方式,将御龙天那只还在向外渗着黑色黏稠液体的左手,死死地拉到了自己眼前。
伤口狰狞,从掌心一直延伸到腕部,皮肉翻卷,深可见骨。这不是战斗留下的伤痕,更不是意外。这道伤,带着一种决绝的、近乎疯狂的自我献祭的意味。它像一个烙印,一个宣言,宣告着铸造者所付出的、无法用价值衡量的代价。
“谁干的?”
飞坦的声音终于从喉咙深处挤了出来。那声音沙哑、低沉,像两块生锈的金属在相互摩擦,每一个音节都蕴含着即将爆发的火山般的、想要将一切焚烧殆尽的怒火。
“我自己。”
御龙天的回答平静得可怕,甚至因为身体的极度虚弱而带着一丝飘忽感。他没有试图挣脱,也没有因为那钳子般的力道而蹙眉,只是任由飞坦用那种足以捏碎钢铁的力道禁锢着自己,黑色的眼眸安静地回望着他。
这个答案,像一盆冰水,浇在了飞坦眼中燃烧的怒火之上。火焰没有熄灭,却在瞬间凝固,转化为一种更深沉、更危险的、冰冷的狂暴。他无法理解。这种行为毫无逻辑,毫无收益,是纯粹的、彻底的自我损耗。
他的视线,终于从那道让他心悸的伤口上艰难地移开,僵硬地转向了桌面上那把静静躺在合金盒子里的长剑。
“修罗”。
他松开手,近乎是抢夺般地一把抓起了那把剑。
剑入手的瞬间,飞坦的身体猛地一震。
一股冰冷、死寂,却又与他自身力量同出一源的能量,顺着剑柄疯狂地、霸道地涌入他的体内。他感觉到自己体内那股暴烈而难以驾驭的念,在与这股外来力量接触的刹那,非但没有产生排斥,反而发出了前所未有的、如同饥渴的野兽遇到同类般的兴奋共鸣。这把剑,不仅仅是一件武器,它的一部分,就是他自己。他能清晰地感觉到剑身中流淌的、那属于御龙天的、混杂着“暗”之本源的血液,以及被强行灌注进去的、那份沉重到令人窒息的偏执意志。
这把剑,是用御龙天的血肉、骨骼,乃至一部分灵魂,为他量身打造的。
这一刻,飞坦终于明白了。
他猛地抬头,金色的眼眸中,所有的暴怒和不解都在瞬间褪去,只剩下一种近乎骇人的、深沉的寂静。他看着御龙天,看着他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的脸,看着他那双仿佛能吞噬一切光线的黑色眼睛,以及那双眼睛深处,那抹在见到他之后才终于浮现的、真实的、带着一丝如释重负的微笑。
“你这个……白痴。”
许久,飞坦才从牙缝里挤出这几个字。这句咒骂里,没有一丝真正的怒意,只有一种被压抑到极致的、连他自己都无法分辨的复杂情感。
他将剑重新放回桌上,动作不再粗暴,反而带着一种连他自己都没意识到的、近乎郑重的轻柔。然后,他再次抓住御龙天的手腕,这一次不再是禁锢,而是拉扯。他将他一把从原地拉到沙发旁,粗鲁地按着他坐下,动作生硬得像在摆弄一个不听话的人偶。
飞坦转身,在那间摆满了昂贵酒水的吧台下方,找到了一个被隐藏起来的、一看就价格不菲的医疗箱。他打开箱子,将里面那些包装精美的消毒液、新的绷带和最高级的再生软膏一股脑地倒在地毯上,用他那沾染过无数鲜血的手,笨拙地翻找着。
他撕开消毒湿巾的包装,动作依旧带着一种不耐烦的暴躁,但当他开始为御龙天清理伤口时,力道却不自觉地放轻了。他用棉签仔细地擦拭着伤口边缘,将那些已经凝固的黑色血块一点点清除。这个过程无疑是痛苦的,消毒液的刺激让翻卷的皮肉不住地抽搐,但御龙天一声未吭,只是静静地看着他。
看着飞坦那低垂的、被面罩遮挡的侧脸,看着他那双一贯只为杀戮和拷问而动的手,此刻却在笨拙而又专注地处理着自己的伤口,那份小心翼翼与他浑身散发的暴戾气息形成了极致的、荒谬的对比。
御龙天的意识,在这一刻,仿佛脱离了这具虚弱的身体,飘向了很远、很远的地方。
三世为人,他从未真正渴望过力量本身。力量,对他而言,始终只是工具。是活下去的工具,是复仇的工具,是达成一切目的所必须的工具。
他真正渴望的,一直都是别的东西。一种他曾经拥有过、却又被残忍剥夺的东西。
第一世,他是代号“零”的杀手,活在不见天日的黑暗与血腥中。那个被他称为“老师”的男人,教会了他如何生存,却没有给他活下去的理由。直到他遇到了新罗,那个嘻哈啰嗦、看似毫无威胁的联络员。五年的相伴,一次次任务中的生死与共,让新罗成了他黑暗世界里唯一的光。他以为那是友情,是他可以停靠的港湾,是超越了组织的、属于他们两个人的羁绊。然而,最终的背叛告诉他,所谓的友情,在血缘和利益面前,脆弱得不堪一击。他死在黎明前的黑暗里,心中只剩下被彻底掏空的冰冷与虚无。
第二世,他转生成东方家的大小姐东方琴,拥有了梦寐以求的“家庭”。慈爱的父母,优渥的生活,那十五年的温暖与幸福,美好得如同一场不真实的梦,几乎让他彻底忘记了前世的伤痛。他贪婪地沉浸其中,甚至忘记了如何去怀疑。然而,当真相被揭开,他才发现,自己只是一个“替身”,一个为真正的大小姐东方情准备的、鲜活的心脏容器。所有的爱都是精心策划的表演,所有的温暖都是带有目的的算计。那份被给予又被残忍剥夺的“家庭之爱”,比第一世的背叛更加恶毒,它没有杀死他的身体,却将他的灵魂彻底撕裂、碾碎。当他与东方情同归于尽时,他心中没有恨,只有一片荒芜的、彻底的虚无。
两次被最信任的人、最珍视的关系所背叛,让他用两世的生命,深刻地明白了一个道理:没有根基的信任,是沙上的楼阁;没有力量维系的感情,是风中的残烛。所谓的爱与羁绊,若是不能由自己牢牢掌控,就随时可能变成刺向自己心脏的最锋利的刀。
而现在,他是第三世。他不再是那个会被表象所迷惑的孩童,更不会再将自己的命运寄托于他人的善意。更重要的是,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自己的本质——“暗”。宇宙的本源之一,混乱、无序、吞噬一切的原始力量。
现在的他,只是“暗”的一个微不足道的人类化身。一旦他开始回归本源,取回那份足以颠覆世界的力量,他的人类意识、他作为“御龙天”的三世记忆和情感,就会被那无穷无尽的、冰冷的宇宙法则所稀释、所吞噬,最终彻底消散。他将不再是他,而只是“暗”本身,一个没有自我、没有感情、只遵循本能的怪物。
他不想那样。
经历了这么多痛苦和背叛,他比任何时候都更想作为一个“人”活下去。他想要感受,想要拥有,想要守护。他不想在取回力量的终点,变成一个连自己是谁都记不住的、永恒的孤独存在。
所以,他需要一个“锚”。
一个能够在他被本源力量的洪流冲垮时,能死死地将他的“自我意识”钉在原地的、坚不可摧的锚。这个锚,不是力量,不是利益,不是任何虚无缥缈的信念。它必须是真实不虚的、深刻入骨的、绝对无法被撼动的——羁绊。一份真正的、不计代价、不求回报的,只属于他御龙天的“家人的爱”。
这就是他所有行为的最终目的,是他一切疯狂与算计的底层逻辑。
飞坦,是他的第一个,也是最重要的锚。
这个在流星街的垃圾堆里将他捡起,用笨拙的方式给了他三年庇护的少年,是他第三世睁开眼看到的第一个“家人”。这份感情,纯粹、原始,诞生于最污秽的土壤,却比任何宝石都更干净、更坚硬。所以,他不惜耗费自己刚刚恢复的一丝本源,以血为引,以身为炉,为飞坦铸造“修罗”。他要将这份羁绊,从单纯的情感,升级为一种融入彼此生命、无法分割的“契约”。这把剑,就是他们之间永恒的链接,是他的锚点之一,是他对抗宇宙法则的第一块基石。
奇牙,是他的第二个锚。
在奇牙身上,他看到了自己第二世的影子——同样出生在扭曲的“家庭”中,同样渴望着外界的阳光,同样因为天赋而背负着沉重的枷锁。训练奇牙,接受他的效忠,这不仅仅是为了布局和掌控揍敌客家族。更深层次的,他是在创造一个绝对忠诚于自己、绝对不会背叛自己的“弟弟”。他要亲手塑造一个家人,用自己所理解的、最正确的方式,将他牢牢地绑在自己身边。奇牙的成长与忠诚,将是他的第二块基石,是他维系人性的又一道保险。
他要亲手建立一个只属于他的“家”,一个用绝对的力量和无法斩断的契约来维系的、永不背叛的家。
一阵轻微的刺痛将御龙天的思绪拉回现实。
飞坦已经处理好了伤口,正在用绷带一圈一圈地将他的手掌包裹起来。他的动作依旧生硬,打的结甚至有些歪歪扭扭,但那份专注却不容错辨。
“你待在这里,不许动。”包扎完毕,飞坦站起身,丢下这么一句命令式的话语。他转身拿起那把“修罗”,手指在冰冷的剑身上缓缓抚过。那动作,带着一种审视、熟悉,以及占有。
“友克鑫很乱。”飞坦头也不回地说,“十老头的阴兽,□□,还有一些不知死活的赏金猎人,都盯着拍卖会。你来这里做什么?揍敌客的任务?”
“送剑是任务之一。”御龙天靠在沙发上,声音里依旧透着虚弱,“更重要的,是来拿一些东西,顺便看一场戏。”
飞坦转过身,金色的眼眸隔着面罩,锐利地审视着他。“火红眼?”
“不止。”御龙天的嘴角勾起一个冰冷的弧度,“还有复仇者的锁链,和蜘蛛的命运。”
就在这两人之间那危险而诡异的平静被建立起来的瞬间,套房的门被无声地推开了。
奇牙的身影出现在门口。
他似乎在外面站了一会儿,身上带着夜的凉气。当他看到房间里的飞坦时,他银色的眼眸猛地一缩,身体在一瞬间进入了战斗姿态,手中的响雷钢悠悠球无声地滑落,散发出危险的电光。
那是面对S级罪犯,面对幻影旅团成员时,一个顶尖杀手应有的本能反应。
然而,下一秒,他的视线越过飞坦,落在了御龙天那只被重新包扎好的手上,以及飞坦身边那把散发着不祥气息的剑。他的眼神变了,所有的戒备与敌意都在瞬间收敛,转化为一种冰冷的、探究的平静。
他收起了武器,仿佛刚才那一瞬间的杀气从未出现过。他径直走到御龙天面前,无视了身旁如同凶神般的飞坦。
“地图完成了。”奇牙低声说。他摊开手,掌心浮现出一层微弱的念气,念气中,一幅由无数光点和线条构成的、立体的友克鑫市地图缓缓展开。地图上,有几个区域被标记了不同的颜色和强度。
“东区的废弃教堂,有十三股强大的念纠缠在一起,暴烈、阴冷,但彼此之间有一种奇怪的和谐。是蜘蛛的巢穴。”
“市中心的诺斯拉家族酒店,有一股念很特别,它充满了怨恨和执着,像一条绷紧的锁链,随时可能发动致命一击。是那个复仇者。”
“还有这里,那里……”奇牙的手指在地图上快速点过,将一个个隐藏在城市阴影中的强者据点清晰地标注出来。他的分析精准、冷静,不带任何个人情感。
飞坦的目光落在奇牙身上,那目光中带着审视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惊讶。他能感觉到,这个揍敌客家的小鬼,和几个月前在天空竞技场时,已经完全是两个人了。那份隐藏在骨子里的天真和迷茫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经过淬炼的、收放自如的锋芒。
他看向御龙天,似乎明白了什么。
御龙天看着奇牙的成果,满意地点了点头。他抬起眼,目光扫过飞坦,又落在奇牙身上。
一个,是他用血与本源铸就的、最坚实的第一个锚点。
一个,是他用知识与意志亲手塑造的、正在成型的第二个锚点。
他的“家人”,已经到齐了。
御龙天苍白的脸上,露出了一个真实的、愉悦的笑容。那笑容在这间冰冷的套房里,显得无比诡异,却又带着一种掌控一切的从容。
“很好。”他轻声说,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到两人耳中。
“那么,游戏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