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安]极乐世界 第6章 Chapter·6

地下城市没有雨雪，内置恒温系统让这里永远维持在不变的晴朗中。对星际流浪者来说，比起地表要面对的残酷气候和辐射污染，勒索和敲诈反而成为了更能接受的选择——至少他们获得了一个相对安全的生存环境。

安迷修熟悉流浪者。在废弃的交界区凑合一晚后，第二天，他很快就在中心街外围，找到了流浪者的聚集点。

人造光幕没有笼罩这里。漆黑之中，廉价的节能灯和复合塑料反射的光污染就是这里为数不多的光源。

利用城建时期遗留下来的废弃区域和建筑框架，经过不断涌入的流浪者们几十年的改造，深林区各层外围都已变成了一片广阔而错综复杂的钢铁迷宫。

混合土块搭建出成片蜂窝一样的居所，地面常年积着一层泥浆一般的污染物。穿着便宜软塑衣的流浪者们穿梭其中，神情大多麻木疲惫。

这是一群连泡影都享用不起的家伙，被社会抛弃，无法创造价值，也找不到自身的价值。还活着仅仅因为生命本能的求生欲。

雷狮曾轻蔑地评价这些人只是一群行尸，不会思考、也不愿意思考的人与只知生存的野兽并无二致。

安迷修总会反驳他，普通而平凡的生命才是芸芸众生，他们已经足够努力生活了，不该得到如此不公的评价。成为这样并不是他们的错，而是失去了正义的宇宙。

每当这时候，雷狮就会露出安迷修最讨厌的那种恶意的笑，再用他那优雅却讥诮的语调说：“但你与他们出生在同样的底层，却和他们不一样。所以过上什么样的日子，不就是每个人自己选择的吗？”

安迷修知道这是一种诡辩，用个体的特例来否定人们在这个被极乐世界扭曲的宇宙中，无能为力的现实。

最初他还会认真地与雷狮争辩，试图告诉这个一看就出身高贵，养尊处优的少爷，没有地位和金钱的人们，只靠努力想要改变命运有多么困难。

然而很快，安迷修就发现自己和雷狮没有一句能说到一起。天生情感缺失的向导根本无法共情弱者的痛苦与挣扎，而优越的出身和飞扬跋扈的个性更让他与妥协和怜悯这样的情绪绝缘。

安迷修早已认清，他们最终会走向对立和决裂是无可避免的事情。从一开始，他们就不是一个世界的人。只是爱带来的迷醉太容易蒙蔽人的理智，让人一厢情愿地以为爱拥有重塑世界的伟力，定能改变一切。

安迷修闭了闭眼，又用力晃了晃头，仿佛要将脑海里浮现的回忆甩出去。

别在想那个混蛋了，你该想想赚钱的事情。安迷修对自己说道。

他跟着流浪者们进入了聚集地，轻车熟路地在混乱的居民区中找到了交易中枢，并靠着哨兵的身份，得到了一份送信人的临时委托。

寄件人是卡尔特星人，个头矮小，长着猫科动物的外表，一双巨大的耳朵顶起了大半身高。卡尔特人大多个性执拗，不好相处，几乎没人愿意和一个卡尔特人打交道。

这位老妇人是个典型的卡尔特人。

但安迷修的师父就是一个卡尔特人，所以他十分擅长与卡尔特人打交道。

“五晶币，来回费用。费拉区在二十六层，乘上地下电梯很快就到。”老妇人板着脸仰起小小的头颅，黄色的猫眼直勾勾盯着安迷修，一副绝不会妥协的气势。

实际上，在她张贴的招募纸上写的报酬是十晶币。

“抠门的老泼妇，五晶币就想让人去费拉帮你送信，谁不知道那的情况？你也就坑一下外乡人了呵呵。”一旁瘸腿的女邻居咧着嘴啐了一句，对安迷修说：“别怪我没提醒你啊，小伙子。费拉现在可是禁区，极恶帮全城广播过，进去就死。”

“胡说什么！极恶帮只说那现在有污染，不准人随便进出，哪有说进去就死？！”

“都禁区了，肯定是有高度辐射污染之类的大事故，五晶币就想让人给你卖命！不要脸的老泼妇。”

老妇人黄色的眼睛变红了，猛地呲牙对邻居尖声道：“又不是你接活，屁话这么多干什么？想让我把你另外一只腿也打断吗？”

邻居骂骂咧咧地吐了口唾沫，冷笑道：“傻卵，你儿子肯定早死里面了。没了儿子，我看你还能嚣张到什么时候！”

老妇人脸色一黑，抄起一旁的钢板扔向邻居方向，差点擦中站在一边的安迷修。

“砰”地一声巨响，邻居缩回了房里，钢板砸到漆黑的墙上，留下了一个深深的坑洞，然后“噗通”一声坠落到黑色的泥地里。

老妇人怒骂：“就算没了儿子，老娘我揍你也是分分钟的事情。再嘴贱试试？”

对面没再吭声。

安迷修咳嗽了一声，温声道：“所以，收信人是您的儿子吗？”

“没错。”老妇人喘了口气，锤着差点闪到的腰，面色不豫地瞪向安迷修，“就五晶币，行不行？”

“可以。”安迷修干脆点头。

老妇人眼中闪过一丝惊讶，黄色的，尖细的瞳孔猛然变圆，本来凶悍的神情忽然多了几分可爱憨态。卡尔特人的情绪总会表现在瞳孔的变化上，这让他们很难遮掩自己真实的感情。

老妇人高兴地绷着嘴角，从怀里掏出了一个绣着宇宙飞船的旧布钱包，钱包上的拉链已经生锈，但本身被洗得很干净，和老妇人肮脏泥泞的黑色软塑衣像是两个世界的东西。安迷修一眼就从钱包干瘪的轮廓看出，钱包里最多就五晶币。

“就五晶币哦？我先付你一晶币，剩下的等你回来再给你。”

老妇人慢吞吞掏出一晶币，咬了咬牙，下定决心递给了安迷修。

三角形的晶币上印着星际财团的星环标志，像一枚小小的徽章。

这个时代已经很少见实体货币，人与人丧失了信任，自然更加害怕没有保障的现金交易，也就只有用不起随身电脑的流浪者们还会使用原始的交易方式。

安迷修接过晶币，郑重道：“请放心，在下一定会将信送到。”

老妇人没说话，盯着安迷修看了一会，冷哼道：“你最好说到做到，不然我会让你知道你的上一任付出了什么代价。”

安迷修告辞离开了，用这珍贵的一晶币换了两块干面包，一瓶纯净水，解决了最重要的食物问题。

十分钟后，他乘坐地下电梯，没多久便抵达了二十六层的费拉区。

费拉区位于深林区底层，是一片广阔的人造农场，作为为整个深林区供应粮食的粮食基地，极恶帮对这里的管控一直都很严格，即便没有所谓的“污染”，这里也是一个难进难出的地方。

安迷修刚走出地下电梯，踏上费拉区交界入口的地面，迎面便是两根警棍斜伸过来，两个极恶帮的守卫站在入口关卡旁边，拦下了他。

“哪来的家伙，没看到全城通报吗？”

“抱歉，在下无意擅闯，只是前来送信。”

安迷修好脾气地回答，可惜守卫半点都不通融，其中一个不客气地用警棍戳了戳安迷修的肩膀，不耐道：“听不懂人话是不？管你干什么的，赶紧滚。”

安迷修抿了抿唇，手放到了剑柄上。另一个守卫眼尖，察觉安迷修动作，立刻迅速后退一步，掏出枪指着人警告：“想干什么？造反啊？手给我放下！”

安迷修眉宇微沉，正在心中思索，突然，位于左侧的另一部电梯“叮”地一声停在了二十六层，电梯门无声滑开。

安迷修猛地抬头望去，吃了一惊，“你怎么在这？”

电梯里走出来的人是雷狮。

雷狮上下打量着安迷修，挑眉道：“这话应该我来问吧？”

“什么情况？”

皮肤黝黑，高大粗犷的中年男人跟着出来，神情不悦地看向守卫和安迷修。在他另一边，是饶有兴味的帕洛斯。

“老大！您怎么亲自来了！”守卫连忙站直鞠躬，迅速解释道，“是这家伙敬酒不吃吃罚酒，非要硬闯！”

“哦？”雷狮先笑了，“不愧是‘最后的骑士’啊，不管在谁的地盘上，都这么目中无人，我行我素。”

安迷修不受挑衅，看着那头领冷静道：“在下并无挑起冲突的意图。”言罢，从怀中拿出一块老旧的电子信卡，“这是一封委托信函，来自一名担忧孩子的老妇人。请问阁下可否通融，让在下进去送信？”

那头领眉头皱得更深，看了眼雷狮，又看向安迷修。他听说过“最后的骑士”，一时拿不准雷狮特意点明安迷修身份的意图，只能怀疑道：“大名鼎鼎的双剑安迷修，来我这就为了送信？”

“没错。”

头领嘴角一抽，看向雷狮：“雷狮老大跟安迷修很熟？”

“不。”雷狮耸肩。

帕洛斯嗤笑一声，安迷修抿唇不语。

就在那头领准备下达逐客令时，雷狮才慢悠悠地补充：“不过他现在也算是我的人，进去送个信而已，倒也不用这么草木皆兵。”

“……”

头领黝黑的面孔上神色变换，望着安迷修的目光从怀疑变成了探究，“既然雷狮老大都这么说了，这点面子我们肯定要给的。”他挥了挥手，示意守卫打开关卡闸门，“行了，没多大事，开门吧。”

电动闸门在吱呀声中缓缓开启，明朗的光照从门后射来。

闸门后是一个一百平米的平台，三条长长的空中走廊从平台延伸出去，贯穿费拉区的三个方向，走廊地面由合金板拼接而成，三面墙壁则是透明的复合玻璃。

雷狮来到安迷修身边，歪头微笑，“是不是该说点什么？”

“……多谢。”安迷修不情不愿地低头说道。

“不谢。”

雷狮笑意盈盈，眼神一闪，忽而道：“骑士阁下在这里人生地不熟，找人总得有个带路的，帕洛斯。”

帕洛斯瞪大眼指了指自己，“老大，我？给安迷修带路？”

“不行？”

“行，当然行……”帕洛斯哪敢有异议，连连点头应诺。

雷狮摆摆手，越过安迷修，和极恶帮的高层走向了北方那条走廊。

原地只剩下帕洛斯和安迷修。方才的对话安迷修也听到了，毫无疑问，雷狮很乐意让安迷修不爽，而他清楚帕洛斯和安迷修有多不对付。

当然，帕洛斯觉得，现在自己恐怕比安迷修更不爽。

只有这种时候，他宁愿自己是佩利那样的傻狗，而不是一个聪明绝顶的骗徒。至少佩利绝对不会明白雷狮为什么会喜欢玩弄安迷修，便也不用忍受这种“在自家老大心里的地位可能还不如安迷修”的憋屈感。

“请吧，骑士大人。”帕洛斯皮笑肉不笑地做了个“请”的动作，然后自顾自走向了南边的走廊。

安迷修默然片刻，又望了眼雷狮离去的背影，才转身跟上帕洛斯。

透过玻璃往外看去，巨大的地下空间里没有人造光幕，但充斥着拟真日照，一望无际的麦浪就在日照中迎风摇曳，和安迷修长大的地方非常相似。

那是一颗位于第二星域边陲的原始星球，星球上的人以农耕为生，过着与世隔绝，自给自足的平静生活。他们远离星际财团的经济网络，也不处于星际交通之中，星球上的生命甚至都不知道他们并不是宇宙中唯一的智慧生命。

安迷修的师父，菲利斯·尼克瑞斯在发现这颗星球的时候，曾感慨万千道：“没想到宇宙里还有这样的地方。”

那时安迷修太年幼，不明白师父为什么会如此感慨。后来长大一点，他才恍然明悟。

虽然这里的文明原始而落后，科技水平还停留在铁器时代，星空则是遥远的神话。

但这里没有极乐世界。

人们还能热情、勇敢、积极地面对生活带来的一切苦乐。

在如今的宇宙里，这里就是弥足珍贵的桃源。

只可惜桃源最终也没能逃开从天而降的洪流。

“你要找的人叫什么？”

帕洛斯的声音打断了安迷修的出神，脸上虚伪的友善让安迷修十分不适。

“杰克。”安迷修不去看帕洛斯，简单明了道，“一个卡尔特星人，去年被调到了费拉这边上工。”

“每年发派到这的苦工多如牛毛，名字和出生地都这么普通，找起来可不容易，估计得去人口管理部那边调资料了。”

“……人口管理部？”

“你不会以为这么大一个城市，不需要任何行政机构管理吧？”帕洛斯露出了讥嘲的表情，“一群头脑简单，只知道打打杀杀的混混可没法把这里管理的井井有条。”

安迷修沉默了，脸上神情微妙，显然对“井井有条”这样的形容不是很认同。

帕洛斯的心情变得好了些，继续道：“不过这里到底是卡喀亚，极恶帮可没有‘为他人服务’的社会责任感。”说到这里，他伸出手，搓了搓拇指和食指，明示道，“你懂的，没有钱就没有服务。”

安迷修的眉头皱了起来。帕洛斯一眼就看出他在为难，不禁哈哈笑了起来，一副幸灾乐祸的样子。

“真可怜呢，你要不干脆拉下脸去跟老大要钱得了。这年头脸皮有什么用，何况你也是为了做好事牺牲掉的，对不对？”

帕洛斯耻笑着：“毕竟您正直善良，一诺千金的名声响彻宇宙，要是因为拉不下脸而辜负了别人的委托，得多叫人失望啊？”

片刻的安静后，安迷修回道：“你说的没错。”

帕洛斯愣住。下一秒，流焱猛地划破空气，横亘在了帕洛斯的脖颈前。

帕洛斯悚然失色，根本没想到安迷修居然会突然动手。

“干什么？正义的化身也准备学我们这些小人打劫了？”帕洛斯脸上冒出冷汗，勉强扯出一笑，沉声警告：“安迷修，别忘了这是哪里。”

安迷修点头：“卡喀亚，我知道。请不要误会，这不是打劫。”

“……把剑架在别人脖子上说，请别误会？”

“这是迫不得已，毕竟海盗团的人太能逃跑了。”

“你到底想干嘛！”

“在下记得你的悬赏金额是一千两百万晶币。”安迷修认真道，“在下正考虑现在把你抓去换赏金需要多少时间。”

“……”

帕洛斯嘴角抽搐，瞪着安迷修，久久无语。

半晌，他深吸口气，重新挂起假惺惺的笑：“少说得一个月呢，但你的委托人应该等不了那么久吧？这样，我会帮你付钱换取信息，可以了吧？”言罢，手上浮现模糊雾气，精神触梢也化作钢针悬停在安迷修的精神壁垒外。

“真打起来也是两败俱伤，安迷修，你考虑清楚。要是引来极恶帮和老大，可就不好收场了。”

安迷修静静看着他，直到帕洛斯额头的冷汗浸湿了头发，横在他脖子前的流焱才缓缓挪开。

棕发青年熄灭光子剑，将武器插回腰后，道：“有劳，继续带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