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去西班牙之后,这件事情就交给你了。”
这是糸师冴和糸师凛之间的秘密约定,每个周五要接霖子姐回家,一直从校门口,送到家门口。只有这样,霖子姐才不会被坏人带走。
凛见过那个不怀好意的男人,胡子拉碴,穷困潦倒,戴一顶鸭舌帽,衣服上全是污渍,比流浪汉好不到哪里去。
最开始是他们刚搬家的时候,好几次他们在上学的时候注意到那个男人,鬼鬼祟祟跟她在后面。也只有霖子姐那样心大的人,整天带着耳机,哼着歌上学,才不会发现他。哥哥曾经试图拦下那个人,可是对方一看到他们就飞快地跑走了。他问哥哥要不要报警,哥哥摇了摇头说:没事的,有他们在,不会有事。
到后来,男人不再出现在早上,而是偶尔在周五下午放学会出现在校门口,一路尾随她回家。于是糸师凛和校队说每周五的训练他提前下训,之后他会先送远山霖回家,然后自己去海边的沙滩上踢球。
就这样过去了整整五年。
说起来只是一句话,数起来那真是好长一段时间啊,长到养成很多不必要的习惯。
糸师凛背起包,走出球场,在他踏出球场门的那一刻,一个人影蹦到他旁边,试图拍一下他的肩。糸师凛侧身躲过这一掌,然后顺手把她的书包接过来。
“今天过得怎么样?”面前的人露出一个向日葵一样的笑容。
【糟透了。】
“还不错。”他说。
“那个田中——上次和你提过的那个,今天又狠狠吹了你一通。”远山霖比划着:“哇如果你能亲耳听就好了。”
【没兴趣。】
“这样吗?”他放慢一点脚步,侧过头,做出倾听的样子:“他说什么了?”
“我学不来啦哈哈。”远山透不知道想到了什么,笑得眼睛眯成一条线,那笑容看得他心里一阵烦躁。“如果你在你也一定会被逗笑的。”她肯定似地点了点头。
【开什么玩笑。——等等,也?】
糸师凛猛地停住了脚。
远山霖走出去两步才反应过来他没跟上,回过头看他:“小凛?”
“...没什么。”他垂下眼睫,压住眼底涌动的暗色。
“你别不信,真的很好笑...”她两步绕回他旁边,和他一起继续往前走,絮絮叨叨地说着。
【够了,别说那个蠢货了。】【啧,好烦。】【可不可以在球场上把那个家伙碾、碎、啊!】
想到这里,他再一次顿住了脚,而后放空了眼神。他做不到的,因为——
【那个蠢货,还是候补啊。】
如果思维可以具现化,那么糸师凛现在头顶上概是一片杂乱的黑色线条,夹杂着碎刀片、血浆和被拖走的男性尸体。
然而远山霖对此一无所觉:“...小凛?小凛?”她有些疑惑地歪头:“又走神啦?”
糸师凛看了她一眼,大跨步往前走了。
“霖子姐是笨蛋。”他板着脸,发出咕哝似地碎碎念。
“诶——?!?”预料之中的,背后那个人跳起来打他的肩膀。
·
【霖子姐是笨蛋】
和小时候拖长的撒娇一样的声音不同,也和现在嘀咕的碎碎念不同,脑海中说出这句话的他自己的声音,是很冷淡甚至于冷酷的。
他知道自己的演技有多拙劣,他看得见和队友道别时对方脸上那近乎惊恐的神色。只有远山霖会一厢情愿地认为,他富有耐心、性格温和、人缘很好。
她在心里维持着那样一个岌岌可危的可笑的假象,一旦意识到他和队友的分歧、听见什么人针对他的闲言碎语,她就会开始不安,用那种可笑的表情看着他问:“你还好吗,小凛?”
那次他们在学校食堂,隔墙听见球队的人在咒骂他赛场上的不顾全局。远山霖丢下餐盘就走过去和对方开骂了,骂了二十分钟,他饭都吃完了还在骂。糸师凛听不下去了,径直走过去,在一片突兀地寂静中把她拽了回来。
她生气的时候还挺好看,糸师凛诡异地感到愉悦。可是下一秒,他看见远山霖哭了,她用那样悲伤又委屈的目光看着他,却对他说:“小凛,你别难过”。
一瞬间,成群的蚂蚁涌上他的心脏,钻进血腔,连爬带咬,那些密密麻麻的虫影让他反胃到几乎要呕吐。
三天之后,那个骂他的球员就离开了校队,从此也再没有出现在食堂。
随着时间的推移,远山霖似乎逐渐忘记了这件事情,但糸师凛始终记得那个眼神。
好恶心,好恶心,怎么能这么恶心。
但是...更恶心的,不是配合着她,维持着这一切假象的自己吗?
他无数次想要毁坏这一切,拿尖利的刀锋划破平静的表象,可是只要一想到她会用那种难过的眼神看着自己,糸师凛就几乎快要疯掉了。
所以不可以。不可以烦躁,不可以刻薄,不可以受伤。她会难过的。她一难过,他就想杀人。
远山霖是笨蛋。被骂、被推开都不会生气,从他小时候玩耍时把她推倒地上磕碰出血,她却抱着他说“别担心,不怕,我不会告诉妈妈的”的那一天开始,他就已经知道了。他有好好道过歉了,可是那个伤口却一直留在她膝盖上,她是疤痕体质,也许一辈子都不会消。
有些东西,对常人来说是温暖的。但是糸师凛天生体温比他们低,温暖的东西他摸着烫手,会被他一秒丢掉,然后毫不在意地踩上一脚。但是远山霖的心,即使被烫到双手失去知觉,他也不敢丢下,怕她落疤。
...虽然她总是自称有一颗金刚石一样的心脏。
青春期对于很多人来说是忸怩的、青涩的、美好的,像暮春雨落樱花一样多愁善感又像夏夜海滩星空一样童真浪漫。然而对糸师凛来说,这一切都不存在,他每天都在和自己的破坏欲做斗争,用大量的训练、用血腥片来消解内心的焦躁,只有每天躺倒床上时是动弹都不想动弹的状态,才能保证他早上睁开眼能有一个平静的心情应付新的一天。
那时候的糸师凛和所有青少年一样,没有想过这样的日子有一天也是会过去的。
他进入蓝色监狱,半年后,她毕业去了法国留学。
一夜之间,远山霖从他的身边消失。
非常安静地,有什么东西从他的生活中被抽离出去了,那些破坏欲也随之消失,可是取而代之的是更让令人疯狂的焦虑。糸师凛坐在蓝色监狱宿舍的床位上,看着积分换来的手机,头像是灰色的,她不在线。
糸师凛崩溃了。
啊啊啊啊啊啊啊——!
到底是什么啊??是什么啊??!
他没有答案。愚蠢的、十七岁的糸师凛,连问题都无法准确的问出来。
·
原来霖不仅可能会被坏人带走,也是可能会自己离开的。
如果是鸟,她应该是那种天生就很擅长飞翔的类型。
长大成人是一道分界线,过去那种缠绕在一起的日常,就此永远沉没在回忆里。
直到时间过去了很久,久到蓝色监狱计划结束、洁世一他们各自奔赴不同的球队、他接到PXG俱乐部的邀请函去往法国,在异国他乡飘了三年;久到他卧室窗前的灌木已经长过了窗台、以前常去的店子已经倒闭重开、她看过的书页泛黄、用过的吉他弦断,久到她存在的痕迹无法抑制的从他的整个世界里淡去。
到这个时候,糸师凛终于可以将她从那些混乱的梦境里剥离出来。破碎的骨肉拼成完好的人,滚落的眼珠重新变成闪着光的样子,光滑的皮肤上血痕愈合,那么多没道理的梦,每一个梦里都藏着他最深的恐惧。本能的**在他的皮肤下涌动,随着他的血液流淌进心脏里。在三年过后,在他又继续长高了五公分之后,这些**被归整、梳理,终于找到了正确的出口。
害怕弄坏她是真的,想吃掉她也是真的。
害怕她被吓跑是真的的,想把她永远困在身边也是真的。
视线、发丝的触感、声音、皮肤的温度,在无数潮热的夜晚里,沿着神经束穿过心脏,流淌过每一寸血液,被嚼碎吞进胃里,又满溢而出,化作他意识空白之中呼唤的名字。
远山霖。霖。
她是很好懂的人。他在她面前是有特权的。
只要叫她...姐姐的话,她什么都不会拒绝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