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劫的静室外。
阿卡多被一名弟子引到此处。她依旧是那副随性的打扮,与影流肃穆的氛围格格不入。
凯隐跟在她身侧,一同走了进去。
静室内,劫盘坐在蒲团上,面前矮几上放着一套粗陶茶具,热气袅袅。
“坐。”他言简意赅。
阿卡多也不客气,直接走到他对面盘腿坐下,看向劫:“钱我下午拿来。什么时候开始学?”
劫:“……”这倒霉孩子怎么又坐他面前了。
“阿卡多,”凯隐在她身后侧方的客位连忙低声提醒,指了指自己身旁的空位,“坐这里。”
他眼神示意这才是弟子或客人该坐的位置。
阿卡多扭头看了看,眉头皱起,显然觉得这规矩很麻烦,但还是“啧”了一声,不太情愿地站起身,走到凯隐旁边的坐垫上重新坐下,目光却依旧灼灼地盯着劫,等待答复。
劫提起陶壶,缓缓将沸水注入茶杯,水声在寂静的房间里格外清晰。劫抬起眼,深邃的目光落在她脸上,问出了第一个问题:
“你认为,影流为何而存在?”
阿卡多挑眉,没想到还有“入学考试”。
凯隐也倒了一杯放到阿卡多面前,她端起茶杯,也不怕烫,仰头就喝了一大口,粗糙的茶汤让她撇了撇嘴。
放下杯子,她回答得毫不犹豫:
“为了干翻所有看着不爽的家伙,用你们的话说,维护……嗯,‘必要的平衡’?”
她记得慎的弟子提过一嘴,她没太往心里去,她不知道均衡跟影流教义是否相同,估摸着都是忍者,大同小异吧。
所以说话的语气也带着她特有的、对条条框框的不屑。
“那是均衡教派,他们信奉均衡,不可妄动杀戮。你的心性,不适合均衡之道。你的道路,与均衡背道而驰。而影流不同。我们铲除威胁,不计手段。”
劫对她的粗鲁回答并不意外,继续问道:
“若你习得影流之术,面对昔日诺克萨斯同袍,当如何?”
“杀。”阿卡多眼中凶光一闪,没有任何犹豫,“立场不同,就是敌人。对敌人仁慈,就是对自己残忍。”
她的话语里带着从无数尸山血海中爬出的觉悟。
劫沉默地注视着她。她的回答野蛮、直接,毫无“大义”包装,却莫名又契合了影流为达目的不择手段、以杀止杀的教条。
他的目光如同实质落在阿卡多脸上:“你,为何寻求这份力量?”
阿卡多迎着那目光,没有丝毫闪躲,回答得斩钉截铁:“为了更强,为了杀人,为了活下去,为了向诺克萨斯复仇。够清楚了吗?”
她的目的充满了个人恩怨,但这股纯粹的意志,却正是驾驭暗影所需。
片刻后,劫缓缓开口,声音依旧平稳:“影流之术,也并非儿戏。它承载着黑暗与痛苦。”
“痛苦?”阿卡多嗤笑一声,指了指自己身上纵横交错的伤疤,“老子最不怕的就是这个。”
劫不再多言。他轻轻击掌。
静室的门被拉开,一位身着深色服饰、面容肃穆的老妪走了进来,她手中捧着一个古朴的木盒,盒盖上雕刻着扭曲的暗影符文。
老妪打开木盒,盒内是一团如同活物般缓缓蠕动、旋转的黑色液体,它漆黑得仿佛能吞噬一切光线。
“这是‘影之泪’。它是暗影魔法的根源,蕴含着巨大的力量,也承载着堕落的诱惑。承载它,方能驾驭暗影。”
“服入体内或纹在身上,就能让人获得影之术,我的流派因此得名。”
他抬起眼,那双在阴影中更显深邃的眸子看向阿卡多:“你选哪一种??”
阿卡多扭头看向身旁的凯隐:“你选了喝的?”
凯隐点了点头,回想起当时的感受,下意识地抿了抿唇:“嗯,纹身上很痛的,我当时还太小了,师父怕我承受不住。”
阿卡多又将目光转向劫:“你师父是纹的?”
凯隐再次点头,语气里带着一种过来人的笃定:“纹身上真的很痛。”
阿卡多听完,几乎没有任何犹豫:“那我要纹身上。”
她指了指自己的左大腿,“就这儿。不妨碍活动。”
一旁的老妪捧出纹身工具,是一把造型奇特、刃口闪烁着幽光的骨针和引导能量的符文杵。
她示意阿卡多躺下,挽起左腿的裤管。
“过程无法麻醉,需保持清醒,以意志引导影之泪与自身融合。”劫最后提醒道,“现在放弃,亦可。”
阿卡多嗤笑一声,直接躺下,利落地挽起左腿裤管至大腿根,露出紧实有力的肌肉线条:“来吧。别磨蹭。”
老者上前,先是用符文杵在阿卡多大腿皮肤上勾勒出基础的引导符文,然后拿起骨针。那骨针在接触到“影之泪”的瞬间,它仿佛活了过来,黑暗精华萦绕上针尖。
当那蘸取了“影之泪”的特制针尖,第一次刺破阿卡多的皮肤时——
“我草——!”
灼痛感猛地炸开,仿佛有无数阴影的冰锥刺入阿卡多的血肉,又像是被来自精神领域的业火灼烧灵魂。
“怎么他妈这么痛!!”阿卡多紧咬着牙关,牙龈几乎咬出血来。
她一拳砸在榻榻米上,凯隐赶紧上去握她的手。
然而,紧随剧痛而来的是无形的黑影,顺着针尖瞬间包裹了她的脑海。
她的眼前不再是静室,而是无数幻象翻涌——孱弱的村民在铁蹄下化为肉泥,哭泣的孩童在废墟中伸出手臂,衰老的生命在病榻上无声消逝……
这些景象伴随着无数亡魂齐声低语:“看吧!这些蝼蚁!这些尘埃!他们的存在即是原罪,他们的哀嚎是这世间最无用的噪音!弱,即是死!废物,合该被淘汰!”
这意念如同最锋利的冰棱,试图凿穿她的心防。
与此同时,那黑暗洪流找到了她内心的伤疤,疯狂地挖掘、撕扯——失去阿什利那天,灵魂被强行撕裂的剧痛,再一次被百倍放大,清晰得如同昨日;
孤独,化作无数冰冷的锁链,缠绕上她的心脏,将她拖向绝望的深渊。
而在这一切痛苦与负面情绪的顶点,黑暗洪流又骤然变换,化作了甜蜜而致命的饵食。
无数关于暗影的古老奥秘、杀戮的技艺、诡诈的秘法,灌入她的意识。
一个充满诱惑的低语在她灵魂中回荡:
“拥抱它……拥抱这至暗之力……它将赋予你碾碎一切痛苦根源的力量,让你所恨之人永堕恐惧,让你所受之苦千万倍偿还……”
这正是当年劫所经历的禁忌低语,是“影之泪”对心智的侵蚀与考验。
但阿卡多不是劫。
对于蔑视弱者的蛊惑,她灵魂深处本能地嗤之以鼻——她不是蔑视,她是根本不屑一顾!
弱者的死活与她何干?她只在乎自己和自己认可的人能否活下去,变得更强大。
这种蛊惑对她而言,如同对石头宣讲弱肉强食,纯属废话。
对于助长的苦楚,她早已习惯与痛苦为伴。
弟弟的死是她永恒的伤疤,但更是她复仇的燃料,而非击垮她的枷锁。
这黑影试图放大她的痛苦,却更像是在给一座本就燃烧着熊熊怒火的火山再添一把柴,只会让她的意志在烈焰中淬炼得更加坚硬。
至于黑暗魔法的诱惑……
“就这?”阿卡多在灵魂的剧痛与意识的冲击中,猛地睁大眼睛,那双眸子里没有恐惧,没有迷失,只有被挑衅后的兴奋与贪婪!
力量!这正是她渴求的!管它黑暗不黑暗,只要能让她更强,能让她撕碎诺克萨斯仇敌的喉咙,就算是深渊的力量,她也照吞不误!
她非但没有抗拒那涌入的黑暗知识,反而以野蛮的姿态,用自己的意志强行捕捉、吞噬那些碎片!
“来啊!再多来点!”她在内心咆哮,与那黑暗意志正面冲撞。
静室内,老妪的针稳定落下,勾勒符文。
劫默默观察着,他清晰地感受到了“影之泪”的蛊惑之力在涌动,也看到了阿卡多那截然不同的反应。
老者面无表情,手法稳定至极。
骨针带着“影之泪”,一针一针,沿着符文轨迹,将那股狂暴的黑暗力量一点点镌刻进她的血肉。每一针,每一下,都伴随着撕心裂肺的痛楚。
阿卡多死死盯着屋顶的阴影,任由那痛苦的浪潮一遍遍冲刷着她的意识。
她没有求饶,没有昏迷,只是在剧烈的喘息间隙,从喉咙深处发出如同困兽般的、不屈的咆哮。
不知过了多久,纹刺完成。
剧痛与低语如潮水退去。阿卡多大口喘着气,灵魂仿佛经历了一场鏖战。她大腿上的暗影符文已然成型,内里仿佛有黑暗的火焰在静静燃烧。
阿卡多胸膛剧烈起伏,浑身像是从水里捞出来一样。她缓了好几口气,才撑着胳膊坐起来,低头看向自己的左腿。
她触摸着印记,那暗影符文如同活物,在她苍白的皮肤上微微流转着幽光,与她的呼吸同步。
她能清晰地感受到阴影之力在其下蛰伏。
“妈的……”她声音沙哑地骂了一句,抹了把脸上的汗,抬头看向劫,脸色苍白,眼神却像是征服了恶龙的战士,燃烧着胜利的火焰,“……这玩意儿,脾气还挺大。”
劫看着她,缓缓站起身。
“凯隐,你来教她。”
“是,师父!”
说完,劫便如同融入阴影般,消失在静室内。
凯隐见师父走了,看着阿卡多的样子,又是心疼又是骄傲。他伸手,想碰又不敢碰:“我就说很疼吧?”
阿卡多看着他紧张的样子,扯出一个带着疲惫却嚣张的笑:“疼?爽翻了!现在感觉能一拳打穿城墙。”
她借着凯隐的搀扶站起来,活动了一下左腿。
“走了,”她拍了拍凯隐,“吃饭去。饿死了。下午还得去拿钱,交学费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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凯隐扶着阿卡多走出劫的静室,午后的阳光有些刺眼。
阿卡多脸色依旧有些苍白,但眼神亮得惊人,左腿上的新符文在衣物下隐隐散发着微弱的凉意,提醒着她体内多了一股亟待驯服的力量。
“真没事?”凯隐还是不放心,手虚扶在她腰后。
“啰嗦。”阿卡多甩开他的手,自己走了几步,除了肌肉有些过度紧绷后的酸软,以及那符文处传来持续的、如同低温灼烧般的异样感,并无大碍。
“先去吃饭,饿得前胸贴后背了。”
两人来到食堂,这个点人不多。
阿卡多毫不客气地打了满满一盘肉菜,坐下就开始风卷残云。
凯隐坐在她对面,看着她狼吞虎咽的样子,心里那块石头才算落地,自己也拿起筷子,却没什么心思吃,目光大部分时间都黏在她身上。
“下午……我教你基础的冥想和能量引导?”凯隐试探着问,语气里带着点兴奋。
他终于可以名正言顺地和她长时间待在一起,还是以“教导者”的身份。
阿卡多嘴里塞着食物,含糊地“嗯”了一声,咽下去后,抬眼看他,带着点不怀好意的笑:“怎么教?我是不是还得喊你一声‘师父’?”
凯隐耳根微热,轻咳一声:“……看情况。每个人感受暗影的方式不一样。”
吃完饭,凯隐带着阿卡多来到训练场后方一片僻静的竹林。这里是他小时候经常独自练习的地方,绿荫环绕,幽静凉爽。
“首先,是感受。”凯隐让阿卡多盘膝坐下,自己坐在她对面。
“闭上眼睛,排除杂念,将你的意识集中在你腿上的符文上。试着去‘触碰’它,感受其中流淌的力量,就像感受你自己的血液流动一样。”
阿卡多依言闭眼,但眉头很快就皱了起来。对她而言,“排除杂念”比跟十个诺克萨斯壮汉对打还难。
战场上的喊杀声、弟弟的低语、劫的评价、银山猪的咆哮……各种画面和声音在她脑子里打架。
“静不下来。”她烦躁地睁开眼,“这玩意儿有用?不如直接告诉我怎么用它来揍人。”
凯隐早就料到会这样,耐心解释:
“冥想是基础。不能熟悉、引导它,你就无法在战斗中精确地使用它,甚至可能被它反噬。就像……你得先熟悉一把新武器的重量和平衡,才能挥砍自如。”
这个比喻阿卡多听懂了。她撇撇嘴,重新闭上眼睛,这次努力将注意力强行聚焦在左腿那冰凉的符文上。
起初只有一片黑暗和那持续的不适感。但渐渐地,当她屏息凝神,真的开始像感受自己心跳一样去“内视”时,她“看”到了——
那符文仿佛活了过来,变成了一团缓慢旋转的、深不见底的黑色漩涡,丝丝缕缕冰冷的能量正从漩涡中渗出,试图融入她的血肉,却又带着一种桀骜不驯的疏离感。
“感觉到了……”她低声说,带着一丝新奇,“像有条冰冷的蛇盘在腿上。”
“很好。”凯隐的声音放得很轻,带着鼓励,“现在,别抗拒它。试着用你的意志,想象你的意识像一只手,轻轻地……抚摸它,引导其中一丝能量,沿着你的腿,慢慢向上。”
阿卡多尝试着。她的意志如同磐石,强硬地“抓”向那一丝能量。那能量猛地一颤,像是受惊的活物,非但没有顺从,反而更加躁动,冰冷的触感瞬间变得刺骨。
“它不听使唤!”她恼火地报告。
“不是强行控制,”凯隐纠正道,他回想起自己初次尝试时的艰难,“是共鸣,是邀请。暗影并非死物,它有自己的‘情绪’。你要让它觉得,你是它的‘容器’,而非‘囚笼’。”
阿卡多琢磨着这话。让她去“邀请”一团影子?
她再次尝试,这次不再是用蛮力去抓取,而是放缓了意识的接触,更像是一种试探性的触碰。
果然,那躁动的能量平和了一些。她小心翼翼地,用意志包裹住一丝极细的暗影之力,像牵引一根发丝般,引导它离开符文,沿着大腿的经络,极其缓慢地向上移动。
每移动一寸,都伴随着一种奇异的、冰线划过血肉的感觉,并不疼痛,却无比清晰,让她全身的寒毛都立了起来。
“成功了!”她猛地睁开眼,语气带着兴奋,“老子让它动起来了!”
虽然只移动了不到一掌的距离,那丝能量就因为她情绪波动而溃散重新回到了符文中,但这无疑是关键的第一步。
凯隐看着她脸上那混合着疲惫与成就感的笑容,自己也忍不住笑了起来,心里软得一塌糊涂。
“嗯,你做得很好。”他由衷地赞美。
接下来的时间,阿卡多就跟这“不听话的影子”杠上了。她一遍遍地尝试,失败了就骂一句,然后重整旗鼓。她的方法毫无技巧可言,全凭一股不服输的蛮劲和惊人的意志力硬磨。
凯隐在一旁看着,偶尔出声指点一二,更多时候是安静地陪伴。他发现阿卡多学习的方式与他,甚至与大多数影流弟子都不同。
她不像是在“修炼”,更像是在“征服”。她不是在寻求与暗影和谐共处,而是在用绝对的意志,强行命令它臣服。
这种霸道的方式效率或许不高,且消耗巨大,但意外地……很适合她。
夕阳西下,竹林里的光线变得昏暗。
阿卡多终于能够较为稳定地将一丝暗影能量引导至腰腹位置。她长长地吐出一口浊气,额头上满是汗珠,精神上的疲惫远胜身体。
“今天就到这里吧。”凯隐站起身,向她伸出手,“过度修炼反而不好。”
阿卡多借着他的力道站起来,腿有些麻,晃了一下,被凯隐稳稳扶住。
“妈的,比打一架还累。”她揉了揉额角,感受着体内那似乎暂时“安分”了一些的暗影符文,“不过……有点意思。”
回去的路上,阿卡多突然想起什么,手往裤兜里掏。凯隐见状,眼皮一跳,有种不祥的预感。
果然,阿卡多掏出钱袋,数出五枚金币,塞到他手里:“喏,学费。”
凯隐看着手里金灿灿的钱币,哭笑不得:“阿卡多,不用……”
“拿着!”阿卡多语气不容拒绝,“老子从不白嫖。教得好,下次还有。”
凯隐看着她理所当然的样子,知道拗不过她,只好默默收下这沉甸甸的“学费”,心里五味杂陈——教自己喜欢的人,还要收钱,这算怎么回事?
拉亚斯特在他脑中发出毫不留情的嘲笑:【哈哈哈哈!卖身又卖艺!小子,你这软饭吃得是越来越有水平了!还带收费教学的!】
凯隐在脑中恶狠狠地回击:【闭嘴!你懂什么!这是她表达信任的方式!】……虽然这方式确实有点特别。
将阿卡多送回房间后,凯隐看着手里那五枚金币,想了想,转身朝着劫的静室走去。
他走进静室,劫正在擦拭臂刃。
“师父。”凯隐行礼,然后将那五枚金币放在劫面前的矮几上,“这是阿卡多给的学费。”
劫擦拭的动作顿了顿,目光在那五枚金币上停留了一瞬,又抬眼看凯隐,眼神平静无波:“她让你交给我?”
凯隐老实回答:“……不是。她给我的。但我觉得应该交给您。”
毕竟,传授影流之术的许可,是师父给的。
劫沉默了片刻,然后淡淡开口:“既予你,便是你的。”
凯隐愣了一下。
劫继续擦拭臂刃,语气依旧平淡:“如何教,是你的事。所得,亦归你。”
凯隐看着师父那副“这点小事别来烦我”的样子,又看了看那五枚金币,最终默默收了回来。“是,师父。”
他退出静室,看着手里的金币,心情复杂。这钱,拿着烫手,花了吧,好像更不对劲……
而房间里的阿卡多,正躺在床上,感受着左腿符文传来的微弱脉动,脑子里已经开始盘算,明天要让凯隐教点更“实用”的,比如……怎么把影子变成拳头砸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