诺克萨斯历 992年冬
尚赞南部森林的魔法依旧浓郁,在七彩树冠下流淌,带着近乎蛮横的生命力。
阿卡多牵着马踏过盘根错节的小径,沉重的脚步声在林间的静谧中显得格外突兀。她不再是当年那个濒死的流浪者,岁月和仇恨将她打磨成了一柄出鞘的利刃。
一把几乎与她等高的玄色重剑负在身后,粗糙的剑柄露出肩头,散发着与她眼神同质的冰冷气息。她只是遵循着模糊的记忆来到这里,这片森林是她生命中某个残酷转折点的模糊坐标。
突然,几道身影从交织的树影中闪出,拦住了去路。是均衡教派的弟子,他们穿着熟悉的服饰,眼神锐利,手中苦无在透过叶隙的光线下泛着寒光。
“站住!什么人?为何携带此等凶器闯入教派属地?”为首的弟子厉声喝道,目光紧紧锁住她背后的重剑。
阿卡多停下脚步,面无表情。她不想惹麻烦,“路过。”她言简意赅,声音有些沙哑。
“路过?”另一个年轻弟子眼神充满怀疑,“诺克萨斯的探子?还是纳沃利的流寇?放下武器!”
不等阿卡多再解释,几名弟子已然出手。苦无带着破空声从不同角度射来,身形敏捷的弟子则从侧翼逼近,试图制服她。
阿卡多眼神一凛。她不想杀人,但更不愿束手就擒。她甚至没有完全拔出剑,只是握着剑柄,连带着剑鞘,猛地一挥。
“砰!”
沉重的剑鞘如同铁鞭,精准地扫开射来的苦无,强劲的力道将靠近的弟子震得踉跄后退。她的动作没有一丝多余的花哨,完全是实战中锤炼出的杀人技。
又一名弟子从背后扑来,她头也不回,反手用剑柄向后一撞,正中对方胸口,那人闷哼一声软倒在地。
战斗,或者说单方面的压制,在几个呼吸间就结束了。几名弟子东倒西歪地躺在地上,痛苦地呻吟着,武器散落一旁。
阿卡多依旧站在原地,重剑稳稳持在手中,甚至连呼吸都未曾紊乱。她只是冷冷地看着他们,眼中没有任何胜利的得意。
“你……”为首的弟子挣扎着想爬起来,脸上满是惊怒与不甘。
阿卡多扫了他们一眼,不想纠缠,重剑重新稳负身后,转身准备离开。
就在这时——
“吼——!”
右侧的灌木丛剧烈晃动,伴随着树枝断裂的噼啪声,一个庞大的阴影猛冲出来。那是一头体型异常硕大的银山猪,皮毛上覆盖着不自然的油腻微光,双眼赤红,嘴角挂着混浊的白沫。它粗重的喘息声中带着一种病态的嘶哑,显然已完全被狂暴所控制。
它蹄子刨地,没有任何预兆,低下头就朝最近那名受伤弟子猛冲过去,速度惊人,带着要将一切碾碎的蛮力。
阿卡多眼神一凝,瞬间判断出那名弟子无法躲开。她啧了一声,似乎有些麻烦,但动作没有丝毫迟疑。她没有直接拔剑,而是侧身疾冲两步,一脚踢起地上一截碗口粗的断木。
断木旋转着砸向山猪的侧面,虽然没造成什么伤害,却成功吸引了它的注意。山猪冲势一偏,獠牙擦着那名弟子的衣角划过,重重撞在后方一棵树上,震得落叶纷飞。
它晃了晃脑袋,更加狂怒,血红的眼睛死死盯住了打扰它的阿卡多。它再次发力冲来,这次目标明确,气势更凶。
阿卡多这次没有硬接,她在山猪即将撞上的瞬间,向侧后方敏捷地撤开半步,同时身体微沉。沉重的猪身带着风从她面前掠过,她看准时机,右手握住了背后的剑柄。
“锵”的一声,重剑出鞘半尺,她用厚重的剑镡猛地向上磕向山猪下颚!
这一下力道不小,山猪发出一声吃痛的嚎叫,冲势被打断,庞大的身躯踉跄了一下,露出侧颈的空档。
阿卡多没有放过这个机会。她终于将整把重剑完全抽出,双手握柄,借助腰腹的力量,由下至上划出一道沉重的弧线。剑锋带着一点拖割的力道,狠狠斩入山猪相对脆弱的脖颈与肩胛连接处。
皮开肉绽的声音闷响传来,这一剑显然造成了重创,但不足以立刻致命。
剧痛彻底激发了山猪的凶性,它发出一声震耳欲聋的咆哮,不顾伤口流血,发疯似的扭动身体,用尽最后的力气再次朝阿卡多顶撞过来,獠牙直刺她腰腹。
阿卡多似乎早料到它会垂死挣扎。她没有后退,反而迎着小半步,将重剑竖直插向身前地面,同时身体侧闪。
“噗嗤!”
山猪的獠牙擦着剑身划过,但它收势不及,粗壮的脖子重重撞在了竖立的宽厚剑刃上。原本就深的伤口被这巨大的冲力进一步撕裂,几乎切开了大半。
山猪的冲势彻底停滞,庞大的身躯依靠着剑身晃了晃,发出一连串混杂着血沫的、断断续续的哀鸣,最后轰然倒地,四肢抽搐了几下,不再动弹。
然而,异变陡生!
一股浓稠如墨、散发着强烈恶意的黑紫色能量,从山猪的尸体上猛然蒸腾而起!
它扭曲着,仿佛有无数痛苦的灵魂在其中尖啸,周围的空气瞬间变得冰冷粘稠,草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枯萎发黑——这正是战争污流浸染精神领域后,反冲至物质领域形成的邪祟灵体!
“是腐化的灵体!”一名弟子失声惊呼,挣扎着想后退,却因伤势难以移动。
那团邪祟能量在空中盘旋,似乎锁定了周围生命力最旺盛的目标,发出无声的嘶吼,作势欲扑!
阿卡多眉头紧蹙。她能感受到这股能量的歹毒与不祥,它渴望着吞噬与毁灭。
她不知道如何对付这种东西,但在某个早已遗忘的角落,弟弟经常为她唱的那首歌谣浮现在脑海中。
那首她听过无数次的曲调,从她唇间流泻而出。
【我带着比过往重的回忆
沉入冥河之底
穿过几道星芒
望见一片微光
前方是永恒静谧
我看到那位狼灵的身影
她们摘下面具指引你卸下曾经
抚过你的眉宇说此程无需归期
直到你听见我的歌声
明白了这心意】
带着悲悯的奇异音调,与森林、与大地、与流淌的魔法本身产生共鸣。
随着她的吟唱,淡淡的白光以她为中心荡漾开来,如同水面的波纹,轻柔地扩散。
白光所过之处,那狂暴的黑紫色能量如同遇到骄阳的冰雪,尖啸声逐渐减弱,扭曲的形态开始舒缓、分解,最终化作点点晶莹的光尘,消散在空气中。
枯萎的草木停止了恶化,虽然未能立刻恢复,但那令人窒息的邪祟感已荡然无存。
森林恢复了寂静,只有微风拂过树叶的沙沙声,以及几个均衡弟子粗重而惊愕的喘息。
阿卡多停止了吟唱,周身的白光也随之隐去。她睁开眼,眼神恢复了之前的沉寂,仿佛刚才那神圣空灵的一幕从未发生。
她沉默地拔起地上的重剑,重新负回背后。
就在这时,一个沉稳的声音从林荫深处传来:
“以杀止暴,以歌抚魂……阁下究竟是何人?”
一个戴着面具的高大人影从林荫深处缓缓走出,他身着无袖外套,背负双剑,气息沉静如山。
他缓缓走出,目光扫过地上狼狈的弟子,最后落在阿卡多身上,面具底下的目光仿佛能穿透一切表象。“在下慎,均衡教派暮光之眼。门下弟子鲁莽,惊扰了阁下,反蒙阁下出手相救,并净化邪祟……感激不尽,亦深感惭愧。”
阿卡多看着慎,面具遮挡了他的面容,但她能感受到那后面审视的目光。
“路过。”她重复了之前的说辞。
慎微微颔首,不再追问。
“阁下似乎心有旧伤,气息亦带风霜。若不嫌弃,请随我回教派稍作休整,容我等略尽地主之谊,以报援手之恩。”
阿卡多目光扫过那些惊魂未定的弟子,又看向慎的面具。片刻沉默后,她再次点了点头。
“好。”
慎微微颔首,不再多言,转身引路。阿卡多牵着马沉默地跟上,踏着林间斑驳的光影,走向那座隐藏在山谷深处的均衡教派主殿。被打倒的弟子们互相搀扶着起身,看着她的背影,目光中只剩下后怕与深深的好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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慎将她安置在客舍,一处简单却洁净的竹木小屋,推开窗便能看见山谷间缭绕的云雾和苍翠的树木。接下来的几天,阿卡多像个沉默的影子,在均衡教派内部游荡。
她观察着那些年轻弟子们日复一日地冥想、练习那在她看来“华而不实”的武艺、聆听关于“平衡”与“和谐”的教诲。
空气中弥漫着宁神香的淡雅气味,与她记忆中硝烟、血腥和瑟提搏击场里那股汗臭、酒气混合的浓烈味道截然不同。
这里太安静了,安静得让她骨头缝里都透出烦躁。
偶尔有弟子试图与她交谈,眼神里混杂着对“救命恩人”的感激和对“诺克萨斯凶徒”的恐惧。
阿卡多通常只是用一两个词打发掉,或者干脆用那双沉寂的黑眼睛盯着对方,直到对方不自在地移开目光。
她找到教派内负责情报的弟子,直接询问诺克萨斯在艾欧尼亚的动向,以及艾欧尼亚抵抗力量的情况。
得到的回答多是“教派不主动干涉物质领域的纷争”,或是“战火暂时平息,但怨恨的余烬未熄”这类模糊的信息。
“所以,你们就只是看着?”在一次类似的对话后,阿卡多终于没忍住,语气带着毫不掩饰的讥讽,“等诺克萨斯人下次打过来,把刀架在你们脖子上,你们再跟他们讲‘均衡’?”
那名弟子面露难色:“慎大师说,贸然介入只会带来更大的混乱。我们必须守护精神领域的稳定……”
“精神领域?”阿卡多打断他,指了指自己,“我见过被战争玷污的精神领域是什么鬼样子。那头山猪,就是你们‘稳定’的成果?”
弟子哑口无言。
这天清晨,她被一阵特殊的能量波动惊醒。那是一种混乱、暴戾的气息,与教派整体的平和格格不入。
她循着感觉走到一处偏殿后的训练场,看到几名高阶弟子正围着一个年轻弟子。
那名年轻弟子跪在地上,双手抱头,身体剧烈颤抖,周身隐隐有黑紫色的能量丝线在扭动,眼中充满了痛苦与狂乱。
“他的灵台被之前在森林里清除邪祟时残留的怨念侵蚀了!”一名年长的弟子焦急地说道,“快,稳住他的心神!”
几名弟子手捏法印,口中念念有词,柔和的白光笼罩住那名年轻弟子,试图驱散他体内的污秽。但那黑紫色能量异常顽固,反而有加剧的趋势。
阿卡多站在不远处,冷眼旁观。她能“感觉”到那股能量的尖叫,那是无数战场亡魂的怨恨与痛苦,与她共鸣,却又让她本能地排斥。
“让开。”
她走上前,声音不大,却让忙碌的弟子们动作一滞。
“阁下,我们在……”年长弟子试图解释。
“我说,让开。”阿卡多重复了一遍,语气里没有任何商量的余地。她直接走到那名痛苦挣扎的弟子面前,无视了周围惊疑不定的目光。
她不会结印,也不会念咒。她闭上眼,回想那一刻,在森林里,面对那团邪祟时,自然而然涌上心头的旋律。
低沉的、带着沙哑的哼唱再次从她喉间溢出。
【……不必悲伤
你将带着今世的荣光
前往星辰远方
我们注定重逢在未来的时光……】
奇异的音调仿佛带着实质的力量,如同清凉的泉水,缓缓流淌过那名弟子被污染的心神。扭曲的黑紫色能量在她歌声的冲刷下,如同遇到克星,尖啸着、挣扎着,最终一点点瓦解、消散。
年轻弟子剧烈的颤抖慢慢平息,眼中的狂乱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片虚脱后的茫然。他怔怔地看着阿卡多,仿佛不明白这个浑身散发着冰冷气息的女人,为何能唱出如此……安抚人心的歌谣。
阿卡多停止了哼唱,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仿佛刚才只是做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他的问题不在灵台,在心底。他承受不了那些死者的哀嚎。”她丢下这句话,转身就要离开。
“请留步。”
慎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他不知何时出现在训练场边缘,面具下的目光深邃。
阿卡多停下脚步,没有回头。
“你的歌谣,拥有直接抚慰灵魂伤痕的力量。”慎缓缓走到她身边,与她并肩看着山谷间的云雾。
阿卡多沉默着,手指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
“我见过许多被仇恨驱动的人,”慎继续说道,“仇恨给予他们力量,却也燃烧他们的灵魂,最终往往导向毁灭,而非他们想要的结局。你的心中,除了仇恨,还有别的东西。那份能让你唱出《魂归故里》的东西。”
阿卡多终于侧过头,看向慎:“你想说什么?劝我放下仇恨,像你们一样,在这里‘维持平衡’?”
“不。”慎摇了摇头,“均衡并非漠视,而是认识到万事万物皆有其位,过度的干涉与过度的放任,都会导致秩序的崩塌。我无法评判你的仇恨是否正当,也无法指引你的道路。我只是告诉你,你拥有的,或许不止是毁灭的力量。”
他顿了顿,声音平和:“均衡无法成为你复仇的武器,这里或许给不了你想要的。”
阿卡多静静地听着,目光重新投向远方。山谷间云雾聚散,如同世事变幻。
几天后,阿卡多收拾好了她简单的行装,那把玄色重剑再次稳稳负在身后。她来到慎居住的静室前。
慎似乎早已料到,站在门口等她。
“要走了?”他问。
“嗯。”阿卡多点头,“这里很好,很安静。”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这片静谧祥和的山谷,掠过那些在晨光中练习的年轻弟子们的身影,最终轻声说道:
“如果我弟弟还活着,他一定会喜欢这儿的。”
这句话很轻,像一片羽毛落下,却仿佛抽走了她周身所有的力气,只剩下那片沉寂了许久的、巨大的空洞。
她没有再看慎,牵过自己的马,转身,沿着来时的路,一步一步,坚定地走出了均衡教派的山门,将那片宁静与“平衡”,永远地留在了身后。
前方的路依旧迷雾重重,哪里才是她复仇之路上可以走的道?
她不知道。
如果阿什利还活着的话,均衡真的很适合他。
如果他还活着,或许一切都会不一样。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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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章 均衡教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