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架隐形战斗舰在甲板上蓄势待发,三人堪堪落座,引擎发出低沉的咆哮,金黄的余晖照耀到他们的脚底,犹如涌动的波纹。
他们向舷窗外望去,后勤署正在收拾被击落的帝都飞船的遗骸,看起来很悠闲。而更远处夕阳正朝地平线落下,冰原上一览无余,满是皑皑白雪与青绿的草叶。
这里就像个真正的乌托邦。
段和纾昏昏欲睡。
江珩把毛毯披到他身上,段和纾竭力睁大眼注视他,注意到他左耳垂上的黑曜石耳钉,好奇地碰了碰,被冰得一哆嗦。江珩好像是笑了下,同样往他耳垂上一扣,一枚冰冰凉凉的黑曜石同样扣在了他的耳垂上。
“什么?”
恍惚间江珩似乎碰了碰自己的眼睛。“睡吧,”他说,“南河三行星离这还很远呢,等到了后,我叫你。”
段和纾安心地陷入无梦的酣眠。
黑曜石耳钉是军部的新科技,将江珩幻化成了阴沉的雷古勒斯,段和纾和元帅化作了他不起眼的手下。
气流对冲的短暂颠簸后,舰艇悄无声息地降临到南河三行星的临时驿站中。
雷古勒斯阴骘地乜过一眼,驻扎的帝国看守屁都不敢放一个,立马放行了。
舰艇停泊在皇帝登基的索拉瑞亚教堂外,段和纾等一行人下艇,仰视这一丛废墟。银月残钩,隐隐照亮幸存的一柄角楼的塔尖,穿过或歪或倒的玉石喷泉后,他们抵达教堂的后花园,认领了其中一处定爆地点。
“乌骓,扫描。”江珩半蹲下身,单手捻起爆炸后漆黑的余烬。
智能中枢乌骓回答:“扫描完毕,并未发现异常。”
他们又赶往了其他定爆地点,结果并无而致,因此一无所获。元帅怀疑是有人提前清理过现场,乌骓顿了下,回答说有这种可能。
江珩摸着下巴:“也可能不是人。”
元帅皱眉:“爆炸后帝都就立刻派人来保护现场,如果有人刻意抹除痕迹,那极有可能是帝都的贵族们监守自盗?”
江珩反问:“你觉得帝都这帮守卫很可靠?”
元帅深以为然:“倒也是,指望不上。”
他们并立在索拉瑞亚教堂宏大的废墟中,朔风刮骨,帝国幅员之辽阔,足以令不同地点在同一时间呈现不同的季节,南河三行星正是深秋,寒鸦矗立于枯枝之上,不时发出喑哑的啼叫。
段和纾不自觉地踏上祭坛,半个月前,他曾作为皇帝的侍卫长站在这里,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任务对象湮灭在火光与高温中。炸弹轻而易举地覆灭所有精美的建筑与鲜花、丝绸,如今这里只是一道漆黑的、丑陋的伤疤一样的凹陷。
段和纾抚过凹陷的边缘:“就是这里,我很确定有一处爆炸是从这里发生。”
元帅开口:“乌骓,扫描结果是什么?”
乌骓反复扫描三遍,报告并无异常。江珩走过去,和段和纾肩膀挨着肩膀,他从碎石木屑中翻出了什么,“啧”了声,用手肘捅了捅段和纾,示意他看。
两人接着微弱的月光审视,同时眯起眼来。
这是一枚残缺的、高密度复合碳纤维材质的珠子,残月如钩,这枚珠子仿佛混沌黑洞,透不出一点光。
江珩摸着下巴:“段和纾,你不觉得这颗珠子有点眼熟么……”
段和纾沉吟:“这么看确实有点……”
两人视线对焦,电光火石间异口同声:“智械狼的眼珠。”
后方的元帅满头雾水:“什么止泻?谁吐了?”
那口幽闭的深井幽冥般地浮现在他们眼前,江珩挖开智械巨狼的一只眼珠,它在江珩的手里还如活物般滴溜溜地挣扎,很久之后才真正死去,暗沉得不透一丝光亮。
段和纾的心脏砰砰直跳,简直要跳出嗓子眼。一切线索犹如草灰蛇线般串联起来:智械军团秘密清理爆炸案发现场;江珩与他作为唯二的幸存者;江珩被智械军团追杀……而能有如此大的能量秘密建造这么一支超人军团、而又有如此大的动机谋杀军部高层人员的人——
江珩阴沉道:“是皇帝。”
段和纾断然:“不可能!”
“你觉得他是好人?”
江珩捏着眼珠的手无意识攥紧,爆炸都轰不碎的眼珠此刻咯吱作响,在他紧攥的掌心里发出不堪重负的闷哼。
“我只是有常识,”段和纾说,“他就算再恨宴会里的人,也不至于拿自己的命冒险吧。”
段和纾言之有理,一个位高权重的皇帝就算再丧心病狂、再恨之入骨,也不会拿自己的姓名做筏,去谋杀别人。
江珩的袖口上挽,裸露出的小臂青筋暴突,犹如青色的河流,蜿蜒至手背,攥紧的掌心里咯吱作响。连爆炸都能幸存的眼珠此刻咧出了几道清晰的裂痕。
元帅肃声警告:“江珩,不要感情用事,和纾说得有道理。”
江珩一言不发地起身,大步走到祭坛的另一侧,自行翻找证据去了。
“他抽风呢,别理他。”元帅温和地对段和纾说,“没几分钟他就屁颠屁颠地自己过来了,江家的小子历来都这样,没例外的。”
元帅不愧是最了解自家孩子的人,没多会,江珩回来了,脸臭得堪比被拐了心上人,扔出了几个疑似智械军团潜入的证据。元帅就一块坍塌的罗马柱当会议桌,段和纾主动擦了擦身旁的位置,示意江珩来坐。
江珩漠然落座。
元帅简短梳理了下目前的线索,基本可以断定凶手来自帝都,“可是,”他话锋一转,“我们所有的猜测都是基于谋杀目标是皇帝这个基础上的,如果凶手的目标不是皇帝呢?”
段和纾脑海中飞速掠过当天到场的所有嘉宾,这也是身为侍卫长的应有之义——对每个嘉宾的来处与特点如数家珍。
检索完毕,帝都的贵族云集,但捆起来的分量都不及皇帝一个人重,军部本该来的元帅早早请假,当天派江珩来赴宴,虽说江珩在军部的声势也如日中天,但为了他而致使都城内多数以上的贵族陪葬,似乎也有些不够格。
元帅问:“和纾,你有什么头绪?”
段和纾摇头:“除了皇帝,我想不出谁还有这么大的牌面让凶手如此兴师动众。”
“或许凶手的目标不在帝都,而在军部。”元帅意有所指,顺着他的目光望去,段和纾看到了百无聊赖地把玩匕首的江珩。
段和纾:“……”
段和纾:“凶手总不能是想杀江珩吧?”
江珩被气笑了:“这么看不起我?段和纾,未知全貌不予置评,这还是你当初教给我的吧?”
段和纾坦诚地摊开手:“可事实就是你还不够格啊。”
江珩一哽,撑桌子起身正欲说些什么,元帅抬手拦住了他,头疼道:“好了!臭小子你消停点。”
三人再次静默下来,各自思索案发的各种细节。段和纾阖上眼,爆炸前的一幕幕再次重现,他力争每一幕都分毫毕现,纸醉金迷、觥筹交错、**与阴谋——或许他该追究的不是谁来了,而是谁没来!
段和纾猛地睁开眼:“路德维希·乌尔苏拉!”
“怎么说?”
“他没到场,这不应该。”段和纾喃喃道,奇怪自己为什么之前一直没发现。作为霍夫索伦皇帝的表弟,帝国唯一的尊贵的大公,他的缺席会是庆典浓墨重彩失败的一笔,他是因何不可抗力因素缺席的?
他的父亲贵为帝国首富,或许有这样的权势和财力构建这么一支智械军团。
另,作为皇位的第三顺位继承人,他有动机这样做。
段和纾回想起那双神似皇帝的湛蓝的眼瞳,习惯于居高临下,双唇间永远吐露出那种轻慢、厌烦的语调。
他下意识皱了皱眉。
在他没注意的地方,江珩和元帅对视片刻,这一眼极其短暂,却又极其深刻,如果段和纾能注意到,会察觉到其中的暗潮涌动,平静的深灰海面下藏着他不知道的惊人的讯息。
“看来不算一无所获。江珩,把这些证据拿回军部做分析。”元帅起身,掸了掸裤腿的灰,“时间不早了,这里毕竟是帝都的地盘,我们还是尽早回去为妙。”
迷雾被拨开了少许,但也不过触及真相难辨真伪的一角。
“船到桥头自然直。”江珩拉着苦苦沉思的段和纾起身,“走吧,回家。”
他们的脚步疏疏朗朗地洒落布满月光的小路上,他们踩过的脚底生出不知名的银色的花朵。不多时,这束花束被冷硬的枪管碾过,耷拉下去。
三人往舰艇大步行进,不远处的树影犬牙参差,偶尔有夜风拂过,引发簌簌的轻响。
江珩拦住他们:“不对。”
话音刚落,噗的一声轻响,是枪支消音器的声音。子弹的黑影掠过他们投到不知名的远处。与此同时,江珩大吼:“跑!”话音未落,三人向舰艇的反方向疾奔,犹如离弦的流矢。
来者不善,但一定清楚他们的底细,恐怕军部的舰艇已经被他们控制住,这时候回去就成了瓮中的鳖。
——他们是谁?
江珩呼叫乌骓:“这帮人是谁?”
乌骓:“正在查询中,面孔识别失败……”
江珩大吼:“戴面罩了你能识别出来个啥?不是金刚钻就不要揽这瓷器活,转人工,人工!”
乌骓:“正在转接人工,滴——”
温教授充满低气压的声音传来:“江珩,你最好是真到了生死存亡的时刻……”
元帅毫无形象地求救:“老温,救命啊!”
话筒对面一阵嘈杂,鸡飞狗跳之后,温教授破天荒地痛骂一声,难以置信道:“江银泓,你怎么会跟着江珩乱跑到南河三去?不是说好要坐镇高塔吗?!”
江珩说:“我可没撺掇他,是他自己非要来的哈。”
“情况紧急,追责事后再说,”元帅飞快道,“帮我安排军部的远程迫击炮,能不能把这帮人轰死,尽快!”
温教授的声音都扭曲了:“隔着五十四个光年?你在开什么星际玩笑?!”
江珩大喊:“他意思是说你能不能远程操纵下我们开过来的舰艇,过来支撑下我们!”
温教授停顿了两秒,话筒对面键盘声如大珠小珠落玉盘,她说:“不行,舰艇已经被敌方控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