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中的万家灯火也终于为江晴亮起了一盏属于她的灯。
在那个六叠大小的房间,虽然空荡破旧,却隔绝了外界的喧嚣与危险。她将自己仅存的几套换洗衣物叠好放进壁橱,行李箱立在墙角。
做完这一切后,江晴就直接瘫倒在那张仅有的、略显单薄的榻榻米床垫上,几乎瞬间就陷入了昏睡。
后半夜,她猛地从一场混乱而惊悸的梦中惊醒。
梦里,她正用钥匙打开出租屋的门,门内却不是熟悉的景象,而是“阿藤拉面”后巷那斑驳的墙壁、佐藤老板的吼声、洗碗水的油腻触感、街上陌生的语言……所有白天的恐惧、无助和强撑的坚强,在意识松懈的瞬间,化作了噩梦,将她狠狠拽回现实。
眼前是陌生的、低矮的天花板,空气中弥漫着老木头和淡淡霉味的气息,这不是她的家。死寂般的黑暗与寂静里,白天被强行压抑的思绪,如同挣脱了牢笼的野兽,凶猛地扑了上来。
穿越……
这个词不再是抽象的概念,而是在每一个呼吸间提醒着她的残酷现实。她真的不在原来的世界了。不是做梦,不是幻觉。
那么,为什么?
她只是像无数个平常的日子一样,结束出差,回到了自己租住的房子而已。那把钥匙,怎么就打开了一个通往九十年代东京的、荒谬绝伦的通道?这个问题像一颗投入深潭的石子,连一丝涟漪都无法激起,只有无尽的、令人窒息的迷茫。
随之而来的,是尖锐得让人无法呼吸的思念。
爸爸现在在做什么?是不是还在为她上次匆匆挂断他关心电话而微微失落?妈妈呢?是不是又在念叨她总吃外卖对身体不好,盘算着等她下次回家要做哪些她爱吃的菜?还有哥哥,那个总是嘴硬心软的家伙,会不会在某天想起她这个不常联系的妹妹?
他们都在另一个城市,过着原本平静的生活。他们甚至不知道他们的女儿、妹妹,已经消失在了一个无法用科学解释的时空裂缝里。他们可能会报警,会疯狂寻找,但最终,只会在日复一日的绝望中,接受她“人间蒸发”的事实。而她自己,却连一句“我还在,只是在一个回不来的地方”都无法传递。
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紧紧攥住,酸涩的疼痛蔓延到四肢百骸,连指尖都感到麻木。泪水无声地滑落。她蜷缩起来,肩膀因为压抑的哭泣而轻轻颤抖。她还能回去吗?
必须先活下来。
这个念头再次浮现,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理智,强行截断了汹涌的情绪。在找到任何可能性之前,她必须活下去。为了那渺茫到几乎不存在的回去的希望。
她望着从老旧窗帘缝隙透进来的、冰冷的路灯光芒,嘴角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苦笑。
怪不得……怪不得那些穿越小说的主角,多半都被设定成无牵无挂的孤儿。
至少那样,就不必在另一个完全陌生的世界里,独自承受这份撕心裂肺却求告无门的思念。
她不知道自己到底哭了多久,直到窗外天色隐约透出一点灰白。
新的一天,又要开始了。
江晴深吸一口气,用手背狠狠擦去脸上的泪痕。
天亮后,她早早来到拉面馆后门,深吸一口气,推门而入。佐藤老板已经在熬制汤底,巨大的汤锅里翻滚着乳白色的豚骨浓汤,香气弥漫。他瞥了江晴一眼,没说话。
江晴挽起袖子,拿起抹布,默默开始一天的工作。
日子在油污、汗水和拉面的香气中一天天过去。大约半个月后,某天下午客人稀少,江晴正按照吩咐,清洗着大量豆芽。佐藤老板在一旁整理着食材,忽然开口:“喂,别光洗了,拿个盆过来。”
江晴一愣,赶紧照做。
老板拿出一个密封的玻璃罐,里面是鲜艳的红色物体。“这是红生姜(べにしょうが),”他倒出一些在案板上,“店里的用完了,要切一些补充。看着!”
只见他手起刀落,哆哆哆的声音又快又稳,很快,一堆粗细均匀的姜丝便切好了。
“试试。”他把刀递过来,语气不容置疑。
江晴紧张地接过刀,模仿着他的动作,却切得歪歪扭扭,粗细不一。
“停!”老板皱着眉,“手腕要稳,不是用蛮力!再来!切不好,今晚就没你的饭!”
在老板的瞪视下,江晴只好硬着头皮继续练习,渐渐找到了一点感觉,虽然依旧缓慢,但切出的姜丝总算能看了。
过了一会儿,老板又指着一大盆她已经洗好的豆芽:“这个,做モヤシのナムル(凉拌豆芽)。”
他架起一个小锅,烧上水。“水开,豆芽下去,数到二十就捞起来,立刻过冷水!保持爽脆!”
江晴手忙脚乱地照做,捞出豆芽沥干水分后,眼巴巴地看着老板。
老板拿出芝麻油、酱油、蒜泥和炒香的白芝麻,示意她看着。“比例记好!香油先放,提香;酱油这么多;蒜泥一点点;最后是芝麻……拌匀!自己尝一口!”
江晴小心翼翼地用筷子夹了一点放入口中,豆芽的爽脆配合着咸鲜的酱汁和芝麻香,简单却美味。
“还、还行……”她小声说。
“只是还行?”老板哼了一声,但没再骂人,“以后店里的红生姜和ナムル就归你准备了。做坏了,扣你工钱!”
就这样,江晴在佐藤老板雷声大雨点式的教导下,开始了她在厨房的启蒙。
她依然会犯错,依然会被吼,但一种微妙的默契,在碗碟的碰撞声和汤锅的沸腾声中,悄然建立起来。
她甚至敢在他抱怨某个挑剔的客人时,小声地附和一句:“是啊,真麻烦呢。”
换来的是老板一个看似凶狠的白眼,却没有真正的斥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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工作了一月后,江晴领到了第一份正式薪水。
虽然薄薄的信封里纸币数额有限,却是她在这个世界靠自己双手挣来的第一笔钱。怀揣着这点微薄但意义重大的“财富”,她走在回公寓楼的路上,心情比往日稍微轻松了些许。
就在快要走到公寓楼下时,一阵无比诱人的香气毫无预兆地俘获了她——那是黄油经过烘烤后散发出的浓郁奶香,混合着牛奶的醇厚和砂糖纯粹的甜腻,在午后微凉的空气里织成一张温暖而甜蜜的网。
是面包店!
她这才注意到,公寓侧面不知何时新开了一家小巧的面包店,暖黄的灯光从擦得明亮的玻璃窗里透出来,映照出里面排列整齐、色泽金黄诱人的各色面包和蛋糕。
江晴的脚步不由自主地停住了。
自从穿越以来,她所有的精力都放在了如何活下去这个最基本的问题上,味蕾早已被拉面的咸鲜和洗碗液的涩味占据。她几乎忘记了世界上还存在这样一种能直接抚慰灵魂的味道——甜点的味道。
胃里的馋虫被勾了起来,更深处,是一种对“正常生活”的强烈渴望。
在她原来的世界,每次发了工资,无论多少,她总会习惯性地奖励自己一个小蛋糕或是一杯奶茶。那不仅仅是满足口腹之欲,更像是一种疲惫生活里的温柔仪式,用甜味告诉自己:“看,努力是有回报的,你值得这一点点快乐。”
鬼使神差地,她推开了那扇挂着风铃的玻璃门。
“欢迎光临!”一个穿着干净围裙、笑容像刚出炉面包一样温暖的年轻女孩从柜台后抬起头,声音清脆悦耳。
店内空间不大,但香气更加浓郁。玻璃柜台里,陈列着红豆包、咖喱包、炸甜甜圈,以及几款看起来简单却诱人的小蛋糕。
江晴的目光几乎是瞬间就被角落里那款最朴素的纸杯蛋糕吸引了——松软的蛋糕体上,挤着一小朵雪白的奶油,像一朵柔软的云。
“请问……这个,多少钱?”江晴指着那个纸杯蛋糕,用还不太流利的日语询问,声音因为些许窘迫而放得很低。她下意识地捏紧了口袋里那个装着薪水的薄信封。
店员小姐热情地报出了价格。数字比江晴预想的要稍微高一点点,对于她目前的经济状况来说,算是一笔需要犹豫的小小“奢侈”。
看到江晴脸上闪过的细微迟疑,店员小姐并没有流露出任何异样,依旧笑着说:“这是今天刚做的哦,奶油很新鲜呢!”
就是这句话,和空气中那股无法抗拒的甜香,让江晴下定了决心。“那……请给我这个。”她拿出钱包,小心地数出相应的硬币,递了过去。那一刻,她感觉脸上有些微微发烫,仿佛自己进行了一项多么不得了的奢侈消费。
但当那个用简易纸托装着的、点缀着洁白奶油的蛋糕被放入她手中时,一种奇异的满足感瞬间冲散了那点窘迫。奶油的香甜气息近在咫尺,丝丝缕缕地萦绕在鼻尖,这熟悉又陌生的味道,仿佛一瞬间穿透了时空的壁垒,将她短暂地带回了那个发了工资后,能随心所欲地用甜食犒劳自己的、看似平凡却无比珍贵的往日。
“谢谢惠顾!”店员小姐笑着道谢,将蛋糕递给她,随即像是发现了什么,眨了眨眼,“咦?您是不是住在楼上?我好像前几天看到您搬进来!”
江晴有些惊讶地点点头:“是的,我住在二楼。”
“啊!太好了!”店员小姐的笑容更加灿烂,“我住在二楼楼梯口那个房间!以后我们就是邻居了,请多关照!我叫铃木美穗!”
“我是江晴。”握着手里微温的纸杯蛋糕,听着对方热情的自我介绍,一种奇妙的安定感忽然涌上心头。在这个举目无亲的时空,她不仅有了一个落脚点,似乎……也即将拥有一位近在咫尺的朋友。
捧着那个小小的纸杯蛋糕,她坐在榻榻米上,一小口、一小口地,带着近乎虔诚的心情吃完。那甜腻的滋味在口中化开,不仅慰藉了饥渴的味蕾,更像是一道微光,照亮了她灰暗压抑的心境,提醒着她,即使在最艰难的境地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