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玉郎被扯断一臂失血过多,又连受两次内力重击,已然是面色蜡黄,气息不顺了,唯一有精神的只有那双眼睛,依然恶毒得发亮;花无缺的功夫讲究以彼之道还彼之身,司空尽攻击小鱼儿下手极狠,因此受的反噬也是极重,大腿几乎被砍断了骨,偌大的伤口深得骇人,失血自不在话下,那条腿眼见得要废,引得司空尽倒地哀嚎不止;江别鹤没受什么伤,直挺挺跪在地上,无惊也无惧,神色默然。
“你们还有什么话说?我不执着于害死父母之仇,觉得给你们的惩罚已经够了,准许你们留一条命在,为什么还要赶尽杀绝?”小鱼儿冷眼望着三人,语声严峻。
“为什么?你问我们为什么……”江玉郎当先接话,连语气也是恶意满满,“你觉得留人一命是大慈大悲,但你可知对于一个有抱负的人来说,这比杀了他还难受。”江玉郎望向江别鹤,咬牙切齿地道,“如果这老家伙甘于以江枫书童的身份当一名花匠,老死在顾人玉手下,我做鬼都瞧不起他……至于我,我中剧毒不死,侥幸活了下来,却是容貌变形,身材走样,但没关系,我正好改名换姓,重获新生……可你知道吗……”江玉郎顿了顿,眯起眼来,“我重获新生以来从没睡过一个好觉,我做的都是被你以各种花样杀死的噩梦,每晚皆是如此,我实在是受够了!”
“所以你要处心积虑杀死我们兄弟?”
“不不……”江玉郎连连摇头,“我要一个人死最不喜欢亲自动手了,所以我想办法混进慕容山庄,把这个老家伙搭救出去。之后我们找到邀月,那个老妖婆在复仇失败后整日守着妹妹的尸体疯疯癫癫的,但一身惊世骇俗的武功却没荒废,正好帮我们的大忙。从袭击铁心兰父女开始,到差遣司空尽去送信,最后你们在龟山无牙洞被废武功被封冻记忆,一切都很顺利。可司空尽这个废物,连一条失了忆的傻鱼都打不过,我们只得鼓动邀月出马,殊不知老妖婆就是性子古怪,迟迟不取你们的性命,连偷袭燕南天这种好机会都放过了,非要光明正大地斗,反落得个同归于尽的可悲下场。之后你们躲进慕容山庄,我们更难下手了,只能精心策划,等你们最松懈最薄弱时再一击致命……可惜……”
江玉郎完完整整道出始末缘由,等于承认了劫持慕容小公子罪责,显然是想在领死前逞一时的口舌之快。
小鱼儿的视线转到哀嚎不止的司空尽身上,冷冷发问:“那你呢?我们兄弟在此之前与你素不相识,可说是无怨无仇,你又为何要助纣为虐?”
司空尽听罢暂止哀嚎,嘿嘿傻笑起来,而配合他痛得扭曲的脸,笑比哭还难看:“江小鱼,花无缺,绝代双骄……年纪轻轻便名震江湖,就凭一个孪生子自相残杀又兄弟相认的噱头……你们都命好,都攀附上了高枝,令江湖人闻风丧胆的移花宫,第一神剑燕南天,哪个不是武林翘楚,偏偏都让你们碰上了……我们这些蝼蚁呢?穷其一生籍籍无名,不恨你们,我们又该恨谁?你们不死,哪里能有我们的容身之处?”
小鱼儿冷笑两声,再不理会司空尽,目光缓缓定到江别鹤身上。他们兄弟的命运,可谓是被此人改变的,今天又差点在此人手里终结。
“你还有什么话说?”
不同于江玉郎的恶毒,也不同于司空尽的怨恨不甘,江别鹤跪得笔直,双眼淡淡地平视前方,冷静得可怕,如果他不是江别鹤,展现在众人眼前的只是一个双鬓斑白的憔悴老人的形象。
“江小鱼,你赢了,我……无话可说。”
小鱼儿怔了怔,竟从这老家伙身上感受到枭雄的气概,他的布局可谓是精密而歹毒,两兄弟能在这种情况下保全性命,实在不易。
“你无话可说,我多说也无益。你与我们江家斗了二十几年,总该结束了。如果我再放过你,你必定要卷土重来,无休无止。我一条烂命本没什么,可我那傻兄弟……”小鱼儿转头望了虚弱的花无缺一眼,“我实在不愿他再受伤害……”
小鱼儿说话时已捡起那把刚从花无缺身体里拔出来的短剑,剑刃上斑斑血迹未干,那是花无缺的血。小鱼儿看着短剑笑了笑:“我小鱼儿整人的方法有千百种,杀人却简单得很,一刃断喉,让他再也不能呼吸也就是了。”
“等等……求你等等,我还有话……”一旁的铁心兰忽然窜出来,一边求小鱼儿暂停下手,一边揪着江别鹤的衣襟摇晃,“我爹呢?你把我爹藏在哪了?我已经按你说的……”
“铁姑娘……”江别鹤笑着打断铁心兰的话,“你能乖乖听话,但令尊像是那种识时务的人吗?这次我已经赌上了全部身家,当然……令尊的性命也在其内。”
那平静的语气,那含笑的神情,像极了长辈对小辈的责怨,但细究内容,却听得人汗毛直竖,更别说救父心切的铁心兰,已然双腿发软跪在地上,崩溃到嚎哭嘶吼。
“江小鱼,还有一点忘了说……”大概是被临死报复的快意所诱惑,江别鹤忽然说道:“那春工(宫)图,我已托丹青妙手复绘了十几幅投到坊间,你二人兄弟情深,自然不惧闲言碎语……”
江别鹤话音未落,只见寒光闪过,血红迸溅,小鱼儿手起刀落,干脆利落地让三人断喉殒命,随手将凶刃抛开,再不看三人一眼。
这时,靠在万春流身上的花无缺一阵剧咳,嘴角有血沫滑落,好不容易止血的创口自行崩裂,连脖颈上被寒蚕玄丝勒出来的红痕也涌出血来。
万春流自是放花无缺躺回床上,尽快给他稳固伤势。
而本该第一时间奔过去照看的小鱼儿却视而不见,反倒从江别鹤尸体上找出那张图来,打开细细观瞧,再扫视几眼神色古怪的众宾客,勾了勾唇角,冷哼一声道:“一纸胡乱改绘的烂图而已,也值得诸位大惊小怪?况且,确有其事又如何?断袖之癖、悖逆人伦又如何?我们兄弟二人一不为祸江湖二不蓄意害人,究竟是怎样的感情又哪轮得着你们品头论足?倒是在场的诸位,又有几人是干净的?某几位有一些不欲人知的秘辛,给我这个恶人谷出来的小混dàn抖出来,他这一辈子也没脸在江湖上混了!”
小鱼儿句句铿锵,神情极是冷酷,脚下三个被他斩杀的人尸体横陈,无形中多了几分肃杀之意,令人不敢轻视。
至于小鱼儿说的秘辛,不由得人不信,众多宾客中不乏和十大恶人打过交道的,那些见不得人的荒唐事被小鱼儿知晓也很有可能,他们表面强装镇定,内心却已敲起了鼓。
话已至此,震慑的效果已达到,小鱼儿不再多言,几下将那幅图扯成碎片掷在地上,转身招呼人走。
万春流闻言赶紧把重要的针囊药材收进随身的挎箱里,便要去扶花无缺,却见小鱼儿抢先一步把人打横抱起来,忙道:“小鱼儿,你的手……”
小鱼儿骨折的右腕经过连番的折腾,早已红肿得如馒头一般,偏偏他像失去了痛觉,稳稳当当地抱起花无缺向门外走去,经过黑蜘蛛身边时,不等他开口,便抢先说道:“黑蜘蛛你不必留我,打扰了这么久,该走了。就是因为江氏父子要用计对付我们,小公子才遭劫,如今事情了结,我们是该告辞了。”
甚至不等回应,小鱼儿便大踏步走出门外,在一众江湖宾客的注视下,不急不缓地走着。
花无缺倚靠在小鱼儿怀里,百感交集。毒伤暂时稳住,身体依然剧痛不止,功力被封印,也是半点也使不出来,被小鱼儿抱着,连挣扎拒绝的余地都没有。无比忧心小鱼儿,心疼他骨折的手,担心他中途放弃治疗出门见风所遭的毒性反噬。而从众人中间穿行过去,当无数古怪的视线投在身上,霎时回忆起龟山时与小鱼儿的翻云覆雨,江别鹤字字诛心的嘲讽之语犹在耳畔,一时间忽然觉得这样的亲密姿势实在过于暧昧不雅,更不愿小鱼儿在负伤的情况下如此受累,忍不住轻微挣动一下,小声央求着:“小鱼儿,放我下来吧,我们……咳咳……”话说到一半,便感觉血气上涌,咳嗽不止,勉力忍耐才把喉间的腥甜咽下去,再不能多说一句。
如何不知花无缺的心结与忧虑,小鱼儿停下脚步,深深凝望着怀里的人,轻笑道:“我们好不容易才能活着走出来,别人的眼光和说辞有那么重要吗?大不了找个隐居之所,一辈子不理江湖的尔虞我诈,争斗不休……只要你还在我身边……就够了……”
是啊,有那么重要吗?移花宫的沉重枷锁、父母的仇怨都能掷下,最重要的人就在眼前,又有什么看不开的呢……
花无缺心底陡然亮如明镜,天地间再无闲人杂事能干扰他的心绪,眼里只有自家兄弟那含笑的面庞,一如往常那样古灵精怪,还多了几分沉稳持重。
白衣公子释然一笑,苍白的面容难掩连月来操累的清瞿,不复丰神俊朗,却更胜昔年江枫的风华绝代。他不再是笼中孤雀,而是振翅欲起的飞鹰,身侧有知音为伴,可以自由自在地活,随心所欲地爱。
看花无缺放松了紧绷的身体,大方地倚靠着自己,小鱼儿回以一笑,轻轻捞了捞他有些下滑的身子,越过众人,在轻轻吹拂的微风中,在纷飞的桃花雨中,踏着青草地,大步往前。
众人注视着双骄兄弟渐行渐远,一时间,诸多鄙夷、欣羡和嫉恨全都了无意义。
跟在后的万春流则是一边叹息,一边任劳任怨地把两兄弟潇洒离去时落下的武器和重要物品一一拾掇了带上,刚想招呼苏樱走,却见她扶起跪趴在地上痛哭的铁心兰,眼底含泪道:“你先去吧……失意之人自是与可怜人为伴的,小鱼儿有了好兄弟,自然不需要我这个鬼丫头了……”
话已至此,不必多说,万春流除了转头就走也别无善法了。
小鱼儿抱着花无缺走了很远,走出桃花林,走出别院,走出了慕容山庄,他不知该去哪里,只是漫无目的地挑人少的偏僻地带行进,走到天色发暗,日渐西斜,他的步伐越来越慢,却仍执拗地迈动双腿。
“我们……歇会儿吧……”看小鱼儿一头一脸的汗不停地流,有少许滴在自己身上、脸上,彼此肌体相接触的地方已经湿透了。耳听得对方混乱的呼吸节奏,内心的疼惜难以言说,想了想,花无缺望着西边道:“你看那树杈间的夕阳……多美啊,不看可惜了……”
小鱼儿闻言终于停住脚步,放下执拗,也放下花无缺,靠坐在树下,又扶花无缺倚在自己身上。
到此时,小鱼儿的一双手酸麻得没多少知觉,百会穴上埋着的针未拔,未清的余毒在体内肆虐,脑袋疼得要炸裂开来,几乎没有思考的能力了,屁股一挨地,不睡一觉,大概没法起身。
他也说不清为什么要逞强抱着花无缺走这么远,大概是要离开是非之地吧,不愿花无缺的心境再受闲杂人的干扰,殚精竭虑累了三个多月,该清静片刻了。
看小鱼儿的眼睛半睁半闭的,并没有余力去欣赏夕阳,花无缺心头一酸,勉力抬手搂住对方的身体。这一系列的动作,不可避免地牵扯了伤口,且加剧了毒性扩散,花无缺只觉眼前黑雾弥漫,再看不清自家兄弟的面容。他只能以防止对方脱离的力道,把人搂得更紧些,喃喃低语道:“天黑了,有点困了……小鱼儿……你要睡觉吗……”
小鱼儿抬不起手回搂对方,只能轻轻点头,“当然要睡……还要好好睡一觉,才有……精力赶路……”
“好……一起睡……怕睡过头……我叫你……”说到后面,花无缺的声音越来越低。
“好……叫我……”小鱼儿回应的声音也几乎听不见。
落日余晖洒在紧靠在一起的二人身上,颇有几分宁静温馨的意味。跟在不远处的万春流叹息着直摇头,一溜抱怨冲口而出。
“客店门口不停,非要赖在这荒僻的地方,我一糟老头子能怎么办?搬也搬不了那许多,只能将就着治了。”
抱怨归抱怨,也不能放任不管。幸运的是大风大浪都已过去,兄弟二人的伤不算太严重,日后慢慢调理即可。
一切均已尘埃落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