忙于运功备战,有半天没去瞧那对孪生兄弟了,邀月有些迫不及待。不知不觉间,为了折磨人,她已经过惯了暗中窥视、必要时出来横加干涉的日子,从江小鱼和花无缺步入江湖后就开始了,她生怕两人产生仇怨以外的东西。可意外还是发生了,他们不仅没有互相残杀,反而愿意为对方舍命,在孪生兄弟的秘密捅出后,愈发加固了他们的感情,简直快坚不可摧了。
邀月既无奈又愤怒,以前尚有妹妹怜星在侧,就算偶尔说些违背自己的浑话,姐妹相依为命,终归没那么孤单寂寥,可怜星已然被自己亲手冻死,再也回不来了。每每想到此,难以排解的愤懑总会将她的内力引入岔路,折损修为事小,有几次差点总火入魔。
她再也无法忍受这种日子,就算和狗一样的江别鹤进行合作也认了,只求尽快了结这段比山沉比海深的恩怨。
以她的本事,找到鱼花二人并不难。
他们此时正歇在城郊一间废弃的屋子里,拿着半截黑黝黝的东西吃得正香。
然而,与想象中的不一样,自己从天而降并没有打断他们的好兴致。
小鱼儿确实被吓了一跳直往后躲,而花无缺轻轻把他拉到身旁坐下,柔声低语两句:“没事,是熟人。赶紧吃烤红薯,凉了就不香了。”
邀月走近两步细细观瞧,才看出那半截表皮黑乎乎的物事是烤红薯。
自小养尊处优惯的移花宫少主,居然坐在落满灰土台上,吃半截连狗闻了都会恶心的东西,当真是堕落了。
“想不到一个人为了活下去,可以突破任何底线。”邀月酝酿了半天,只冒出一句不伦不类的开场白。
“这不正是大宫主最想看到的吗?”花无缺没有起身,更没有停止进食,全然把邀月晾在一边。
邀月一时哑口无言,恨恨地瞪着花无缺。
变了,真的变了。从花无缺开始接触江小鱼后就慢慢变了,再也找不见恭顺乖徒儿的影子,自己十八年的苦心培养竟这么轻易地被毁掉了,不然也不会复仇失败。
“大宫主此次现身,只是为了嘲讽无缺生存的方式?”花无缺竟主动开口质问。
邀月冷笑道:“莫非你觉得,脱离了移花宫赋予你的一切,你生活得很快乐?”
“为什么要苦恼?”花无缺振振有词,气势丝毫不弱,“在向司空尽下跪的时候,我脑中确实闪过一个念头,是否真如大宫主所说,没了武功的花无缺一无是处。我不知道身无分文后应该怎么办,我不知道在荒山野岭怎么生火填饱肚子,甚至连隐藏身份都不会。”花无缺说得诚恳,句句都是肺腑之言,确实,在小鱼儿失去记忆前,他完全不用考虑这些问题,小鱼儿做得比任何人都出色。
邀月得意地讥讽:“如果你不背叛我,不跟他厮混,你也不会如此没用!”
花无缺笑了笑没理会,自顾自地说下去:“可在这时,我遇到一个坐在街角的老乞丐,他跟我说,看我的打扮,身上一定有值钱的东西,可以到两条街外的当铺里换银两,临走时,他还送我一个存了半月没舍得吃的红薯……”
“你居然吃一个乞丐给的东西?”邀月瞪着花无缺,难以置信这是她精心培养了十八年的孩子。
花无缺不理邀月的震惊,仰头望着虚空娓娓道来:“我有些疑惑,便问他为什么愿意帮我,他说,早在半年前,一对兄弟经过他乞讨的地段,白衣公子不小心踢翻了他的破瓷碗,却马上赔礼道歉,还摆好了碗,又赏了一锭银子,保了他几个月的好日子。他历来鄙夷世人,看淡世俗,但对于活得纯粹的人,他还是愿意帮一把的。于是我经他的指点,去当铺用玉笛和一身衣袍换了一匹马,一些引火之物,再到这空屋子里来生了一堆火……”
邀月听他说得真切,眼前也浮现出花无缺奔走换物的场景,经他一说往院落里看,果真栓了一匹棕马,不是千里良驹却还算健壮,日行百里不成问题。再看花无缺身上,真丝缎子织成的袍衫早换成普通布衣,透着廉价的灰白色,她从未想过,一个人居然会有这么大的转变。
正出神时只听花无缺接着说道:“可惜我技艺太差,好好一个红薯烤得糟糕至极……”
“够了!你说够没有?”看花无缺如此淡然处之邀月不禁恼羞成怒,霍地扑到他面前,就差举掌发功,“你如此狂妄,就不怕我一掌杀了你或杀了他!”
花无缺站起身,拽住要冲上前的小鱼儿,淡淡道:“到如今的状况,我们还有什么不能失去的?性命?自由?还是尊严?你要杀我们,或者继续折磨我们,我们无力反抗,但是……再高明的武功也做不到无所不能,就像你封冻了小鱼儿的记忆,却锁不住他的心,他还记得我是花无缺……”
对此邀月早有所察觉,但经花无缺的口说出来无异于火上浇油,她简直快出离愤怒了,牙齿咬得咯咯响却说不出一句话,只能将满心怨怒寄于掌上,首当其冲拍向那只仍把心放在花无缺身上的小鱼儿。
花无缺察觉邀月内力暴涨时便神经紧绷,看她手一动便拼尽全力推开小鱼儿。
邀月怒气勃发下可谓不留余力,加上距离近,在她反悔之时一掌已拍到花无缺胸口。
邀月竟本能地惊惧万分,这一掌落实,身无内力护体的花无缺定然是脏腑全碎,立时毙命,绝无回寰的余地。
电光火石间,她脑中蓦地像走马灯一样闪过诸多场景:一个男婴在襁褓里咧着嘴咿咿呀呀地笑,挥舞的小手比刚出池的藕节还嫩;小男孩笑着接过高树上那朵最大的花,又关切地问她手臂上的伤,用稚嫩的声音承诺愿意为她分忧;白袍男子长身玉立步伐稳健,眉锋棱角如白玉雕琢,微风拂起他的发丝,飘飞在含笑的眉眼前,竟如江枫现世,看得她心旌动荡……
此刻,眼前又是花无缺的脸,憔悴了很多也苍白了很多,却是笑着的,笑得从容淡然,无怨无求,眼底甚至有丝丝温情溢出,化开了一池寒冰……
怎能就这样杀了他?怎么能让他再次死去?!
心念电转时邀月急忙悬崖勒马,逆行周身内力,硬是把即将决堤的滔滔攻势强行中断。
即使如此,花无缺还是不可避免地受了强烈震荡,倒跌好几步才撞到一棵木柱上稳住身子,瞬时面色煞白如雪,呼吸阻滞。
屋内一时间陷入死寂。花无缺暂时缓不过来,小鱼儿几乎吓傻了,邀月也是内力动荡,气血翻腾,惊魂未定。
最终,还是花无缺站定身子,艰难地开口质问:“大姑姑……这是不忍心么?”
邀月瞪大双眼,一时竟不知如何作答。从揭露真相后,他一直疏离地叫着“大宫主”,直到此时才回归那个满含温情的称呼。也难怪,花无缺被自己的恨意折磨得心碎神伤,又如何能保持往日的初心呢。
“归根结底,你折磨我们是因为太爱父亲江枫,爱得刻骨铭心,也恨得刻骨铭心,可这样做又得到了什么?”花无缺缓缓迈步靠近邀月,彻底颠覆十八年来那个逆来顺受的复仇木偶,鼓起毕生的勇气向这个他敬畏了十八年的移花宫主发出质问:“换来小姑姑的惨然离世?我们的惶恐不安?还是你的苦不堪言?从复仇计划实施到现在,你真的畅快吗?大姑姑!”
“够了!”邀月全身发抖,话音悲怆,却是无法反驳。
花无缺无所畏惧地又往前一步,语声却渐转柔和:“从那个老乞丐热心帮我时我就在想,为什么这世上有人活得那么惨淡还笑得出来,支撑一个人活下去的不止有仇恨,还有一些更美好的东西,再微不足道也能让人心生喜悦。大姑姑,我从不相信,你对我的笑,对我的关心完全是为了复仇伪装出来的,如果你真的恨到极致,复仇失败的时候为何不杀了我和小鱼儿再杀了你自己一了百了?只因你有一些东西割舍不下……”
花无缺的述说满含感恩、期冀,又有难以磨灭的痛惜和怨怼,即使百感交集,却是句句发自真心,不夹杂半分目的性的煽情和伪装,说到后面,语声竟有些哽咽,“收手吧,大姑姑……放下仇恨,也算放过你自己……”
“放下?你叫我放下……”邀月喃喃地念叨着,眼含痛泪,揪住胸口的布料,一时竟不知身在何处。她面色时而透亮时而雪白时而红润,正是明玉功内劲疯狂流转所致,倏地,她脸色发青,面容扭曲,竟逆出一大口鲜血来。
明玉功最忌情绪大起大落,练到至高层则更是凶险。邀月明玉功大成是被困无牙洞时,那时生死未卜清心寡欲,自然精进神速,现下为情所困自是要被自身功力反噬。
“哈哈……我二十余年的执着竟是一场笑话……一场天大的笑话……”邀月凄凉的笑回荡在破落的屋子里,震得灰尘簌簌而掉,沾染了她绝美高贵的容颜。她转过身,跌跌撞撞朝门外走,笑得越来越惨淡,到后来,竟不知是哭还是笑。
花无缺黯然闭上双目,耳听得邀月的笑声渐渐远去直至消失,紧绷的神经自然放松了。这一放松,只觉脑海里嗡嗡作响,全身疲软,径直瘫倒下去。
感觉落入到熟悉的温暖怀抱中,花无缺睁开眼,迎着小鱼儿担忧的神情勉力一笑,轻轻说道:“她再次现身时……我就知道不能再逃避了,该面对的还是要面对,于是我赌了一把,应该赌赢了……如果你没失去记忆,你……做得会比我更好……”
一语未完,忽觉胸口发闷,有热流涌上喉咙,花无缺慌忙抬手捂住口鼻,还是阻不住鲜血从指缝中渗出。
武功全失伴随着经脉尽断,身体早不如常人,一路上殚精竭虑,又是奔波不休又是淋雨,加上中了司空尽一招,再受邀月的掌力波及,撑到现在已是极限。
浑身的难受早不在乎了,他只是怕吓到小鱼儿,更怕晕过去后一无所知。
“怎么了?你怎么了?花无缺……”小鱼儿确实被吓得不轻,抱住了人不住呼唤。
眼皮沉重得睁不开,任凭意志如何挣扎,□□终究是罢工了,花无缺只能凭借最后一点神识,一字一句地交代:“小鱼儿,我睡一觉……你守着……不要离开……”
“好……我守着……我听你的……喂……花无缺!”怀里的人全身一松彻底失去意识,任小鱼儿怎么呼唤都没反应。
感觉手触碰到的皮肤冰凉得瘆人,连带小鱼儿的一颗心也堕入冰窖里。他游目四顾,望见快熄灭的火堆,连忙把花无缺抱过去,放在火堆边躺下。又在院落里找些干柴枯草把火添旺一点,抱着花无缺助他暖身子。
夜幕很快降临,这样做效果不错,花无缺身上慢慢暖起来了,可奇怪的是,他的体温越来越高,高得有些灼烫。小鱼儿忙抱着他离火堆远一点,依然没用,感觉怀里的人烫得快烧起来了,面色赤红,身体颤栗不断,不时还咳出一两口血。
小鱼儿本就迷糊的脑子急得快爆裂了。
他只记得花无缺,只信任花无缺,跟着花无缺会很舒服很安心,但如果,花无缺醒不过来了,他该怎么办?看怀里的人眉头紧皱,不时泄出痛苦的呻吟,焦急之余他忽然冒出一个可怕的想法,要离开花无缺去找一个能帮他们的人,就像下午受那个老乞丐的帮助一样。
对现在的小鱼儿来说,这的确是个可怕的想法,一则他要违背守着花无缺的承诺,二则要独自在陌生的环境闯荡。但顾不了那么多了,他不想苦守在这儿干着急。
下定决心后,小鱼儿把花无缺挪到干草铺成的简易歇脚处,脱下自己的外袍给他盖上,随即在夜幕中毅然踏出屋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