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深沉,星光黯淡。葬礼总共要持续三天,第一天的仪式结束后,宾客们各自退散,只留下冰冷肃穆的灵堂与值守的士兵。
马加特站在灵堂外的长廊下,紧贴着干冷的石柱,肩背挺得笔直。他已在这位置待了近一个小时,交班的同僚要到下半夜才会到来。夜风从庭院深处吹来,带着焚香未散尽的味道。是沉木、麻叶与白雪松的混合,专为戴巴家这种规格的葬礼调配,用于遮掩死亡的气息。
他不是戴巴家的亲信,却被安排在最靠近灵堂的岗哨位置——是偶然,还是有意安排?他自己也说不清。前线将领,战士计划的负责人,堂堂中校,却被派来守夜?名义上是代表军方表达哀悼,实则像是……被故意丢进一场令人不安的剧场。
他早就察觉不对劲。从收到调令开始,直觉就像刀尖轻划过脖颈,不痛,却冷。他甚至一度怀疑,是否是因为前些日子他在战士候补生训练改革上的报告惹恼了哪位大人物,那份写着“长期战略性战力储备”的提案,听起来像在质疑现有体制。
这会是警告?还是羞辱?抑或是一种试探?
马加特不是没有怒气。只是军人习惯了服从,而服从久了,就像把脑袋浸在沙子里——再怎么刺激,也只剩下麻痹。他甚至自嘲地想,也许这正是他这种不知天高地厚的乡巴佬,妄图以一己之力挑战整个现有体制的下场。
就在这时,灵堂内传出一阵轻微的动静。
不是风吹落香灰那种自然的声响,而是人的脚步,两个人,一前一后,脚步声极轻,踩在铺着毯子的地砖上,却仍被马加特敏锐地捕捉到了。他警觉地抬头,没有动作,只是竖起了耳朵。
接着,是门扉内侧被人轻轻带上的声音,仿佛有人怕惊扰外面的人,又仿佛是剧目开场前刻意的提醒。
马加特没有动弹,像一尊被夜风凝住的石像。他屏住呼吸,却仍然察觉到了从门缝逸出的气息——不是沉木与白雪松,而是某种更微妙、更锋利的东西:思维高速运转的热度,夹杂着难以察觉的野心。
他听见了说话声。
一男一女,声线都很年轻,压得极低,却不急不缓。那不是临时起意的悼语,也不是无意间流露的内心。他们像是在确认什么,又像是在演练早就排练好的台词。
“我为他合上了眼……你看到了吗?他最后的眼神?”那是男孩的声音,清晰却带着隐隐的颤意,“他还是知道了——知道是我们做的。”
“他到最后才知道。”女孩的语调平静,几乎冷淡,“而我们,只不过照着他教的方式,走上他为我们铺的路。”
“……这不会是母亲想要的结局。”男孩痛苦地低声道。
“的确,母亲一定很伤心。”女孩停顿了一瞬,“但这还不是结局,威利。”
马加特眉心微跳,脚下却纹丝未动。他几乎已经能确定:那是威利·戴巴和菈娜·戴巴的声音。
这对姐弟,白日里一个光明磊落、早熟稳重;一个端庄低调、不见锋芒。可此刻在深夜的灵堂中,却如两位合作已久的默契搭档,回顾着刚刚完成的一场“告别戏”。
“父亲终究是最狡猾的一个,”男孩咬着牙,语气轻得像怕吵醒死者,“他把所有人都摆了一道。”
“也把我们摆了一道。”女孩轻笑,那笑意如冰层迸裂,“但没关系——最终,选择权还是在母亲身上。”
“你确定要现在让她选?”
“必须是现在,现在最稳妥。”她答得毫不犹豫,“母亲已然放弃抵抗,她不会选你或拉拉——你比我更清楚这一点。”
马加特的后颈悄然渗出冷汗。他本应立刻离开,然后找到自己的上级汇报,可某种他无法描述的直觉让他按住了离开的念头。他在等。等更多的内容——或者说,他无法不听下去。
直到那女孩再次开口,语气低柔,仿佛就在门后对着他呢喃:“对了,还有那位马加特中校。”
他心跳一滞。
“今天他也到场了。你读过他那篇有关战士候补生的报告吗?写得相当不错。”
军方保密层级极高的文件,在女孩口中,仿佛成了满大街派发的小报。
威利没有立刻接话,而是轻轻吸了一口气,像在掩饰某种迟疑。片刻后,他才开口:
“……我读了。但其实是你让我注意到他的,对吧?”
他没有问出口,但马加特已经在心里替他补全了那个问题——为什么?
为什么是他?
“因为他值得注意,”仿佛听到了二人的心声般,女孩低声回答,“不是因为他写了什么惊世骇俗的内容,而是因为那谁都能看出来的东西,却只有他敢写!”
说着,她以播报般清晰的声音,开始复述那只看过一次的报告里的原文:“……个案编号 zk-019(J.耶格尔)于继承tm-042(T.库沙瓦)后,连续数日出现轻度意识恍惚、行为迟缓及语言回应迟滞等反常现象……建议在未来继承制度中,考虑情感隔离机制,引入军事心理干预手段……”
“威利,”她轻笑,低低唤着弟弟的名字,语气里全是玩味,“你听听,多罕见啊——一位马莱军人居然关心一个恶魔之子有没有因为吃掉前辈而产生心理阴影。”
她话锋微转,像在笑也像在叹:“最妙的是,他没有表现出明显的倾向。好像他只是认真得过了头,把这些吞食同胞才能当上战士的家伙当成会长期服役的士兵,而不是用完即弃的‘十三年弹药’。”
“的确是位聪明的男人。”就连威利也不得不认同他姐姐的独到眼光,只是他仍对她的选择保有微词,“但他只是个军人,不是政客,也不会是革命者。”
“他是军人,”她淡淡一笑,“所以才更可贵。士兵天性是服从——但当一个服从惯了的人,开始质疑命令,开始自己思考……你不觉得,这比千篇一律的‘志士’更有趣?”
男孩没有回答。许久,他才低声道:“他会是变数。”
“也可能是助力。”女孩语气温柔得几乎不像这个深夜场景应有的调子,“要看他怎么选。我们不逼他——我们只是……让他听到。”
门后的声音沉寂下去,只剩下香灰燃尽的“嗤嗤”轻响,以及院中远远传来的风声,像是谁在柔声倾诉。
马加特站在那里,寒冷的冬夜,他背后却已被汗水濡湿。他没有后退,也没有上前,像是被某种真相钉在原地的见证者。事到如今,就算是把脑袋扎进沙子里的鸵鸟也无法自欺欺人了——他能以区区中校的身份出席这场盛大的葬礼,绝非巧合,而是某人精心谋划下的必然。而这位某人,此时就隔着一扇门板,对冷汗涔涔的马加特吐露恶魔般的言语。
“让他听到”——
这句话像根钉子,钉在他胸腔。他忽然意识到,自己之所以还站在这里,不是因为职责,而是因为被她选中了。仿佛这场暗夜密谋本就是要给某人听的剧本,而他只是因为某些原因被选中的那一个。
“他是危险人物,也可能是变数。”她顿了顿,“但他也是少有的几个……还相信‘使命’的人。”
“你觉得他会站在我们这边?”
“不。”她笑了,那笑意没有笃定,只有行走在钢索上的赌徒般的得趣,“我只觉得,他会因为自己秉持的使命,而不得不陪着我们走到最后。”
马加特闭上了眼。
他浑浑噩噩地渡过了上半夜,连那姐弟俩是什么时候离开都不记得。守下半夜的同僚来换班时,他的背后已经被冷汗打湿几次。直到回到住处,和衣躺下时,他都在反复推敲今晚听到的那些话。
那句“相信使命的人”,像枚火种,嵌进了他心底最隐秘的角落,燃起燎原大火。他忽然理解了:世上就是有这样如恶魔般玩弄人心的存在,她用一纸文书,一次会面,一场密谈,看透了马加特自以为沉稳的伪装,道出了他深埋的野心。这世上最危险的人,从来不是持枪的人;而是开枪之前,就已经知道你会不会躲的人。
马加特自知已经无力闪躲,但他仍然不相信,这就是阴谋的全部。恶魔不就是这样吗?明明图谋甚大,却要以花言巧语为包裹,让人类误以为只要付出极少的代价,就能得到远超想象的结果。
可他又有什么好图谋的呢?她又能从他身上图谋什么呢?
一个中校军官,地位不高,根基不稳,操心着一群毛都没长全的恶魔崽子的训练计划,打磨着一份份没人会认真看的冗长报告——值当一个戴巴家的私生女,和未来的戴巴家主,在灵堂之夜联手演一场戏、铤而走险拉拢他吗?
除非——
他们要的根本不是他个人的力量。
而是他背后即将松动的那个裂口,那条贯穿军政体系、却始终无人敢触碰的命脉。
电光石火间,一道寒光划破马加特脑海。
——军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