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加特第一次见到菈娜,是在她父亲的葬礼上,那年她刚满十五岁。
时隔多年,他仍能清晰地回忆起有关于那个寒冷而干燥的冬日的一切:葬礼选定在冬日难得的晴天里,可灰蓝色的天空依旧压得人喘不过气。举行地点位于戴巴家的祖宅,来自世界各地的政要、军官、贵族与名流齐聚一堂,在问候过痛失亲人的戴巴家成员后,按照指引依次进入灵堂,向逝者做最后的道别。走道两侧高悬黑色帘幕,其上绣着战锤形状的戴巴家徽,宾客也按照规定通身黑色。礼堂中央停放着唯一覆盖纯白绢布的灵柩,肃穆、克制,却带着难以掩饰的权力张扬。
马加特本来没资格出席这种场合。
戴巴家的丧礼,不仅仅是一次送别,更是一场精心编排的外交舞台。参加的人物名单早在前任家主弥留之际就已由幕僚制定,呈报内阁,由中央审查批准。每一位宾客的姓名、身份、历史背景,甚至可能在会场中说出的每一句话,都会被刻意设计、严格筛选。总之,这是属于贵族与政要的仪式,而不属于马加特这种出生寒微、靠战争晋升的武人。
他的名字之所以最终出现在出席者名单上,据说是戴巴家族特别指定——作为对马莱军方配合“遗体运送工作”所给予的象征性感谢。
马加特当然明白这意味着什么:他不过是那具沉睡的、已经没有声音的遗体的护送者之一。跟棺椁一同进场,也只能跟棺椁一道被人遗忘。
但他还是来了。
站在戴巴宅邸的台阶上,看着各国的使节、贵妇与将军们款款而来,他感到一阵格格不入的局促。他的礼服是军部临时发放的,并非量身定做,袖口略长;他的肩章已被磨旧,勉强擦亮后仍旧掩不住粗糙的边缘。连他脚下的军靴,在这座庭院里都仿佛过于沉重,踩在石板上回响如雷。
他被安排在最边缘的一角,离主位极远,离门口极近——那是一个既不会招惹注意、也不会被忽略的位置。他像一面静默的旗帜,提醒人们马莱军方已经到场,却并非这个舞台的主角。
主角是戴巴家未来的主人,威利。
那位身材修长、举止优雅的青年,从第一缕晨光照进庭院起,便游刃有余地穿梭于各国政要之间。他身着一袭深色礼服,胸前别着象征家族身份的战锤徽章,发丝整齐地向后梳起,嘴角始终挂着恰到好处的笑意。
每一个手势,每一次目光接触,都仿佛经过严密训练。没有人能拒绝他的寒暄,也没有人能忽视他正在接过这份沉重的家族遗产。
他是被所有人期待的“新家主”,是将继续在国际舞台上代表马莱统御艾尔迪亚议题的发言者。而马加特知道,更重要的是——威利将成为“与马莱最亲密的艾尔迪亚人”。
这场葬礼,不只是为那位昏迷多日终于撒手人寰的老家主送行,更像是一场权力过渡的公演。在各方觐见下,威利顺利完成了他的登台仪式。
相较之下,马加特只是一个观众。身披戎装,却没有佩剑;身份是军官,却无须发言。他知道自己为什么被允许出现在这里——不是因为他的重要性,而是因为戴巴家需要“军方代表”这个角色的存在。
他看着人群里来往的人,有的他认识,有的他只在简报中见过名字。财阀的继承人、报业的大亨、某个遥远国度的宗教领袖,甚至还有几个曾与马莱交战的敌国政要,此刻也佩着黑纱站在神坛前,嘴里吐出温顺的哀悼词。马加特站在远处,看着这些人的面孔一个个在祭坛前低头,又一个个站起、寒暄、退下。他甚至看到一些人面带笑意,仿佛不是来送葬,而是来谈生意的。
“死者在棺中,活人谈未来。”他心想。
权力从不沉迷于过去,他们只在乎风向吹往哪里。
而今天的风,显然是为威利·戴巴而吹。
而在威利身后,那位紧抿着嘴、垂着眼帘、神色木然的女性便是他的母亲,也就是逝者的遗孀。她由一位少女搀扶着缓步行至灵柩前,脚步平稳而滞缓,像是一台久未保养的生锈机械。而她身边的少女,与其说是“搀扶”,不如说是引导。她的动作不多,姿态也并不亲昵,只是把一只手轻轻搭在母亲手臂上,那模样更像是在控制一具将崩溃的陶瓷人偶。她们皆身穿戴巴家族为女性成员量身定制的黑色呢子礼裙,外罩统一形制的毛皮披风。戴巴夫人面容素净,并未佩戴任何首饰。她身旁少女的领口处则有一颗小小的扣针,银制的鸟雀形底托,眼眸处镶嵌了血红色宝石,走动间像是有神采流转。
她的黑色长发在脑后束起,仅留一缕别在耳后,面容端正却苍白,五官纤细清晰,眼下有一点淡淡的阴影。
与威利不同,她身上看不到多少“天赋贵族”的游刃有余。她安静地走在戴巴夫人身侧,落后于主持葬礼、光芒四射的威利,就像被遗忘在权力与哀悼之间的一枚暗钉。
可就是这样一位沉静的少女,在马加特望向她的那一瞬间忽然抬起头来,眼神穿越层层人群,投向了马加特。
没有惊讶,也没有疑问。她只是看着他,那目光没有任何的情绪波动,只有计算,像是在掂量一颗石子是否该被投入湖中,又能激起多少涟漪。
马加特一怔,下意识别开了视线。
“她知道我在看她,”一种莫名的直觉在向他预警,“她知道我是谁。”
在少女的视线投注过来的同时,像是某种精心安排的恶意巧合一般,马加特听到出身于马莱贵族的同僚们絮絮低语。
“就是她吧?”
“啊。”
“那位——‘高贵的私生女’。”
这低声的私语在葬礼静肃的空气中仿佛比哀乐还要刺耳,细微却不可忽视。众人刻意不去直视正厅中央那位少女的背影,但他们的眼神终究不受控制地飘向她。
‘高贵’与‘私生女’,这两个本不该出现在同一句话中的词语,被放在了一起,便显得格外讽刺。世人向来善于发明词语以掩饰残酷现实,又擅长用它们伤人而假作不自知。一个孩子的出生若是建立在对神圣婚约的背叛之上,那无论她如何聪慧、如何优雅、如何沉静自持,也仍会被那层“非正统”的身份如影随形地裹挟、评判。
但可笑的是,这个词语被发明出来的本意并非嘲讽。“高贵私生子”——这个说法最早出现在古艾尔迪亚帝国鼎盛时期的贵族圈层。那时的贵胄们肆意播种血脉,留下无数非婚生的子女。为了使这些子女能够在政治与军事中发挥作用,也为了彰显自身血统的“神圣性”,他们干脆发明了这一专有称谓。于是,那些被艾尔迪亚人当作工具而生的混血后代,便也顺理成章地戴上了“高贵”的假面。
在那个旧时代,生下拥有艾尔迪亚血脉的私生子,对许多非艾尔迪亚女人而言,甚至是一种荣耀。她们愿意让孩子承载“高贵”的命运,也愿意为此忍受流言、牺牲名声。那的确是一段病态但真实存在过的历史。
可当艾尔迪亚帝国在战争与内乱中崩塌,弗里茨王带着大多数子民退守帕拉迪岛,这一切也就如浮沫一般破碎了。那些高贵的私生子大多选择随王而去,留在原地的人,或许是对帝国尚存幻想,或许只是被遗弃的弃子,他们很快就成了迁怒的对象,被马莱乃至各地民众当作清算旧日仇恨的工具。没人再称他们为“高贵的”,只有“婊子生的”、“杂种”与“恶魔的孽种”在处刑架前回荡。
如今,仍能被人戏谑地提一句“高贵的私生女”的,也就只有戴巴家的那一位了。
她的高贵并非源自她的身世,而是因为没人敢否认她所承载的姓氏。毕竟她姓戴巴——那个在世界舞台上仍然翩然起舞的家族。
出席这场葬礼的,没有一个是愚蠢的人。各国政要、马莱军政高层、王公贵族、巨商财团、媒体大亨……他们每一个人都明白:一个继承了父亲姓氏的“私生女”,能站在正室之子与正妻之间,在最显眼的位置悼念父亲的灵柩,那她就绝不仅仅是个私生女。
她背后所代表的,可能远比他们今天所看到的更加深沉、更加复杂。
可她到底继承了什么呢?
除了父亲的姓氏,她是否还握有那令人畏惧的东西——那种真正意义上的“高贵”?那种来自血统、意志、甚至力量的不可动摇的优越性?
马加特在人群中沉默地听着,余光扫过那个黑衣少女。
她收回了视线,没有理会众人的审视与低语。她站在威利·戴巴身后,身姿笔直,像一尊大理石雕像,沉静、克制、近乎冷酷。她没哭,脸上看不到任何悲痛的痕迹,也不显愤怒。她不与任何人交谈,连与旁人对视都似乎刻意回避。她就像从另一个世界被临时带到这场盛典中的幽灵,仅为走完一场仪式。
威利偶尔回头与她低语些什么,她只是微微颔首,或报以一声轻柔的“是,弟弟”,从不过多回应。那态度既不像姐弟,又不像私生子与婚生子,倒像一位沉稳的辅佐者,等待着自己的主君发布指令。
而她名义上的母亲——那位戴巴夫人,在她的搀扶下艰难而悲伤地挪动脚步时,也会偶尔侧过头来望望她。那眼神不带慈爱,却充满了复杂的情绪,像在看一件自己亲手打造、却无力控制的作品。
马加特突然意识到,他第一次与这位少女视线相交时所触碰到的,不是“高贵”,也不是“丑闻”,而是……某种危险。
一种让人从灵魂深处隐隐发寒的危险。
葬礼持续了一整天。
太阳从天顶移至西边,又慢慢沉入地平线,炽白的日光褪成橘红,映照在戴巴府深色的石墙上,像是燃尽后的余烬。帷幔与旗帜垂挂在庄园各处,在晚风中微微摇曳,仿佛低声叹息。
仪式进行得极为缓慢。神职人员吟诵冗长的古艾尔迪亚语悼词,外交使团一队接一队地上前致意。
整场葬礼中,菈娜没有说一句话,也没有落下一滴眼泪,始终沉默地跟随在戴巴夫人身边。她不像是来送别父亲的,更像是——在送别旧时代。
而威利,那个刚刚继承家主之位、引来全世界目光的戴巴之子,面对人群时语速沉稳,姿态端正。他念着悼词时提到:“家父生前所立之志,将由我等继承”,礼节得体,字句优美,一言一行都宛如精心编排,却在一切进行到尾声时,不经意间流露出着一丝真实的疲惫。
马加特记得——那时他注意到了一个细节:那位被称为“遗孀”的女人在灵柩前站了一天,始终没有落泪。
不是没有眼泪,而是连尝试去表达悲伤的举动都没有。她就像一位提前经历了所有结局的旅人,早在灵柩还未封棺前就已经完成了她自己的告别。
“这不像一个失去挚爱的女人。”他暗暗想着,“倒像……一种等待结束的解脱。”
而那位少女,她始终立于母与子之间,像一枚沉默的楔子,将两位名义上的“至亲”隔开,却又稳稳地嵌在这个家族的核心。
她的存在,在马加特眼中,是一种令人不安的矛盾体:
她既不讨喜,也不惹人厌;既无悲态,也无喜色。她那一身并不显眼的黑裙、那枚不起眼的鸟雀胸针、那张仿佛永远没有情绪波动的脸……马加特从未见过那样的少女。她的沉静不是脆弱,而是一种刻意控制下的停滞。她像是随时准备从阴影中走出,但又比谁都明白此刻不能动。
“……太冷静了。”他记得自己在那一刻下了这个判断。
那是一种与年纪不符的、骇人的冷静。
也许只有“她知道了什么”才能解释这一切。她知道她父亲真正的死因吗?她知道战锤的去向吗?她知道自己的未来会被安排到哪里去吗?
可那时的马加特还不明白,这一切的不对劲并非来自她知道多少秘密,而在于——她是秘密本身。
那一刻,少女站得笔直,像一把尚未出鞘的细剑。她比任何人都清楚自己的位置:不是主持者,也不是旁观者。
她是见证者,是谋划者,是那片即将被卷入地鸣的暗影。她垂眸,领口处的宝石折射出血红色的光芒,代替她巡视着众人,寻觅可趁的罅隙。
直到多年后,马加特才终于领悟:他原以为自己前来觐见的,是马莱未来的掌舵者,是那位被众人推上高台的男人。可他真正觐见的,是那天一直站在光影交界、被人窃窃私语的少女——
她的名字叫菈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