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冬未过,谷风冻人得紧,雪方停息,连绵的冬雨又阴沉沉地淋了山谷满地,刺骨冷意混着仿若凝冰的水汽直钻进人骨头缝里。
傍晚时分,月公子安排好月宫试炼事宜,悄悄从后山来到前山,恰巧撞上从商宫出来的花公子。
“月公子,执刃不是在试炼吗,你怎么跑出来了?”花公子吓了一跳,看到是月公子,惊讶地开口问道,随后表情变得略微惊恐,“不会是我爹……”
“不是,”月公子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我是要去找徵公子。”
“你找他作甚?徵宫今日戒严,不如你明儿再去。”
“不行,”月公子面色更肃,“算一算出云重莲该在这两天盛开,我心下总是不安,你知道徵宫为何戒严吗?”
“不清楚,”花公子眉头皱起来,摇摇头,“是什么事如此要紧,和出云重莲有何干系?”
“你还记得给我带信的那天我和你说过的不可语生吗?”
“你的意思是,徵公子要照着册子做?不会吧,那可是心头血,他说他有分寸……”
“怎么不会?他这些年养蛊制毒有多疯你我都见识过,能有什么分寸!”
“这么一说我就想起来,他近几日一直在喝补血的药——”
二人交换了一个眼神,皆是脸色大变,不约而同地往徵宫方向奔去。他们不知道的是,方才的对话被第三者听了个完完整整。
徵宫大门紧闭,花公子正想问是否准备硬闯,就见月公子拐到侧门,熟门熟路地一脚踏在墙边的树上借力跃上了墙头。
“你怎的如此熟练?”花公子仰头看他,心情五味杂陈。
“废话少说,快上来。”月公子轻咳了一声,不愿说出缘由。曾几何时他看话本上写有情人总是隔墙传情,当初不以为意,后来遇到云雀,脑子一抽觉得是好办法,在月宫苦练爬墙结果爬错地方被宫远徵看见大肆嘲笑之事——他是绝不会说出口的。
花公子耸耸肩,学着他的样子飞身上墙,紧跟着落地。他们翻进的地方是徵宫偏殿后方的僻静处,向外走两步便会遇见驻守的侍卫,一个长老,一个花宫公子,硬是像做贼似的屏息凝神蹑手蹑脚,偷偷摸摸地绕路溜进宫远徵的庭院。
与外围的戒备森严不同,此处无人看守,一阵凉风幽幽穿过院子大门前空荡荡的长廊,冷不丁吹得花公子打了个哆嗦。月公子上了台阶,试着推了推门,不出他所料,门被拴上了。
“这下怎么办?”
“事态紧急,只能强行破门了。”月公子在心里默默祈祷宫远徵看在他们这么关心他的份上,不要因为门被拆了而大发雷霆,咬咬牙心一横,调动内力揣测好力度飞起一脚踹在门板。
门板后发出清脆的咔嚓声,门栓被踹断,顷刻间轰然大开,二人刚要冲进去,忽觉汗毛倒竖,脊背发凉,几乎是同时闪身躲避。一回头,就见四枚飞镖深深插进地里,正是他们前一刻站的地方。
“徵公子,是我们,别打错了!”月公子被迫运起轻功,躲开直冲门面的暗器,扯着嗓子大喊。
“我没打错,你们来得正好。”宫远徵从腰间抽出他的子母刀,扯了扯嘴角,素白的脸上浮出两抹红晕,鬼魅般闪至月公子身前,寒凉的刀光瞬间映入眼眸。
月公子心下一骇,飞快拔出刀格挡,巧施内力挑开刀身,步法变换立时拉开距离。宫远徵没有给他避让的机会,迅疾逼近,刀锋横置,大开大合地朝外一斩,一招落空后即刻反手回砍,脚下狠力一蹬凌空跃起竖劈而下,刀刃相撞,剐出铿锵锐响。
“徵公子刀法精进许多。”月公子侧身接下一击,翻手撩开刀,沉声说道。
“都是我哥教得好。”宫远徵微微一笑,空挽了个刀花,左手趁机摸上暗器囊回身甩出毒针。
“徵公子,你来真的?”月公子险而又险避开毒针,惊愕地瞪大了眼。
“我何时说来假的了?”宫远徵面对他的诘问笑容不改,攻势却是停下了,“花公子怎么光在旁边看戏,这可不像你。”
花公子干笑两声,摸了摸鼻子低声道:“我的刀落在商宫了。”
“丢三落四。”宫远徵嫌弃地收刀入鞘,拆下整把刀扔给月公子,“那不用刀了。”
“非要打吗?你和月公子打得了呗,怎么还拉上我。”花公子头疼地说。
“快点,别磨蹭。”宫远徵斜睨他一眼,又指着摇摇坠坠如同蝴蝶残翅的门对月公子说,“把我的门安回去。”
花公子叹了口气,知道宫远徵一旦做下决定八头牛都拉不回,硬着头皮活动了一下手脚。
“你能不能别用暗器?”他满怀期待地看着宫远徵,换来一个白眼和骤然在眼前放大的拳头。
宫远徵的拳脚功夫比刀法好,和从小锻刀练出一身力气的花公子倒也打得有来有回,短短一盏茶的时间已过了数招,内力碰撞使得院内树冠狂摇,卷起一地枯叶。
说时迟那时快,宫远徵挡下花公子一拳,身形一滞,胸腹空门大开,竟是静止在原地没有动弹。花公子收势不及,仅能勉力回撤一部分力气,直直一掌拍在他右胸口。
宫远徵闷哼一声,脸色微白,并没有继续缠斗,而是转身走进屋,留下花公子和月公子面面相觑,对他诡异的言行摸不着头脑。回到房中的宫远徵盘腿坐在桌前,运转内功心法,强行留住被那一掌推入经脉的内力,气血冲击下脸上血色褪尽。灼烧感挪至左胸腔,心脏一阵绞痛,额头沁出冷汗,他却像个没事人一样镇定自若地抬手封住心脉周边的大穴。
疼痛愈加剧烈,宫远徵难捱地捂着心口,一手撑在桌面,喉中一股腥甜汹涌而出,倾身一大口血吐进桌上放置的空碗中。他缓缓呼出口气,犹嫌不够,正想故技重施,就被快步走近的月公子阻止。
“你是故意的?金克木,水生木,我与你的心法相生,难怪你要他和你打。”月公子看看那小半碗血和一旁温笼中盛开的三朵出云重莲,放下两把刀蹲身抓过他手腕把脉,“为了不可语生?”
宫远徵放弃了继续取血的想法,自行解开了阻塞经脉的穴道,敷衍地应了一声。
“你这种取心头血的法子我第一次见,”月公子眉头紧皱,“这样能用吗?”
“如此取出的血算不得真正的心头血,效果自然没那么好,不过大差不差,勉强够用。此法虽然不比剜心取血伤害大,但操作不当仍有危及根本的风险,我可不会做费力不讨好的蠢事。”宫远徵一副虚弱的模样,毒舌起来倒还是中气十足,“说起来,徵宫警戒,你们俩擅闯就算了,还把我门拆了,是什么意思?”
“这不是担心你吗?”站在温笼前的花公子直起腰,走到他旁边坐下,底气不足地嘟囔,“怕你想不开真把自己的心挖了。”
宫远徵轻哼一声,终是没说出让他们赔钱的话,垂眼去看那碗血。三只半个小指指甲盖大小的冰蓝虫子不知何时从土里钻出,被血腥味诱引,扇动薄如蝉翼的六只纱翅颤颤巍巍地落在碗中,不出几息,就将血吸食得一干二净,蓝色的身躯被撑得几近透明,若隐若现的猩红令人头皮发麻。
不同于不敢细看的月公子和花公子,宫远徵拔出腰后别着的匕首在左手掌割了一下,将手伸到碗上,吸引不可语生攀爬上他的手,凑近了仔细端详。一种玄妙的无形纽带在心房孕育,是较之第一只不可语生更为强烈的牵连感,他心下了然,蛊成了。
突然一侧的屏风后传来响动,陈伯赶巧这一时刻出现在门边,朝宫远徵比划了几下。
“我知道了。”宫远徵蹙起了眉,拿出个锦盒,将三只蛊虫捉下放进去,“把这边的侍卫撤掉。”
“发生了何事?”花公子好奇发问。
“你们来的时候,就没发现后面跟了人?”宫远徵低头给自己掌心的伤口上药,细致地裹上纱布,只轻飘飘瞥了他俩一眼,愣是让二人凭空生出心虚之情。
脚步声自屏风靠近,花公子疑心地抬头去看,在看到来人的那一刻被蝎子蛰了屁股一般腾地站起来。
约摸一炷香前。
从商宫出来找小黑还他落下的佩刀的宫紫商站在门廊拐角处,一头雾水地望着花公子和月公子着急到连轻功都用上了迅速远去的背影,满肚子的疑问茫然无处抒发。她默默在心里过了好几遍二人的对话,在原地纠结许久,最后还是没克制住自己旺盛的求知欲,抬脚跟上了他们。
她一路跟到了徵宫,左看右看却没看见人影,想了想以前从月公子口中得知的出云重莲栽种在哪的消息,拎着裙摆径直奔向宫远徵的院子。
庭院外并无守卫,她悄悄地走过去推门,也不知是月公子和花公子进去时没把门关紧还是怎么的,她那么轻轻一压,门就“吱”一声动了,慢悠悠地敞开来。她警惕地环视一周,仅有满地凌乱的枯枝败叶供她审视。
奇怪,不是说戒严吗,怎的连个下人也没见着?
宫紫商心头疑云更密,轻手轻脚地走到紧闭的房门前凝神倾听,可不论如何专注她都听不见任何声响,仿佛屋子是空的那般静默。她在门外听了半晌没听出个所以然来,不信邪地把耳朵贴在了门缝上,聚精会神试图听到里面的动静。
忽然耳朵紧贴着的门板动了一下,她顿感警铃大作,但还没等她做出若无其事的姿态,房门就被打开了。
宫紫商尴尬地微笑起来,心想来都来了总不能白来,又怕看到什么不该看的被宫远徵报复,于是用手遮住眼睛,小心张开一条小缝往里看。
嚯,花长老在这。再看,雪长老也在,今天是把会议挪到徵宫来了吗,那月长老在也很正常……
等等,月长老的头发什么时候变白了,还留起了长胡子?
手指越张越开,指间的眼睛也瞪得越来越大,宫紫商僵把手从脸上移开,指着庭院里的白胡子老头嘴唇开始颤抖。
“月、月、月——”她的余光又瞥到了另一个人,这下手也开始抖,“执、执……”
她两眼一翻,整个人直挺挺往后倒去,花公子见此大惊失色,立马一个箭步冲过来抱住她,大拇指死死按住她的人中,一边急切地呼喊她的名字。
“别掐了,你快把她的人中掐肿了。”月公子走了过来,轻轻拉起宫紫商的手腕探查脉象,半是无奈半是谴责地说着。
“她怎么了?”花公子焦急地问。
“……花公子,你先别晃大小姐了,她没晕,你再晃她就真晕了。”
此话一出,刚刚还不省人事的宫紫商响亮地倒抽了一口气,猛地直起身睁开眼睛,目光灼灼地环顾四周。
“花花公子,谁?在哪?”她的眼神扫了一圈后锐利地戳中花公子,“小黑,你是花花公子?”
“不是花花公子,是花公子,后山风花雪月的‘花’。”宫远徵戏谑地出声,宫紫商这才发现了他。他是在场的人里唯一一个坐着的,又恢复了从前苍白的模样,甚至更恹恹萎靡,偏偏神情是全然漫不经心的似笑非笑。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宫紫商在月公子和花公子的搀扶下站起身,艰难地咽了口唾沫,纷至沓来的困惑在嗓子眼拥挤,她一时之间弄不清该先问哪个。
她的目光落在了站在宫远徵身旁穿着一黑一白衣裳的两人身上,此时阴云初霁,浅薄一层日光穿透云层撒在他们的面庞,是宫紫商分外熟谙的两张面孔,一个方脸阔眉、不怒自威,一个慈眉善目、和蔼可亲——赫然是身死的前执刃宫鸿羽和月公子的父亲月长老。
“上元灯节那天晚上,我在商宫前看到的那两个戴着帷帽的鬼影,是你们?”宫紫商看了看地面上两片阴影,安心排除了白日见鬼的猜测,试探地问。
“鬼影?”宫鸿羽怔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不由得失笑道,“那的确是我们。不过我们不是鬼,是货真价实的活人,事已至此,也就不瞒你了。来,都坐下说。”
“此事要从宫唤羽被押入牢中的那天说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