审讯室外,孟毅小跑着跟上杨珩:“珩哥,你哪弄来的徐东□□未遂的视频?”
杨珩脚步没停,抬手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我没有。”
“啊?”孟毅一愣:“那你刚才……”
“诈他的。”杨珩嗓音沙哑,显然已经疲惫至极。
他推开办公室的门,整个人陷进窄小的沙发里,连外套都没脱就闭上了眼。
哪吒站在门口,静静地看着这一幕。
他早就猜到杨珩手里根本没有什么录像,徐东那样的人,半夜单独叫一个女生过去,想要做什么简直一目了然。
他先前以为曹晚是有什么把柄在徐东手里,没想到居然是这畜生在人家里偷偷安了摄像头,阴差阳错反倒成了破案的关键。
办公室里,杨珩的呼吸已经变得绵长。
哪吒随手关了办公室的灯,把自己的外套披到杨珩身上,转身离开。
书店二楼,哮天正压着陈祈安喝药。
陈祈安一睁眼,就看见哮天端着一碗浓稠的汤药凑到跟前,漆黑的药汁散发出一股腐烂草木的臭味。
“杀人啦!杀人啦!”
陈祈安夺门而出,一跃从二楼台阶上翻下来,身手敏捷,全然没了之前鬼上身的模样。
哮天紧跟着追上来,手里满满一碗汤药却不摇不晃,稳稳地托在掌心。
眼前的场景与记忆渐渐重合,哪吒望着哮天追着人喂药的背影,恍惚间又回到了一百多年前,记忆中的硝烟弥漫开来。
民国初年,军阀混战,哪吒在断壁残垣中捡到奄奄一息的小孩,嶙峋的瘦骨撑起被炮火熏黑的衣服,他就那样蜷在角落里,呆呆地睁着眼睛。
所有人都在逃,小孩已经几天没有吃过东西了,他走不动了。
他原本就是没有爹娘的孩子,跟在隔壁大娘身边长到这么大,如今战火波及到这里,大娘抱着怀里的孩子,含泪告诉他:“阿毛,大娘不能带你,带着你我们三个都活不了了,你……你不要怪大娘。”
阿毛怔怔地松开了拽着大娘衣角的手,他不怪她,可是怎么能不怕呢?他要死了,他一点都走不动了。
熟悉的身影逐渐消失在视线里,阿毛裹了裹身上在混乱中被扯破的衣服,机械般跟着人群挪动,直到双腿再也支撑不住,不断有人从他身边跑过,裹挟着恐惧与死亡的气息,他终于躺着不动了,能跑到哪去呢?他没有家了。
不知过了多久,眼前忽然出现一只骨节的手,带着温温的热度,抚上他的额头。
“还活着吗?”
阿毛从来没听过这么好听的声音,他撑起一口气,嗓音嘶哑:“我还活着。”
“嗯。”那人低低应了一声,就把他抱起来,阿毛匐在人怀里,嗅着淡淡的莲香,终于还是昏死过去。
哪吒抱着小孩一路往西南走,中华繁衍五千年,他看过太多的战争,太多饿殍遍地,太多尸横遍野,当生存都成为问题时,谁还会信仰神明呢?
哪吒自己的力量也逐渐衰弱下来,直到与常人无异,只是不老不死罢了。
那时他在西南的一个小城里做了个教书先生,想暂时把小孩安顿好。
小孩醒来后喝了水吃了东西,一双眼就亮亮地看着自己,哪吒问他叫什么名字,他摇摇头不答话。
哪吒蘸着茶水在桌上写字:“陈祈安,从今往后,这是你的名字。”
小孩小心翼翼地摸了摸未干的水痕,突然咧开嘴笑了,他喜欢这个名字。
在小城里安顿下来没几年,三人就赶上一场瘟疫。
陈祈安原本身体底子就不好,这一场病差点没熬过去,病得厉害时躺在床上只哼哼,喂什么就吃什么。
可等病情好转后有了力气,几年的相处也被哪吒惯出些娇气来,捏着鼻子就是不喝那浓稠到冒着泡的汤药。
哮天就掐着人的嘴硬往里灌,陈祈安不喝,咕嘟咕嘟吐出来大半。
哮天气得跳脚,转头就去告状。
哪吒亲自来喂,陈祈安立刻老实了,自己端起碗几口把药喝光,还要说:“我喝药哦,我很乖的。”
等到陈祈安十几岁的时候哪吒就离开了那座小城,他还要找杨戬。
陈祈安不明白,为什么哪吒要四处走,每在一个地方住上一段时间,又急匆匆离开。
如此过去几十年,怎么会察觉不到异常呢?所有人都在衰老,只有哪吒和他身边的小胖子,永远是少年人的模样。
在陈祈安垂垂老矣的时候,他忽然对哪吒说:“我以后都叫陈祈安了,你是不是就可以找到我,认出我来。”
哪吒沉默良久,最终点了点头。
于是哪吒千年如一日的寻人生涯里又多了一个叫陈祈安的名字。
“快把药喝了,对你身体好的。”哮天扯着嗓子嚷嚷。
“你骗人,那是什么玩意儿,你要毒死我!”
陈祈安跑得起劲,觉得身上好像松快不少,一抬头,猛然撞见哪吒抱臂站在门口,眸色沉沉地盯着他,顿时一个急刹。
哮天在后头刹不住脚,“砰”地撞上他的背,手里的药碗就要泼出去,被哪吒接住了。
“喝药。”他语气淡淡,却不容反驳。
“好的呢。”陈祈安端起药碗一饮而尽。
哮天哼哼:“跑什么,还不是得喝。”
陈祈安不理他,抹一把嘴问:“长安,我怎么在店里?我记得我是出去买东西,然后……然后……”
“你被鬼附身了。”哪吒淡淡道。
“鬼……”陈祈安愣了两秒,随即瞳孔地震,爆发出尖叫鸡般的惨叫:“啊!”
余音绕梁。
哪吒没搭理他,倒是哮天跟在后头接话:“鬼已经没了,陈祈安你可以回家了。”
陈祈安幽幽地转过头,眼神发虚:“你觉得我现在还敢回去么?”
最后是哮天和哪吒陪着他回了趟家,推开门的瞬间,浓重的潮气扑面而来。
“嚯!哪来这么重的霉味?”陈祈安捂着鼻子扑扇面前的空气。
哮天斜愣他一眼:“是吗?之前是谁说,闻不到的?”
陈祈安突然僵住,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瞬间汗毛竖起,头一个劲往衣领里缩,压低了声音道:“你,你是说,这有鬼?”
一个“鬼”字出口,身后的门突然“砰”一声重重关上。
陈祈安一个激灵,又发出一阵尖锐爆鸣。
有时候“鬼”这个字是有魔力的,人人都心知肚明,却都默契地避而不谈。一但说出口,那个字就好像凝成了实质,让人打着抖,好像周围瞬间竖起无数双眼睛,于是风声也变成了诡异的窃窃私语,有什么潜伏在黑暗中。
“是我关的。”哪吒在陈祈安的尖叫声中淡定开口:“已经没事了,家里多开窗通风,晒几天太阳霉气就散了。”
陈祈安仍是一副惊弓之鸟的模样,手指死死攥着哪吒的衣袖。
“你们……不要我了吗?”
哮天和哪吒对视一眼,适时开口道:“不如你来我们店里长干吧?我们按正式员工给你开工资,你继续在店里住,这边的房子就可以退租了。”
“成!”
第二天一早,哪吒就看见哮天跟陈祈生在签劳务合同。
“呐,我们是正规经营的书店,是绝对不会让你打黑工的。咱们白纸黑字签好协议,你的工作内容包括但不限于每天早上起来打扫卫生,给我和长安做早点,我们不在的时候负责前台收银,我们在的时候就整理书架,录入书籍信息,做午饭,做晚饭,每餐都要有肉包子,还有……”
“杨天。”哪吒打断他:“你不要偷偷把自己的活安排到别人身上。”
又转头对陈祈安说:“你就跟以前一样管理管理书架,帮着看看店就行。”
“如果又遇到鬼我们可以救你哦。”哮天冒头补充。
“你们一个开书店的怎么整天神神叨叨的。”杨珩推门进来,熟门熟路地坐在两人边上,伸头去瞅桌上的合同:“哟,压榨新员工呢。”
哮天在旁边忍不住扭着屁股去嗅人身上的味道,被杨珩古怪地瞥了一眼缩回了头。
半晌没人说话,杨珩也不觉得尴尬,直接问:“怎么都不欢迎我啊?我难道不是顾客吗?”
哪吒嗤笑一声。
他不是孤僻的性格,世间众生在他眼里都没有什么区别。
唯独一个杨珩,拿走了他的书,还三番五次上门来给他添麻烦。
若不是这人横插一脚,他行事不知要方便多少。那些需要警局关系才能弄到的资料,那些常人不宜知晓的手段,都因为这个所谓的“合作关系”而变得束手束脚。
麻烦。
“在你把那本书原原本本还回来之前,你尚且在本店的黑名单里。”
“还还还,还给你就是了。”杨珩大手一挥,转而又道:“不过你得先陪我再去一趟曹晚家。”
哪吒坐上了杨珩的车,问他:“曹晚真的被徐东侵犯了吗?”
杨珩偏偏头:“你觉得呢?”
哪吒如实答:“我不知道,所以问你。”
杨珩轻笑了一声,他有时候觉得这人脾气古怪,可有时候又坦诚直率地可爱。
“我们没有查到任何关于那晚曹晚在徐东家发生了什么的直接证据,但是我记得监控里她骑车回家的样子,没有经历过那种事以后的悲愤慌张。所以我猜……也许她察觉到什么,提前走了,也许在徐东要动手的时候跑掉了。”
“可惜她最终还是死了,死得不明不白,毫无缘由。”哪吒淡淡道。
杨珩莫名从他的语气中听出些悲悯来,那是一种很难形容的感觉,不像是普通人对其他人不幸遭遇的同情,多少会带着点兔死狐悲的意味,那好像就是纯粹的怜悯,却难掩一丝置身事外的漠然。
就像……杨珩借着看右侧后视镜的姿势瞥了哪吒一眼,想到一个有点荒谬的比喻,就像神明对凡人的怜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