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珩抱臂站在审讯室外,隔着单向玻璃目光探究地盯着坐在里头的徐东。
那是个三十岁上下的男人,戴个黑框眼镜,一件皱巴巴的短袖衬衫贴在身上,褪色的牛仔裤显得格外寒酸。
徐东是在水果店前被带走的,他还记得水果店老板看见警察来找他时猎奇又兴味的眼神,好像在说:你小子总算栽了啊。
不就是顺手多拿两个水果吗?加起来能有几个钱?那老板用七两称怎么没人管?徐东眼底滑过一丝狠戾。
这些当官的,把他往这冷板凳上一扔就不管了,连口水都没得喝。
“珩哥,四个小时了。”说话的是个小年轻,一头短短的毛茬支楞着,方正的脸型配上制服上的国徽,活脱脱一个标准的人民警察形象。
“嗯。”杨珩下巴冲徐东的方向一抬:“去吧。”
徐东反复抠着手上死皮,忽然“嘶”一声,低头一瞧,大拇指指甲边的死皮被剥开,渗出些血丝,他又有点神经质地把指头含进嘴里,咯噔咯噔地啃起指甲。
孟毅推门进来看见的就是这一幕,眉头不易察觉地蹙了一下。
徐东看见有警察进来,急切地倾身上前,开口喊道:“警察同志!我是冤枉的,我是好公民啊!”
孟毅没搭话,只把录音笔往桌上轻轻一摔,板起脸来气势唬人。其实他年纪不大,只是长得老成,加上跟着杨珩跑了两年现场,太清楚对付这种人该用什么手段了。
“认识曹晚吗?”
徐东一僵,像被人戳中隐藏了许久的死穴,脸上血色褪尽,张了张嘴半晌没出声。
“说话!”孟毅厉声一喝,徐东就吓得一哆嗦。
“认,认识。”
“什么关系?”
“就……普通朋友关系……”
“嗯。”孟毅点点头,话锋却陡然锐利:“你是她的追求者,每个星期一都雷打不动地往她公司送一束玫瑰花,是不是?”
徐东死死盯着孟毅,彻底哑了火。
玻璃外,杨珩紧盯着徐东的反应,眉头深锁。
市局的背景调查早把这人扒了个底掉,不过是个欺软怕硬的怂包,不像有胆量杀人。就算借“那种东西”的手……量他也不敢。
“珩哥,外面有个姑娘找你。”审讯室的文员小王高声喊。
里头,正被问话的徐东猛地一激灵,像是被这突如其来的声响从审讯的压力中短暂拽了出来。
杨珩瞪人一眼:“你怎么不拿个喇叭喊?”
小王缩了缩脖子,一双小眼心虚地觑着他,讪笑着赔不是:“珩哥我错了……不过外头那姑娘,真挺漂亮的,点名找您呢!”
他凑近一步,挤眉弄眼:“老实交代,是不是背着兄弟们谈恋爱了?”
“胡说八道!我去看看,你在这盯好了。”
杨珩翻个白眼往外走,心里却直犯嘀咕。干刑警这行的,案子一来就忙得恨不得一分钟掰成两半使,哪里有功夫去认识什么姑娘,还是漂亮姑娘。
“漂亮姑娘”正靠坐在杨珩办公室的转椅上,自来熟地翻着曹晚案的资料。
杨珩进来时只看见哪吒背对着他,一头长发未束,姿态闲适得仿佛在自己家。
他强压下火气,声音还算克制:“这位小姐,找我有什么事吗?”
哪吒转过身来,杨珩表情瞬间凝固,硬生生扭曲了一瞬,心道还好这小子看不清,便大步上前,一把把人手里文件夺走,恼羞成怒道:“瞎翻什么呢?你看得清吗就看!”
哪吒轻轻勾了勾唇角,似在笑他双标:“杨警官多久没谈对象了,看谁都像姑娘。”
杨珩挥手赶人:“去去去,忙着呢。”
忽然又想起什么,露出一副似笑非笑的表情道:“诶?你不是说你不来吗?怎么又巴巴地跑过来了?”
哪吒难得的耐性转瞬即逝,他眉头微蹙,直接切入正题:“曹晚的死因我大致清楚了,不是自杀。”
“什么!”杨珩瞳孔骤缩,虽然他心里已经有了大致的猜测,可亲耳听到这个结论还是心头一震。
鬼怪杀人,终究超出了常人的认知范畴。
“你在查徐东?十九号曹晚去见的那个人?”
杨珩点点头,想起来哪吒眼神不好,才又应了声:“嗯。”
“他……应该跟曹晚的死没有关系。”哪吒从兜里摸出粒黑球来:“那三个鬼婴在这,曹晚那晚也应该不是第一次遇见它们,早前在公司就有口渴的症状。十九号在路口被附身后,估计没撑到20号就死了。”
杨珩听得怔了半晌,一时不知该从哪里问起,伸手想去摸那黑球,却被哪吒挥手拂开。
“这是三个溺亡的婴灵,被附身之人会渴水。虽然不知道曹晚为什么会呈现溺死相,但肯定跟这三个鬼婴脱不了干系。”
“难道就是曹晚倒霉,被鬼害死了吗?”杨珩声调不自觉拔高,如果人死便能无所顾忌地杀人,那世上的法律岂不成了笑话?
哪吒摇头:“没那么简单,一界有一界的约束与规则,若是水鬼,最多只能在溺亡的河段活动。”
他想起曹晚那个时空错乱的房间,以及被抹去时间的监控录像:“而且,水鬼没能力操控时间,我怀疑,有人在收集冤魂,故意投放害人。”
一切好像兜兜转转又绕回了原处,似乎凶手之后另有凶手。
哪吒本能地不想告诉杨珩,线索已经断了,背后之人无从查起,可事实上无论幕后真凶是谁,都不是杨珩能用警徽和手铐解决的对手。
他还记得那天早上他信誓旦旦地告诉曹晚的母亲,他一定会给曹晚一个公道,可现在……
哪吒看着那人跟霜打得茄子似的低着头不说话,难得有些愧疚,也许他不该把杨珩牵扯进来。
他如果不知道这些,经过一通调查最终得出“自杀”的结论,至少能让他心安理得地结案。
更何况从古至今被埋没的真相多如沙砾,人们有时只能自己给自己一个所谓的真相,然后继续若无其事地生存在这世上,再于轮回中一遍遍重复着相似的悲剧。
“没关系。”哪吒拍了拍杨珩的肩膀:“你是个负责任的好警察,也许这背后真的是有人在作祟,在真相大白之前,一时的谎言并不可耻。”
杨珩猛地抬起头,脸上哪里还有半分颓废之色:“你承认了?”
“承认什么?”
“承认我是个好警察啊,我是负责任,有担当的人民好公仆。诶,你是不是特别后悔之前跟我作对,故意呛我来着?”
“……”
哪吒扭头就走,同情放在这种人身上简直就是浪费。
杨珩却把人一把扯住:“小姑娘,别走啊,陪我去审徐东去。”
哪吒不得不承认,杨珩的心里承受能力和调节能力是一流的,他那时的情绪低落是真的,可后面的犯贱也是真的。
这人居然能在短短的几分钟内迅速调整好状态,继续死磕一个看似已经毫无价值的嫌疑人。
哪吒不由地多看了杨珩两眼,又迅速把眼神瞥开。
终究,这些都与他无关。
两人到审讯室时徐东已经哭得满脸眼泪和鼻涕。
孟毅无奈地盯着他,这人知道自己19号夜会曹晚的事情被警方发现以后,就一口咬死了只是仰慕曹晚,晚上喝多了约人来表白,被拒绝以后就把人赶走了。除此之外打死都不说,只坐在那里一个劲地哭,哭了半个钟头,嗷嗷得把孟毅头都喊疼了。
走出审讯室准备抽支烟缓缓,孟毅一看见杨珩,就如同看见了救星:“哥,这人就是个滚刀肉,怎么问都不开口。他7月1号,8号,15号,每周一都给曹晚送花,偏偏22号就不送了,说他不知情,打死我都不信啊!哥,我真没辙了,要不你去审审吧。”
“行。”杨珩正了正衣领大步走向审讯室。
他一走开,孟毅才注意到后头还站着个姑娘,顿时乐了,主动伸出手自我介绍:“你好,孟毅。”
“李长安。”哪吒简短地和人握了握手。
“我还没见过珩哥带姑娘来市局啊,你是?”
哪吒忽略这话里的暗示意味,直接道:“我是张局聘请的刑事顾问,不常在局里走动,你可能没见过我。”
“哦,哦,呵呵,久仰大名。”孟毅尴尬地摸了摸头,识趣地闭上嘴,跟着将注意力转向审讯室里的情况。
徐东看着进来个陌生面孔,收了哭嚎,木着一张脸坐在审讯椅上,眼神阴郁地瞟着杨珩。
杨珩不急不缓地坐下,语气平和:“徐东,我知道你。”
徐东一动不动,眼珠却转向杨珩的方向。
杨珩忽然笑了,他生得高大,眉峰又凌厉,加上多年的刑警生涯,多少会带点严峻的气质,只是一双桃花眼生得喜人,说话时声调放柔和些,便总让人觉得带着笑,生生中和掉了那股冷峻感,反倒显出几分漫不经心的亲和。
徐东眼珠又转了转,心里琢磨:这个警察看着比刚才那个好糊弄。
谁知杨珩一开口,就让他马上变了脸色。
“你常在物华小区那一块偷点小东西,捡些小便宜,是吧?”
“是又怎么样?”徐东想顺势往后靠,可后头没有椅背,只能又止住,挺直了脊背,好像给自己带来些底气:“那帮黑心老板都缺斤少两,我回自己应得的,犯法?”
他越说越激动,眼镜片后的眼睛瞪得老大,“你们还能为这点破事定我的罪,关我的大牢吗?”
杨珩嗤笑一声:“你就是偷一毛五角,偷了三回也能定罪了,让我猜猜看,咱们徐先生迄今为止有没有拿过三回你‘应得的’呢?”
徐东怔了怔,却并没有被唬到,反而伸长了头死死盯住杨珩,好像那口气就顶在脖子上,撑着他的那一颗脑袋。
“证据呢?你们拿出证据来啊!”
谁知杨珩不紧不慢地掏出个U盘,似笑非笑道:“我是没有你盗窃的证据,可我却有你□□未遂的证据,想看看吗?”
徐东脸上刷一声白了,瞳孔震动。
“曹晚19号凌晨去了你家,局里同志在走访调查的时候,住你对面楼的人举报,还拍下了视频。你纠缠她两个多月,那天晚上把人叫上门实行强迫行为却没有得逞,可她回家以后就死了,你说凶手会是谁呢?谁会有如此充分的作案动机呢?”
徐东的额头渗出冷汗,手指无意识地抠着椅子边缘。
他确实是个色厉内荏的草包,平时做些偷鸡摸狗的小事,还特意买副眼镜装文化人,做得最大胆的事情,就是趁着酒劲把曹晚叫上门来想要霸王硬上弓。
“我……我喝多了……记不清了……”他声音发颤,记忆乱成一团。
他那时真的有些醉了,记不清自己有没有强迫曹晚,好像在门口时那个女人见势不对就走了,又好像自己真的跟曹晚拉拉扯扯,与人肌肤相亲,共赴**……
可是这个警察怎么说手里有他的视频呢?
徐东也糊涂了,若是平时或许还能反应过来,在这种被步步紧逼的情况下,他还能撑着一口气与警察对峙,已经耗尽了他的全部力气。
“曹晚的母亲来求我,说她的女儿不是自杀的,我答应了她,一定会给她一个公道。”杨珩冷笑一声:“可巧,你就送上门来了,破获一起他杀案,可给我的履历增色不少呢。”
“不是我!真不是我!”徐东猛地从椅子上滑跪下来,像被抽了骨头的烂泥,整个人瘫软在椅子旁:“我……我有证据……”
杨珩慢悠悠把他拎回椅子上,语气温和得诡异:“好好说,不是你干的,说完就能走。”
徐东哆嗦着,喉结滚动,他几个小时没喝水了,之前又痛哭一场,如今嘴唇都干得起了皮,嗓子也涩得痛。
杨珩却像没看见似的,按开了录音笔。
“我……我在送她的玩偶里装了摄像头,我亲眼看见……她自己躺进浴缸……把自己淹死的……”
“哦?”杨珩挑眉:“那你为什么不报警?”
徐东突然崩溃大哭:“我偷拍的视频……要是交出来……我不就完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