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青螟送回五毒时,白诃已是急得嘴角都起了泡。见唐无尘身后缩头缩脑的青螟,登时瞪圆眼仁儿,冲上前去一把拎住他后脖子,吼得脸红脖子粗,“你个逆子,存心气死我老人家是不是!!你看看你,哪还有半点以前听话省心的样子,我看你他娘的是嫌你师父我的命活得太长……”说着便被口水呛住,叩叩咳嗽。
青螟尴尬得脸都红了,垂头嗫嚅,“对,对不起,师父……”
唐无尘连忙上前解围,“白师父莫动气。青螟此番确是因挂心于我,才会冲动行事,还请您莫要责怪于他了……”
话未说完,却见白诃身后冒出个唐翎,正狗腿地为白诃拍背顺气,同时满脸正色对唐无尘训诫道,“无尘啊,这事确实怪你,你偏要自个乱跑,孤身涉险,青螟怎能不担心呢?以后可莫要叫他为你担惊受怕了。”
“……”
唐无尘嘴角抽动。所以师父你他娘的又为什么会在这里。
唐翎顶着徒儿目光中投来的浓浓杀意,心虚地默默缩回白诃背后去了。
晚膳青螟吃得格外香。自他入黑龙沼三日以来便只能靠难吃的干粮充饥,又与唐无尘出生入死,体力早已透支,眼下饿得前胸贴后背。
“好吃,好吃,这个也好吃……哇,太幸福了……”青螟埋头大口扒饭,腮帮子塞得鼓鼓的。白诃又气又心疼,不住地往他碗里夹菜,“喏,你最爱吃的炒腊肉,多吃点。”
随即又舀起一大块酸汤鱼放进唐无尘碗中,“无尘,这回多亏你照拂这不省心的家伙,辛苦了。”
唐无尘放下碗筷,“白师父言重了,这本就是分内之责。”他目光不自觉落在青螟脸上,眼底温意潋滟,宠溺之情溢于言表,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
白诃欣慰地点点头,与唐翎交换了个慈祥老父亲的眼神。
风卷残云,酒足饭饱,青螟满足地摸着滚圆的小肚子打了个饱嗝。
四人随意唠了些闲话,青螟便开始哈欠不断,眼皮一个劲打架,显然这几日奔波劳碌,实已困顿不堪。
白诃看向唐无尘,后者略一点头,他心领神会,便起身哄徒儿去歇息。青螟本还想赖赖唠唠,嚷着要与唐无尘同榻,结果头才贴上枕头便沉沉睡去,再无声息。
见青螟熟睡,白诃才轻手轻脚退出屋来,与等候在屋外的唐无尘师徒一起,往右长老艾黎居处走去。
此时已是深夜,村中一片寂静,远山沉沉,虫声细窣,家家户户灯火皆熄,唯有月色洒落山间,为前路铺就一层清辉。三人行路无言,面上已没了方才的祥和惬闲,而是敛尽笑意,只余凝重肃然。
艾黎并未休息,显然是在等待他们三人。
进屋后,唐无尘拱手施礼,艾黎点头示意。四人落座,屋内沉静片刻,竟一时无言。
还是艾黎率先开口,“你先前所书密函,我等已阅。”他语气凝重,眉间深锁,“乌蒙贵野心竟已至此,擅立教派,妄修禁术,恐其图谋绝非复仇仙教那般简单。”
“长老所言不差。”唐无尘颔首,“我深入水牢后才知他已暗中对黑龙沼周边诸宗各派下手,掳掠武林之人用于炼蛊,其手段之残忍,令人发指。尤其……”他语至此处,声音略顿,目光移向唐翎,神情中有一瞬迟疑。““我此行潜入黑龙沼,原是为营救一位唐门中人。然天不假年,她……已被炼成尸人。”
唐翎面色蓦地沉了下来,声音隐含压抑怒意,“无尘,我为何未曾得知有人被乌蒙贵擒拿?你所言之人是谁?”
唐无尘沉默片刻,视线在白诃与艾黎之间略作停留,最后落回唐翎身上,“师父,我原本不欲让您知晓此事,然今日既然您也在此,只怕也是天意。徒儿有一事隐瞒您很久,如今也须向您坦白了。”
唐翎目光暗沉,默然注视着唐无尘,心中有些不祥之感。
唐无尘肃容道,“我曾追查至一事,也曾与师父您有所言语,便是当年枫华谷一战。唐傲天将消息泄露于明教,借刀重创丐帮,使其元气大伤,自此难以与唐门抗衡。此事之后,他便将目光转向五毒教。因他说,唐门与五毒并立西南,苗人与汉人本就素有隔阂,终有一日五毒势必威胁唐门之地位,于是,他起了收编之心,想将五毒的制毒养蛊之术据为己用。”
他目光清冷,字字清晰,“为此,他派遣一人潜入五毒。”
“荒谬!”唐翎几乎脱口而出,脸色难掩震惊。他虽知唐无尘素来心思缜密,但此番所言实在过于骇人。他回想起昔日听唐无尘提及枫华谷战败中另有隐情,甚至可能与唐傲天有关时,自己并未放在心上,仅当是无尘道听途说。可如今听他说唐傲天竟早已布下暗棋于五毒之中,实在难以置信。
可出于对唐无尘的信任,加上白诃艾黎的神情平静,似是早就知晓,他心中愈发复杂,强忍下满腹疑问,只沉声问,“那你可知,他所派之人是谁?”
唐无尘点头,“正因如此,我假扮五毒弟子在曲云教主掌教典礼时混入其中,欲查出蛛丝马迹。期间我布下斩逆堂所用银丝,却被悄然破除,遂断定此人擅用斩逆堂秘术。”
“斩逆堂?”
唐翎一向从容持重,鲜少在旁人面前外泄真实情绪,然此刻却仿佛惊天霹雳,眼中震骇难掩。他语速微促,透出几分不易察觉的凌乱,“我身为斩逆堂首席,堂中人选与派遣之事皆由我亲审定夺,历来无一遗漏,从未听闻有人被派往五毒。且斩逆堂只听唐怀智调遣,唐傲天虽贵为门主,却不得越权。”
“是故此人,虽通斩逆堂技艺,却并非出自堂中。”唐无尘叹息一声,“她是……唐书雁。”
此言一出,屋中登时静得可怕。
唐翎霍然起身,脸色如铁。
白诃眉头讶然挑起,艾黎指节轻敲膝上,亦露出罕见的凝重。片刻后,白诃才沉重道,“唐书雁……那可是唐门嫡女,当年我还见过几面,聪慧沉稳,是不可多得的苗疆汉地两通之才,怎会……”
艾黎也微一颔首,表示惋惜。
可唐无尘接下来的话,更令人心惊。
“我寻到她时,她被乌蒙贵扔进蛊池,我原以为她已彻底沦为尸人。”唐无尘挺直脊背,神情肃穆,“她非但神智犹存,功力更胜往昔,与乌蒙贵交手后强行杀出重围,我与青螟才得以趁乱脱身。”
白诃艾黎目光交汇,眼底无数复杂暗芒闪烁。
艾黎摩挲须髯,眼神透出冰寒,“乌蒙贵终究未能真正参透尸咒根法。尸咒本是上古禁咒,非寻常蛊术可比,他自作聪明以活人炼尸能更强,实则此法与尸咒相悖,强行施为,反生异变。”
他转首看向白诃,“尸咒须以死者遗躯为引,魂魄尽散,方能承蛊入骨,重塑驱壳。若以生人为祭,不但神识未灭,反易衍变,半人半蛊,非生非死……唐书雁,便是破绽。”
白诃了然,唇角抿出一道冷弧,“换言之,乌蒙贵虽得其皮相,实则未得其骨血。”
“正是此意。”艾黎颔首,眼中有锋芒在鞘,“眼下尸咒尚未成势,但若放任喘息,迟早酿成大祸。事不宜缓,需当即通传曲云教主,召各路同道围剿。”他看向唐翎与唐无尘,字字铿然,
“乌蒙贵已非五毒教之患,乃是武林大劫。”
唐翎眼神凛若寒锋,原本沉静的气息在此刻悄然翻涌。他正色直身,神情肃杀,“我唐翎,岂能袖手旁观?”他拂袖而立,目光如炬,“哪怕此局是由唐门门主亲启,哪怕那人,血脉同宗……若敢逆天而行,枉害无辜,便是我亲师亲父,我也必斩之!”
语落之瞬,一股无形杀意于他周身萦绕升腾,渗骨透魂,冷意逼人,隐有风雷翻涌之势。
“长老放心,在下定会将真相查个水落石出,给五毒教一个交代。”
唐无尘也随之起身,抱拳俯首,“乌蒙贵滥炼尸蛊,天理不容,而唐门门人与其勾连,背道而驰,亦是我唐无尘之耻。此祸既起于我唐门,我师徒理应率先担下,绝不后退半步。”
白诃闻言赞许点头,艾黎拂须含笑,面露慰色。屋内虽气氛沉凝,更有两族人心照不宣的齐心默契。
就在这片刻静寂之间,唐无尘似有一瞬踌躇,稍加犹豫后转头看向白诃,显然在斟酌言辞。见白诃疑惑地望过来,终是迟疑开口道,“白师父,长老。此番黑龙沼之行,晚辈一桩心事,百思不解。”
“哦?”艾黎挑眉,示意他直言。
唐无尘慢慢吐出一口气,“那时我孤身潜入沼泽,沿途凶险无比,其地瘴雾浓烈,毒兽遍野,稍有不慎便是血脉逆行五脏腐烂之祸。但青螟……却仿若无碍。”
白诃面色一滞,目光微闪。
“我亲眼所见,沿途蛇虫避迹,他所过之地,虫蛊皆伏,非但无惧,反有,畏惧之态。”唐无尘摸了摸下巴,眼中浮现异色,“起初我以为是他自幼随白师父习毒之故,然所见之异象,远非常人可及。在我看来,那些毒物并非因他通毒识蛊,而更像是……在朝圣。”
言至此处,四人皆默。
艾黎指节轻敲几下桌案,眉间沉思愈浓,“你是说……他身上,或有某种先天之力?”
唐无尘垂眸思忖,“我不敢妄断,但青螟天资异禀,又毒不沾身,实为我平生所仅见。”
白诃则久久未语,神情不复先前淡然,心神已然飘回多年前的尘封往事。
“你说他毒重避身,瘴气不侵……”他兀自低语重复,声音极轻,瞳眸如浓稠夜色幽深开去,“你可知,他是我在何处捡到的?”
唐无尘摇摇头,“他自幼随师,长于五毒。”
“艾黎长老或许还记得,那年我例行前往教中禁地大地祭坛巡视。”白诃眼神飘渺,回溯记忆,“那处本为祭祀祝融之地,传说当年祝融陨落之躯化作毒泽,孕育出我五毒一脉根基之源。”
他顿了顿,神情略显古怪,“可那日,我却在血祭石台下,听见婴啼。”
唐翎眉头一动,艾黎神情也随之凝重。
“那孩童通体无瑕,脐下有一道黑红色的印记,形如五虫盘结之状。我初时以为是旁人遗婴,不料接近后,那些潜伏祭坛的剧毒之虫……竟尽数退避。”他说至此,目中终于浮上一抹不安的寒意,“你们可知,那祭坛之下,正供奉着我教最古老的神像,女娲补天之相。”
“女娲?”唐翎一怔,“此为汉族先神,与五毒有何关联?”
艾黎娓娓解释,“祝融乃南荒之神,执火为刃,焚山炼地,而女娲,乃大地母神,五色补天之事,亦有‘蛊化苍生’一说。相传祝融殒后,其神魂化火,残躯为泽,女娲悲其英烈,遂将其魂封于地脉之中,以五毒神蛊镇守。”
他看向白诃,目光如山谷般深邃,“你是说……青螟是在神魂与神蛊镇地之上,被‘毒虫退避’而得?”
白诃点头,语气一字一顿,“更怪的是,彼时神像眉心,裂开一道缝隙,血色未干,如新剖。”
一时间,屋中陷入死寂。
唐无尘若有所思,“若我所见非虚,那些毒物瘴气避他而行,不是因他修为,而是……体内自带某种‘本源之力’。”
艾黎抚须沉吟,终于低声吐出几字,“毒神之体。”
此言一出,四人同时抬眸,气氛骤凝。
艾黎徐徐道,“五毒圣物,灵蛇、玉蟾、天蛛、风蜈、圣蝎,皆由祝融之骨所生,得女娲大地之灵息相合,镇我五毒五脉毒泉千载不衰。传说五圣合一,万蛊归宗,便可唤醒那沉眠于毒泽深渊的古神,毒神。”
他声音愈发沉冷,“而毒神之体,便是天生承载此力之人。此体生来万毒不侵,百蛊伏命,蛊术入体则化为己用,天生便是蛊道巅峰。可此一体质,千年不出一次,亦无记载说会以人形现世。”
白诃头痛地揉了揉眉心,面露倦色,“若他真是毒神之体,那便是……神像裂缝中落下的命。”
唐翎皱眉,“可若真如此,为何他自幼并无异状?”
“或许那股力量,尚在沉眠。”艾黎闭目片刻,声若喃喃,“亦或者,它只在等待某一个契机。”
白诃长吐一口气,压下心头惊涛骇浪的涌动,“此事……绝不可泄露半分。”
“自然。”艾黎背起双手,苍老双眼中迸发出烈焰般的火光,“若此子被乌蒙贵所得,后果不堪设想。我们要做的,便是在他真正觉醒前,将世间一切可能逼他堕魔之力,尽数铲除。”
屋外虫鸣四起,夜风卷起山林毒雾,隐隐间似有低沉的无形神祇啼叹自远古而来。
唐无尘望向窗外朦胧冥冥夜色,拳指收紧,眉眼寒如霜雪。脑海中浮现的,是那少年一如往昔的笑容,眼角眉梢,笑意如晨露映霞,皆是天真无惧。
他心头如万针穿骨,冷毒刺髓,难以自抑。若那笑容有朝一日因世道而碎,若他这世唯一的纯净,被人拿来祭蛊化神……
青螟若真为毒神之体,便注定命途不由己,步步荆棘,众矢所指。可他唐无尘,既识此命,便当负其重,护其生。
此生在,旁人莫敢动他一毫。
……
然此时四人各怀心思,无人察觉一缕幽影悄然自门缝游出。
一条指节长的风蜈划动百肢疾速攀出门外,顺着夜色伏地而行,转瞬无踪。
那是,风蜈使纳罗所驭之蜈。
...感觉九年前的自己写的东西都带着轻松,现在写出来的都是成年人的沉重..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86章 青螟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