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郎,”范呈将脑袋探进屋子,担忧地看了一眼叶长枫,小声道,“你整宿没合眼了。”
叶长枫摇头,“我没事,你不是也没睡么。”
他揉了揉眼睛,撑出了一个无力的微笑。范呈叹了口气,撩开衣裳前摆在叶长枫身旁席地而坐,解开身上的披风同叶长枫裹在一处。
“我胆子小,老爱胡思乱想,”范呈自嘲道,“你还总是安慰我——现在看来,你才是最操心的那个。”
他开玩笑地拍了拍叶长枫的肩膀,却又暗自惊叹这小子怎的这么瘦,平日里宫中锦衣玉食的,在他身上都白搭了么。
叶长枫眼眶有些发红,他揉乱了范呈额前的刘海,看着窗外,喃喃道,“雨还是没有停啊…”
范呈点了点头。
熬了一宿,天光乍破时候,雨还在淅淅沥沥地下着。李绩的副官已经带着北衙禁军进了山找人,还没有回来。叶长枫的身子摇摇欲坠,四肢像是灌了铅一般。
可他心里非常乱,头脑也很清醒。他和范呈靠在一处,手指一下一下地搅弄着披风上的流苏。
“给我唱首歌听吧。”他戳了戳范呈。
范呈苦笑,“我五音不全,你又不是不知道。叫我讲段子还可以。”
“算了,别讲了。”叶长枫摆了摆手,“笑不出来。”
“你不乐意听,我还没心情讲呢。”范呈摇摇头。
两人相视一笑,颇有一种患难兄弟的默契。
一个在等亲人,一个在等爱人。
小盒子端了两杯安神茶悄悄进了屋子,放在矮桌上便踮着脚走了。叶长枫推了一杯给范呈,自己则拿了一杯送到唇边一抿。
“嘶…”茶水有些烫口,叶长枫的嘴唇被热气撩得绯红。
脑海中突然闪现出滂沱大雨里,杨远翎烙在唇上的那浅浅一吻。回味起来,叶长枫脸上微微发烫。
他讶然,那时为什么自己没有反抗。
大概是吓傻了,叶长枫心中暗自琢磨着,给自己找了个搪塞的借口。
“你喜欢杨先生么。”范呈冷不丁问叶长枫。
叶长枫干笑了几声,“你问这个干什么。”
“我看到他在雨里…”范呈犹豫了片刻,为难道,“…吻你。”
“我若说他是强迫我的呢?”
范呈肃然摇了摇头,“不太像。”
叶长枫愣住了,半天说不出一句话。他觉得自己对待感情的时候,总是特别没出息。范呈这么想,倒也无可厚非。
“…我和他没关系。”半晌他抱膝,声音细若蚊蝇,很没有底气,“我心里有其他人。”
...
叶长枫终于还是趴在范呈身上稀里糊涂地睡着了。
范呈是个读书人,吃的饭全用来动脑子了,身上没劲儿,抱不动叶长枫。他也不好叫侍从进来,怕吵醒了。范呈想了想,将叶长枫摆成了个看似舒服的姿势枕在自己肩上,拿了卷书信手翻着。
父亲没个消息,他也是心神不宁,书上的字在眼前跳来跳去。范呈把书一扔,脑袋不住地一点一点,陪着叶长枫一道打起了瞌睡。
“范公子怎么不扶陛下到床上休息?”昏昏欲睡时,身后传来的笑声让范呈一个激灵醒了过来。
他侧头一看,是杨文仲。看样子杨文仲昨晚休息得不错,模样看起来神清气爽。他主动找了张椅子坐下,翘起了二郎腿,脚尖随意晃动着。
“陛下正睡着,”范呈垂眼,冷声道,“副相若有什么事,过些时辰再来吧。”
杨文仲眯起眼睛打量着面前这个不到二十岁的毛头小子,并没有因为他的出言不逊而面露不快。
有你哭的时候,杨文仲心里嘲道。
“你和陛下看样子关系不错。”杨文仲道。
范呈颔首,简略应道,“朋友。”
“你父亲好像很看好这位小陛下,”杨文仲挑眉,“你也一样么。”
范呈蹙眉,他虽是个未入朝政的年轻人,可整日在家中耳濡目染,杨文仲干摄朝政图谋不轨的作为他也了解了**分。父亲同叶长枫一道裁官变革的事情他也知道——将所有的官场恩怨和利益纠纷勾连在一起,范呈似乎很清楚杨文仲前来的目的。
他是来看笑话的,将自己的快乐建立在别人的痛苦之上。
范呈有一种不太好的预感,他脱口道,“我父亲在哪里。”
杨文仲轻笑,“你爹老当益壮自己去山里狩猎未归,我怎么知道他跑哪里去了。”
“副相真不知道?”范呈又问了一遍。
“不只是你爹,还有李将军,桓王爷都没有回来,”杨文仲笑道,“你怎么不一道操操心?”
范呈咬唇不语,靠在身上的叶长枫身子歪了歪,睫毛微动,并没有醒过来。
“你把陛下当兄弟,陛下怎么看你,你心里可清楚?”杨文仲嗤笑,“说不定只是个工具——或者是步你爹后尘的另一只替罪羊。”
来者不善,范呈心想也决不能给这老家伙好脸色看。
“若您今日是来挑拨离间的,那就请回吧。”他面露不快,朝门伸伸手。
杨文仲耸肩,两手扶着座椅扶手慢悠悠起身,缓缓踱步到门边,他又回头看了看范呈,又瞄了一眼叶长枫。
“范公子,老夫是你的长辈,你出言不逊老夫就不同你计较了。”他笑呵呵道,“不过老夫要提醒你,交友可要谨慎,那种没有资本又没有权利的朋友,无依无靠的,从他那里你可捞不到好处。”
“等着做一辈子冤大头吧。”
...
“刚才有人来过?”
半个时辰之后,叶长枫揉着眼睛迷迷糊糊问范呈。
范呈摇头,“没有。”
他拿起那杯已经凉透了的茶水,一口气喝了个干净。
“教人再换一杯吧,”叶长枫拿过他手中的杯子,“凉了。”
范呈被水呛了嗓子,咳嗽着摆手,“没事。”
“人还没找到么。”叶长枫问。
范呈摇了摇头。
叶长枫嗯了一声,没有说什么。
两个人都是各怀心事,可却又搭不上话。气氛有些沉闷。
“陛下!”殿外匆忙进来了个内侍,慌张道,“徐副官回来了。”
叶长枫一怔,拉着还没回过神来的范呈就往外跑。
“回来了,回来了。”他一边走一边自言自语。
广场上副官背着昏睡的杨远翎从马上跳下来,杨远翎的头垂得很低,被雨水打湿的头发遮住了脸,看不清表情,只能见到均匀呼吸时起伏的后背。
上来的侍从把杨远翎扶走休息,叶长枫环顾了一众精疲力竭的人群,刚放下的心又提到了嗓子眼儿。
“李绩呢?”他扯着副官的前襟急道,“先生呢?”
副官摇了摇头,别过脸去回避了叶长枫的目光。
“我问你他去哪儿了?你们找到他没有?”叶长枫的手指紧攥,歇斯底里道,“我求你了,求你…说话啊…!”
突然他听到身后范呈的一声惊叫,他猛然回头,眼前一黑。李绩的里飞沙上,范琅被雨水浸泡的尸体趴在马背上,老人的手指扭曲到变形,脱臼的胳膊在马背一侧随风左右摇晃着。
范呈冲上去抱着父亲没有头颅的尸体嚎啕大哭,范琅背上还有数十道鞭笞的痕迹,刑鞭的倒刺勾出的伤口外翻。范呈抱着父亲的遗体跪坐在地上,一身素净的长衫被血染红了半边。
叶长枫腿上一软,一旁的副官手快扶住了他的肩头。
“…陛下节哀。”副官声音颤抖道。
雨点渐小,偶尔还有几滴从天上落下来,滴进了眼眶里,蛰得眼睛刺痛。
叶长枫感到自己的天都要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