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了?”
李绩抱剑立在叶长枫身后,见他一副魂不守舍的模样,便上前探了探身,一手搭上他的肩膀,俯身在他耳边道,“状元们都张弓了。”
叶长枫这才回过神来,抬眼望去。骊山的校场上,历年的状元们依次列队站了一排,人手一柄长弓,箭在弦上。叶长枫下意识在人群中看了一眼,那里并没有杨远翎。
也对,不该有,他不可能在这里。
李绩意味深长地看着叶长枫,接话道,“让你失望了。”
叶长枫回头瞪了他一眼,不再理会他。
说实话,状元郎们的射箭技术着实参差不齐,有的十有九中,有的却连靶都挨不着。几家欢喜几家愁,每个人脸上的神色都不尽相同,叶长枫托腮看着,觉得很是有意思。
若他在这状元郎的行列之中,是射中的哪个?还是脱靶的那个…
叶长枫将手伸到桌下,掐了自己的大腿一把。
无论射中与否,都算讨了个大彩头,校场上喝彩声不绝。叶长枫心道,得亏没叫万岁爷上去拉弓,否则祖宗的脸都丢尽了。
一想到此,他扬了扬唇角。
“陛下,”小盒子从一侧忙不迭跑到叶长枫坐前,“该服药了。”
叶长枫心里盘算了时辰,点了点头,“知道了。”
小盒子从身后的小丫头手中接过了药碗递给叶长枫,叶长枫接过送到唇边一抿,脸色微红。
“…”他问道,“谁煎的。”
小盒子瞅了李绩一眼,没有答话,叶长枫便明白了。
叶长枫叹了口气,“…他本事通天么,跑到这里来了。”
他有些畏苦,有时贪嘴爱吃些甜的。御医开的药方煎出来的药总是要教他难受好一阵子。
杨远翎煎的药,却不忘放了些冰糖。
叶长枫心头一热,拿着药匙的手指尖发麻。
他侧身朝李绩招了招手,李绩弯腰轻声问道,“怎么了?”
叶长枫垂眼道,“拜托你件事。”
“…说。”
“告诉杨远翎,我很好,不用再给我煎药了,”他故意笑得很轻松,牵强地扯了扯嘴角,“听说药里放了糖药效就不好了。”
...
待到上午晚些时候,年轻的官家子弟和少年举人学子们便一道结伴上马配弓往山里跑。秋猎是年轻人的游戏,时间久了甚至还有了一个不成文的规矩:若谁猎的猎物多,众人便拜他为大哥。
“先生,我没别的意思。”叶长枫半开玩笑看着范琅一身短打,骑在高头大马上捻着胡须,“您也同年轻人一道凑热闹去?”
范琅闻言朝叶长枫开怀一笑,“陛下莫不是小瞧了臣?”
叶长枫低头,“不敢不敢。”
说话之间,年轻人的大队人马很快便消失在了蜿蜒的山路尽头,范琅也不再同叶长枫废话,催马匆匆进了山。
“你去么?”叶长枫从小盒子手中接过一件大红色的披风,亲自给李绩披上,挽好了结。
“不想去了。”李绩拉过叶长枫的手,拇指在指节上的玉扳指周围摩挲,“我留下来陪你。”
叶长枫前一晚从范琅帐子里出来之后又咳了血,李绩便说什么不让他进山狩猎了。虽说有些可惜,可好好歇息一天,总比在山里劳神要强得多。
李绩心里清楚手头有要紧的事,而且他也很清楚如果没有做好,后果会是什么。
可是现在他顾不得这些。
这次来骊山的还有一众上了年纪的老臣,腿脚不便身子也不中用了,现下正三两聚在一起喝茶摇扇谈天说地。叶长枫坐在一众银发老人之间,就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去吧,不用管我。”叶长枫趁四下无人留意,踮脚在李绩唇上一吻,“等你好消息。”
李绩的耳根发热,木讷地点了点头。
叶长枫在他背上一推,“快去吧。都等你当大哥呢。”
李绩还是犹豫着,磨不过他,只得答应道,“那我去了。”
有一阵子没有见到长枫笑得这么开心了,兴奋的模样就好像自己猎得了宝贝一般。李绩苦笑,抬手揉揉他的脑瓜,亲了亲他的额头。
骊山初秋山林渐染上了一层淡淡的鹅黄,繁茂的树冠随风摇曳,洒下一层又一层耐不住性子的落叶。山路上的灌木丛剧烈的颤动着,跳出了一只獐子。少年人们欢呼,忙策马追赶,喝彩声一片。
九月初九,快走踏清秋。
可是李绩却一点也高兴不起来。
...
李绩身上只背了弓箭,并没有带上自己的长枪。他策马穿过山林,眼睛四处张望。
头顶一声闷雷,上午时候还是天高云淡,顷刻间就被浓密的乌云遮盖。临走时他把马鞍去掉了,人跨坐在马上,一只手揪着马鬃,催马而行,将一支箭松松搭在弓上握在手里。
不远处传来野鹿中箭时发出的哀鸣声。他深吸了一口气,将披风的兜帽戴在头上,藏进了树丛中。
范琅收弓从马上下来,上前看了看自己的战利品,满意地笑了笑。并没有注意到暗中的李绩。
李绩心里一紧,心脏剧烈地狂跳。鬼使神差一般,他对着范琅的太阳穴弯弓搭箭。
李绩的乘龙箭当年在天策军中也是出了名的百发百中,虽然嘴上没说,可他一直以此为傲。
然而今天,他却感到了前所未有的羞辱和愧疚。
不错,杨文仲要的,就是范琅的项上人头。
那天晚上在杨府,当杨文仲在范琅的名字上画圈的时候,李绩就知道,这件事情非常难办。
杨文仲的心思昭然若揭:借李绩的手,除掉挡在他面前最大的绊脚石。
范琅将壮硕的野鹿扛在肩头,缓步向拴在树上的马走去。
李绩手中的弓箭箭头从范琅的太阳穴移到了心口,腰窝。他额角沁出冷汗,手指在疯狂地发抖。
他不敢下手。
脑海里闪过叶长枫含笑的眉眼,李绩头痛欲裂。
长枫会恨我,他苦涩地想。李绩早就预料到,如果范琅有了闪失,叶长枫挖地三尺也会找出凶手,自己难辞其咎,结果是什么,李绩不敢再想下去。
他仿佛明白了昨晚自己再范琅帐外听到的那番话的意思。
…若保不住那些替罪羊,就弃了吧。
范琅知道等待自己的结局是什么,不可逃脱,不能避免。纵使他是三朝元老,当朝宰相,可毕竟还只是一个人,面对势不可挡的腥风血雨,力挽狂澜之后,只有不甘心的坐以待毙——没有人能保护得了。
老头子看似平静,可实际上早已做好了准备。李绩大概就会是那个宰了替罪羊的刽子手。
李绩绝望地放下弓箭,无力地靠坐在树上。
他下不去手。
范琅吃力的把鹿放在马背上,擦去手臂上沾染的鹿血,松开了马缰握在手里。
李绩心道,快走吧,快。
可是范琅却并没有动,僵硬地牵着马站在树林中。
“…出来吧。”范琅开口,语气淡然。
李绩后脊一凉,手中的弓箭落在地上发出一声闷响。
“不要躲了。”范琅又道。
李绩从灌木丛后微微探出了头,并没有轻举妄动。
范琅的目光并没有看向自己,显然他还不清楚自己的具体位置。
李绩心一横,正欲起身,突然听到自己身后的一棵老树旁传来了笑声。他身子一僵,又藏了回去。
李粲从老树后信步出来,充满笑意的眼睛盯着面前的范琅,“小王见过宰相,宰相真是明察秋毫。”
范琅嘲道,“桓王爷一路上偷偷摸摸跟着老臣,可有什么事?”
李粲一挥手,从身后的树林中跳出了许多身穿暗色劲装的蒙面刺客,有的张弓,有的持剑,范琅被围在中间,顷刻间成了众矢之的。
“宰相问小王是来做什么的,小王就直说了,”李粲笑道,“您可不要怪罪小王冒犯。”
李粲转身,一举一动和叶长枫如出一辙。范琅捻须,“有废话快说。”
李粲抬手揉了揉耳垂,范琅见状眯起了眼睛。
“我来要你的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