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那时既已辞官,就不过是个普通人,给你的信自然不会直接送进宫,”杨远翎一手支在桌上,手指一下一下敲打着桌面,“我考虑到了这点,所以…我把信寄到了李绩的将军府。”
杨远翎说话时,轻描淡写的,没有任何表情,他侧眼看着叶长枫,眼神深邃。
“我想的还是太简单了,”杨远翎突然笑叹道,口气轻松而谐谑,“我还当他是当年实诚听话的小孩子,没算到他会耍这种心眼。李绩怎么会把我写的东西原封不动地交给你。”
叶长枫的唇角渗出血渍,外袍的前襟上斑斑暗红的血迹刺目。杨远翎递给他一方手帕,他伸手接了,擦着手掌指间的血污,身体筛糠似的发颤。叶长枫喉中干哑,只觉嗓子处传来刀割般的阵阵锐痛,他抄过茶盅抿了一口,“…不要再说了。”
说罢他起身,回避了杨远翎的目光,斜靠在殿内的立柱上,背朝杨远翎。他微微偏头,额前散乱的长发遮住了眼睛。叶长枫低声道,“走吧…快走。我不会告诉李绩你来过,而且我会当做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
杨远翎笑道,“你告诉李绩与否,我根本就不在乎。”
他坐在那里没有动,叶长枫哑然,回头咬唇望着他。
“你在害怕什么?”杨远翎问。
叶长枫只觉后脊酥麻,身上仿佛针刺一般,说话时很没有底气,像是在逃避,“我什么也不怕…你走吧。”
“我还会再来的。”杨远翎起身,从容不迫地抚平衣角的褶皱,“直到你愿意心平气和地与我讲话。”
他向叶长枫身边走了几步,伸手撩开叶长枫耳廓的碎发,望着那双多情的眉眼,笑了笑。
这幅笑容让叶长枫有些茫然,杨远翎抚摸在耳侧的手指微凉,一下,一下。
他猛地打开杨远翎的手,绕过柱子向后退了退。杨远翎的手停在半空,片刻后他摇了摇手腕,两手一拢,收回袖中。
“你变了。”叶长枫道。
杨远翎默然,并没有接话。他转身离开了蓬莱殿,那方染血的青色手帕还留在了桌上,没有带走。
叶长枫看着杨远翎渐远的背影,突然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他抬手掀开床幔,只想躺在床上,整理一下情绪。
太乱了。
孰料杨远翎走到门口时,突然停下脚步,转过身来。蓬莱殿外殿的门并没有合上,他的衣角随风微微浮动。
杨远翎淡然道,“我没有变,叶长枫。”
“根本没有。”
叶长枫挑开床幔的动作一滞,凄然道,“什么?”
杨远翎摇了摇头,只回应了他一个微笑。
杨远翎模样俊朗,眉眼间何时都如同三月春风,波澜不惊。
可那个一如往常的笑容,却让叶长枫如经三月倒春寒一般,顿生寒意。
他走了。
叶长枫苦笑,心中五味杂陈。
变了,变了,到底还是回不去了。
...
傍晚时候将军府的校场上宽阔无人。入秋之后天色黑得愈发早了,值夜的小将早早就在府内点上了夜灯火把,给这渐晚的秋凉暮色提供一丝慰藉。
李绩打着赤膊,手里握着一杆映着铄铄银光的长枪。他拨开眼前的刘海,擦了擦汗,手腕一翻挽了个枪花,将银枪别在身后。李绩身子微微前倾,扎了个弓步。
“师父请赐教。”
离他数尺之外杨远翎斜斜抱着自己的七弦琴,淡定自若。他翻琴在手,手指在弦上一拨,“来吧。”
李绩箭步上前,枪尖直取杨远翎喉头。杨远翎向左一闪,李绩的银枪堪堪从肩头擦过。
“好小子,”杨远翎笑道,“赶尽杀绝么。”
李绩侧身举枪,蹙眉不答。
杨远翎手中琴弦弹拨发出的琴音铮铮,外人看来似只是寻常高山流水广陵一曲,殊不知此中同样暗藏杀意。
“师父看来也不想给徒儿好眼色看。”李绩冷声道。
杨远翎迎风回浪后跳几尺,抚琴道,“小打小闹算什么比武过招——要来就来真的。”
李绩挑眉一笑,“正有此意。”
兵刃相交,银枪敲在琴面上发出嗡嗡的钝响。杨远翎很了解李绩,李绩的一招一式之中都带着情绪,拆招不过几个回合心中便琢磨了透。
杨远翎拔剑在手,“看来你真想杀了我。”
“不敢。”李绩道。
“恨我?”杨远翎对准李绩面门就是一剑。
李绩后跳躲过,含混应了一声。
夜色将晚,火把的光亮越发的醒目,两人在暗中切磋,余晖下身影模糊。
“明日就要动身去骊山了。”杨远翎收剑入琴,拨弦奏了几声。
“嗯。”
“不要大意。”杨远翎道。
校场四周的老树茂密,树叶窸窣作响。杨远翎抬眼四下一望,回身跃到李绩背后,弹了一曲平沙落雁。
李绩只觉手上无力,银枪应声坠地。继而向左一跳,身子不稳险些跌坐在地上。
“说了叫你不要大意。”杨远翎收琴挎在背后,指了指地上,“你看。”
李绩回神,借着火光看去,只见方才自己站着的地方,插了一支箭。
李绩四下张望,却再也寻不得射箭之人的半点踪迹。
箭尾上系了一张纸条,李绩上前取过字条展开。
——五日之内,我要他项上人头。
杨远翎扫了一眼,“看来杨文仲还是不信任你。”
李绩将纸条对折,在一旁的火把上烧了。
“你可想好了?”杨远翎问道。
李绩将长枪插在地上,“嗯。”
两人在树下席地而坐,杨远翎出宫后又换回了长歌弟子的长衫,一身素净,坐在地上时却满不在乎。
“我没想到杨文仲居然这么狠。”杨远翎道。
“…正常。”
杨远翎叹了口气。
李绩用手指拈了一把地上的沙土,在指尖搓了搓。
“杨文仲要造反,拿李临当招牌,”杨远翎思索道,“你觉得…他真的想扶李临当皇帝?”
李绩回答得很干脆,“不会。”
杨远翎耸肩一笑,“也对。上次找叶老三做傀儡失策了。这次有了前车之鉴,还不如自己坐上龙椅过过瘾呢。”
李绩正色,“你觉得这种事情会发生么。”
“我就说说。”杨远翎道,“那日我带你去杨文仲那里之后,我瞧着李粲的脸肿了好几天。”
“…”李绩回想起李粲说过的那些下流话,心里还是不大爽快。他抿着薄唇,面露不快。
杨远翎看他这幅模样,开玩笑道,“你打的?”
李绩点头。
杨远翎觉得有些好笑,又多问了几句,“你们聊什么了。”
李绩自然不会把李粲口中那些不中听的话学给杨远翎听,他沉默了片刻,斟酌道,“…没什么,他让我帮他。”
“嗯?”
“拿回他的东西。”李绩解释道。
“什么东西,”杨远翎直白道,“荣耀?名声?还是江山。”
“…”李绩撇嘴看了杨远翎一眼。
“我知道李粲心里这小算盘肯定没打成。”杨远翎故意好奇道,“可我还是想问问,他许给你的筹码是什么?”
“…帮我保护长枫。”
杨远翎先是一怔,俶尔开怀大笑,看着李绩的眼神仿佛在看一个傻子,“就他?”
李绩对杨远翎的反应并不甚满意,他沉声道,“我自然不会信他,纵使他是长枫的亲兄弟。”
杨远翎点头,伸手拍了拍李绩的肩头,“唔…这点我赞同。”
两人在树下坐够了,李绩又挑起长枪,“再来?”
杨远翎起身抱琴颔首。
切磋时杨远翎看着李绩,心中不禁感慨:这个自己一手带大的小狼崽现在愈发变得陌生了。
造化弄人,不知上天为何如此安排,竟然将一根红线,拴在了三个人的手指上。
但是他不恨李绩,一点也不。
…
李绩的枪尖擦过杨远翎的侧脸,挑破了一层皮。杨远翎倒吸一口冷气,身子倾斜绕到一旁。李绩也是一惊,手腕回撤,将长枪往里收。
“你还真想要我命么。”杨远翎抬手擦去脸上的血迹,只留了一道醒目的划痕。
李绩错开他的目光,将长枪别在身后。
“我觉得…你今天戾气有点重。”杨远翎笑叹,“坐吧,我们聊聊。”
“聊什么。”李绩拿过搭在树杈上的上衣往肩上一披。
“叶长枫。”
李绩瞪了杨远翎一眼。杨远翎见他一副吃味的模样,好笑地伸手刮了刮他的脸,却被李绩扭头躲开。
“我今天去见他了。”杨远翎道,“我寄给他的信,是不是在你这儿?”
李绩抬头望着天,半晌之后点了点头。
“你藏哪儿了?”
“…烧了。”
杨远翎点头,往树干上又靠了靠。
“不怨我?”李绩问。
杨远翎爽快地摇头,“不,不怪你。如果我是你,我也会这样。”
李绩抬眼,表情有些意味深长。
“你不该去见他。”李绩道,“至少现在不该去见他。”
“怎么?”杨远翎装模作样猜道,“他喜欢我?”
李绩轻咳了几声,“懒得理你。”
杨远翎拿起一片树叶在手里折了一折,送到唇边吹响,声音悦耳悠长。
“他现在状态很不好…”李绩道,“我不想让他多心。”
“你爱他么。”杨远翎问。
李绩不答,反而回问道,“你呢。”
“当然。”
李绩点头,学着杨远翎的模样也折了片叶子吹了吹,却除了沉闷的呜呜声外,再没有其他悦耳的调子。
“秋猎的时候,如果你帮杨文仲杀了那个人——这事情长枫迟早是要知道的。”杨远翎道,“他可能会恨你。”
“你爱他,但是他恨你。”他又说,“会不会很难熬。”
李绩却笑了,“你不正想这样么,让长枫恨我。”
杨远翎语气不满,“我是这种人么。”
片刻之后他又道,“咱们两个现在是一条绳上的蚂蚱,我也不好过。”
李绩起身到伙房取了两坛陈酿,两人在树下一靠,寂静的夜晚听得酒坛相碰的清脆回响。
两个人都喝多了,杨远翎脱下身上的披风搭在李绩肩上,李绩红着眼睛沉默着接过。
“李绩。”
“嗯?”
“不要以为你现在就能松了这口气。”杨远翎含混道。
李绩颔首,安静地听着。
“长枫的心里还有我…”杨远翎笑了笑。
李绩不置可否地点头,“我知道。”
“所以我还有机会,”杨远翎脸颊微红,举起酒坛一饮而尽,“对么?”
说罢他靠在树干上畅快一笑,笑声回荡在宽阔的校场上,显得有些孤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