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没回去?”
宫内四处都掌起了夜灯,打更的小官将手中的锣鼓敲得响亮,已是一更天了。
叶长枫沐浴后随意扯了件单衣披在身上,在腰侧打了个结,潮湿散乱的长发拢在脑后用一条发带松松束着。他见李绩仍在蓬莱殿中坐着看书,随口问道。
“等你睡了我再走。”李绩放下书道。他起身扶叶长枫靠在床头,又取过一条手巾替他擦头发。叶长枫从他手中接过手巾,摇头道,“我自己来。”
“你陪我坐会儿吧,”叶长枫小声道,“过些时候再走。”
他向床榻内侧移了移。李绩颔首,脱了外袍,上身只留了件里衣,他在叶长枫身侧坐下,握住叶长枫略有些瘦削的手指。
叶长枫斜靠在李绩怀中,带着潮气的头发搭在李绩肩头,片刻之后衣服上便湿了一块。
“你明日还去见师父么。”李绩问。
叶长枫摇头,“不去了。”
“嗯。”李绩低头吻上叶长枫的额头。
“他可能根本就不想见我。”叶长枫叹了口气。
李绩闻言沉声,“为什么这么说。”
“三个月来我给他写了十封信…他一封也没有回。”
李绩含混地应道,“嗯。”
叶长枫又张了张嘴,抬眼对上李绩深邃的目光。他犹豫了一会儿,问道,“…你还记得他在蓬莱殿的花园里,醉酒的那次?”
李绩点头,“记得。”
叶长枫深吸了一口气,把那日发生的事情来龙去脉都说了一遍。李绩只是蹙眉听着,什么都没有说。
“我还是太天真,”叶长枫苦笑道,“我还以为…这朋友还是做得来的。”
李绩揽在叶长枫腰上的手紧了紧,“只是朋友么。”
“你什么意思。”叶长枫语气中略有不满,他坐直身子,与李绩对视。
“你为什么这么敏感。”李绩也不着急,侧眼看着叶长枫的眼睛。
叶长枫身子一软,又靠回床榻上,双眼空洞地望着天。李绩的手收了回来,抱臂直视前方。
许久无言,房内的气氛有些尴尬。叶长枫平躺在床上,只觉胸口发闷,他咳了几声,喘着粗气。
“…我回去了。”李绩坐起身来,拿过搭在一旁的衣服。叶长枫拉过他袖角,扯上他衣襟,吻上李绩的嘴唇。
“你不要多想。”叶长枫轻声道。
李绩却把头别开,回避了他的吻,“明日朝会回来御医会到蓬莱殿给你调养,记得不要乱跑耽误了时辰…好好休息。”
说罢他快步离开了蓬莱殿,没有回头,身影淹没在夜色中。
...
翌日朝会散了,叶长枫倒是很听话得哪里也没有去,等着老御医过来。杨文仲已经许久没上过朝了,叶长枫虽心中纳罕,私底下也派人问过,可还是查不出老东西到底窝在家里出什么幺蛾子。
小盒子正大光明地从尚书省取来了折子,两手一撒,哗啦啦摊在叶长枫面前。
叶长枫失笑,“说了多少次,小心着些。等着我教训你不是。”
小盒子不怕叶长枫,挠头一笑。叶长枫抬手在他脑门上一敲,“这般冒失,到时候讨不来媳妇。”
他挽起袖角,将散乱的奏折摆好,一摞一摞放在桌角。拿起一本来,咬着笔尾看着。
户部报了这几个月以来的账,叶长枫看得挺高兴。裁官前朝廷存银总是入不敷出,常是赤字满天飞;这三个月看来,渐渐有了些回本的迹象。
不错,叶长枫心道。
剩下的奏折无外乎就是关于秋猎的。一年一度的秋猎乃是皇家要事,有大臣提议说既然财政上已有些缓和的态势,不如就将秋猎置办得再隆重些,讨个彩头。
“算了吧。”叶长枫想了想,“能少花点就少花点,刚说你胖你就喘。”
过了些时候有人回报说曹御医来了,叶长枫便放下手头的事请老先生进来。曹御医上了年纪,走路一步三颤,身边还跟了两个小药童搀扶着。
“先生请坐,不必多礼。”叶长枫笑道。
曹御医点头,又回身看了看,欲言又止,“那…”
“嗯?”叶长枫顺着目光望去,神色一滞。
很久未见,待到真正出现在眼前的时候,却又有些不习惯。
算了,他心想,总会见面的。
“进来吧。”他朝殿外候着的人微微笑了笑。
杨远翎身上穿了件太医院的官服,闻声大步进来,单膝跪地,“草民杨远翎见过陛下。”
杨远翎鲜少在自己面前行过这般礼节,叶长枫有些手足无措,“快起来,下次不用这样…坐吧。”
小盒子迈着小短腿抱了一张椅子放在叶长枫身侧。
叶长枫:“……”
他拿这个孩子有些没主意。
杨远翎上前坐下,身上还带着些太医院的药香。叶长枫背对着他,只是垂眼盯着曹御医为自己诊脉。
“你人缘倒好,”他道,“太医院的官服都能混来。”
杨远翎笑而不语。
“李绩呢。”
杨远翎挑眉,说得极其简短,“他有事。”
“他知道你进宫么。”
杨远翎耸肩。
“还不打算回来做事么。”叶长枫问。
杨远翎摇头。
叶长枫苦笑,“你不会说话了?”
杨远翎将食指放在唇上,示意叶长枫噤声,又指了指曹御医。
叶长枫会意,不再多话。
杨远翎坐下的时候还是比叶长枫高出一截,他的目光越过叶长枫的肩头,打量着叶长枫清瘦的手臂。叶长枫穿了件宽松的长衫,衣裳搭在身上仿佛套了个麻袋一般,称得原本就不甚丰满的体型更加单薄。
“陛下还需注意身子啊,”曹老先生从药箱中取过纸笔,“近些日子老臣开的方子您可按时用了?”
“用了。”
“公务繁忙?”老爷子又问。
“…还行。”
“情绪不稳?”
叶长枫不答话。
“虚脉。”老先生道,“较上次更是严重了些。”
杨远翎闻声冷笑了一声,“李绩就把你照顾成这样?”
他声音极小,扎在叶长枫心上却字字见血。
待曹御医走了,叶长枫教宫里其他人都散了,只留下了杨远翎。
“手伸过来,”杨远翎道,“我再看看。”
叶长枫拉过袖子遮住手腕,“方才御医不是看过了么。”
“给我。”杨远翎又说了一次。
他拉过叶长枫的手,取了块手巾叠成几叠垫在腕子下面,抚上三指,敛眉不语。
“曹先生开的方子,按时服用。”半晌杨远翎收回手,“我给你煎。”
“不用。”叶长枫眼角泛红,手指攥紧袖口,揉在手心里。
“为什么要来。”叶长枫问。
而且来了就是这样一副表情神色,让叶长枫看不透。
阔别多日的杨远翎,近了,又远了。
“想你。”杨远翎沉声道。
叶长枫蹙眉,以往的杨远翎,何时会像今日这般,直白得让自己措手不及。
心头发热,不知是狂喜还是恐惧。
他突然笑了,笑得很张扬。
“想我?”叶长枫冷言道,“那为什么从来都不给我回信。”
“三个月,十封。”他又说,“你不要告诉我,你一封都没有收到。”
“我知道你想和我一刀两断,我理解:而且我也希望你不要在我身上再托付更多的感情。”叶长枫颤声道,“那你今天为什么还要来?而且还口口声声说想我。”
叶长枫冷笑道,“回来戏耍我的?”
说罢他掩口咳嗽了几声,一手撑着桌案,身体颤抖着。
杨远翎却说,“我收到了,而且也回了。”
叶长枫的表情错愕。
“十封都回了。”杨远翎又道。
叶长枫仿佛在听一个非常可笑的笑话。
笑话的结局需要自己来补全,最不敢设想的那个结局,往往是最有可能的那个。
叶长枫喉头一阵腥甜,他慌忙掩口,掌心流了一摊污血。杨远翎欲抬手帮他擦拭嘴角,却被他挡开。
“信去哪儿了。”叶长枫问。
“…你说呢。”
叶长枫抬手胡乱擦去唇角的血迹,“我不敢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