兵戈相碰的摩擦声也没有了,除了幽咽的雨声和小皇后断断续续的抽噎声,没有一个人说话。聪明人都知道要明哲保身。直白些说,杨文仲手里攥着的权力,实在算得上是半个皇帝了,除了这偌大的皇宫不是他的,皇帝的老婆不是他的,朝廷内外,还有什么他杨文仲摸不到触不及的东西?
连国玺和鱼符都在他手里。
“三殿下不说话,老臣就当您想让老臣读给您听。”杨文仲笑得很得意,脸上繁密的皱纹把眼睛都遮住了。他拿起那黄绢帛的另一端,煞有介事地抖了抖,清嗓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殿内殿外百官闻声齐齐朝拜,只是方向不一:有的低眉顺眼在杨文仲面前恭敬跪着,大气不出一声;有的却朝着老皇帝的龙床叩首,不把那老副相放在眼里。
叶长枫单膝跪地,众人皆是俯首屏声,唯独他抬着头,看着眼前的杨文仲。杨文仲的眼睛时不时瞟向这三殿下,原本趾高气扬的声调蓦地有些颤抖。
“…先祖创垂基业,所关制重,元良储嗣,不可久虚。朕三子长枫,叶氏妃所生也,早集大成,克承宗祧,兹立为皇太子,即遵典制,持服二十七日,释服,即皇帝位。特命内大臣杨文仲勋旧重臣,朕以腹心寄托,其勉天忠尽,保翊冲主,佐理政务,咸使闻知。”杨文仲念完,将那传位诏书敛好,又道,“先帝诏书乃一月前所拟,三殿下今日赶到皇都,已过持服二十七日,帝位空悬许久甚是不妥,依老臣之见,现在该称您一声陛下了。”说罢他双膝触地,朝叶长枫行了个大礼。身后百官先是一怔,后随着杨文仲一齐朝叶长枫跪拜,黑压压一片,齐声口称陛下,遮住了轰鸣的雷声。
叶长枫扯了扯嘴角,一切都像在演戏,滑稽而且可笑。
殿外的两个皇子跪坐在地上,南衙禁军的长剑架在脖颈上。两人衣衫凌乱,镶金的发冠歪在一旁,指了指叶长枫,张张嘴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学生若说不愿意,副相会不会要了两位皇兄的命?”叶长枫朝殿外看去,缓缓道,“又或者,让这整个蓬莱殿的人给我陪葬?”
殿内顿时一阵唏嘘声,甚至还有人哭了出来。
“您可要把帐算清楚,”杨文仲笑了笑,“先帝遗诏,祖宗家法,不可不从。”
不知他口中的先帝遗诏,祖宗家法,到底都是谁立的。
叶长枫还是不说话,他将身子支在一张黄花梨的宽阔案台上,怀中抱着剑,眯起眼睛看着台阶下朝拜的百官。
片刻之后,杨文仲又高声念了一遍,“臣等,恭迎新皇登基。”
千人千口,声如惊雷叠浪,滚滚而来。
不用冠冕,不需黄袍,青年身上的那一道明黄,在一片雾气沉沉之中,分外耀眼。
政权更替,在这个风云翻涌的时代,本就充满了戏剧性,最意想不到的人,也许会成为主角;呼风唤雨的中心,也许顷刻之间就会灰飞烟灭。
你情我愿,皆大欢喜,根本不可能。
...
杨文仲本以为自己相中的小皇帝会是个难对付的主,没想到事情却好像没有他想象地那么复杂,两个月以来,叶长枫安分地让他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其实他大可以从那两个脓包皇子里随便揪一个出来做个傀儡皇帝,但是他没有。他杨文仲的心思,现在算得上是司马昭之心。
没人敢和他正面呛,只是不敢罢了。若是再扶个废物点心上来,自己的意图就会暴露得太过明显,以后若是哪一天登上这黄金台,操纵皇帝把控朝政名声也不好听。
这叶长枫就不一样,锋芒而不露,含威却不发,模样上看来,还真有些少年帝王之气。可他自小不在这深宫里长大,身上没有半点皇亲贵胄的骄纵气,飘摇零落江湖人,或许根本不知道这皇帝怎么当。
陛下自己都不知道如何理政,那这批阅奏折的朱砂笔,可就顺理成章落在了杨文仲手里。
其实杨文仲也当叶长枫是个傀儡,只不过,比他那两个哥哥,更漂亮一些。
“副相,陛下又出去了。”小官走进中书省院内的小亭内,俯身在杨文仲耳畔轻声道。暮春时候,池塘里的青蛙跳上了荷叶,鼓着腮帮笨拙地叫响了今年的第一声。
杨文仲显得并不奇怪,他放下手中的书卷,微笑道,“陛下是走门出去的,还是翻墙出去的?”
小官满脸通红,支吾道,“陛下…翻墙出去的。走时还交待,不要告诉您。”
杨文仲抬手取过茶壶倒了杯凉茶,惬意地抿着,半晌道,“不必管陛下到哪儿了,去把今日的奏折取来让我瞧瞧。”
叶长枫爬上紫宸殿的房顶,鸟瞰着落日金辉下的长安城。禁军排着整齐的队伍在紫宸殿四周来回走着,丝毫没有注意到,自己的主子就站在头顶上。叶长枫失笑,自己手里什么都没有,这样的便宜皇帝,说出去都让人笑话。他摇摇头,对准一个禁军的脑袋弹了个石子。他瞧着那人惊慌失措的模样,偷偷笑了笑,运起轻功逃离了宫城。
国丧期未过,大小商贩均早早歇市回家,勾栏瓦肆一律不许营业,当然,原则上是这样。
老皇帝驾崩了,这是天家的事,让那些皇亲国戚哭天喊地去便是,普通的老百姓,照旧该怎么过就怎么过,只不过风头得减一减。
太阳落了山,街上的行人也渐渐少了起来,叶长枫眯起眼睛四处看去,片刻之后朝那夜色中还亮着依稀灯火的地方赶去。
翠烟楼的姑娘们都是眼睛尖的,老远就瞅见叶长枫手里拈柄折扇信步过来,一个个在楼上挥着帕子朝他笑。
“叶公子来啦,”翠烟楼的老妈妈信步过来迎上叶长枫,谄媚道,“里面请。”毕竟是国丧时候,上头有旨,平日里穿戴地珠光宝气的老鸨身上也象征性地少了几串珠子。
“不知叶公子今日想点老身的哪位女儿?”老妈妈问。
“蒋姨您也知道,我来您这儿只是喝茶听曲儿,姑娘们嫌我无趣,都不愿找我。”叶长枫笑道,“家里待着烦闷,您随便找间屋子,我喝上两盅,吹吹凉风便得了。”
“叶公子哪里话,”老鸨挽过叶长枫的手把他往屋内拉,“老身的女儿可是盼星星盼月亮似的等您来——您也知道,现下这老万岁爷刚入土,新的万岁爷刚上台,凡是都得仔细着些,老身生意不好做。您能来赏个脸,姑娘们也能混上口饭吃。”很显然,老鸨只当叶长枫是寻常富人家的风流公子,殊不知她口里那刚上台的新万岁爷,正被她拉在手里,哄着往屋里请。
叶长枫眉梢一扬,倒也不推辞,轻车熟路地绕过翠烟楼里繁复回绕的陈设,迈上梯子往楼上走。
老鸨是个聪明人,叶长枫来了几次,这富家公子的脾性喜好她算是摸得八/九不离十。叶长枫被请进了一间雅致的隔间,窗角香炉里熏着恬淡的安神香,片刻之后推门进来了一位标致的少女,将手中的琵琶放在一旁,朝叶长枫打了个万福。
“没见过你。”叶长枫笑道。
少女又微微福了一福,“奴家琢卿,见过叶公子。”
“最近可有甚么新曲儿,随便弹弹便好。”叶长枫伸手拿起案台上的茶壶倒了两杯,拿起其中一杯送到唇边一抿,“今年新摘的龙井,蒋姨还真是有本事,能搞来这东西。”
他还记得,小的时候,娘撑着小船,载着自己在西湖上漂漂悠悠,小桌上龙井茶香也漂漂悠悠,荡进鼻腔里。娘的船歌唱的很好听,他也总爱学她的样子,捏着鼻子咿咿呀呀地跟着唱。
叶长枫叹了口气。
“琢卿,”他把目光从窗外收回来,对那少女道,“有酒么。”
...
叶长枫在翠烟楼里待到大半夜,才被琢卿扶着踉跄出来。衣襟半敞,长发松垮束了个辫子垂在脑后,这醉酒的模样看起来有些落魄,他半倚在琢卿瘦弱的肩上,打了个酒嗝。
他模模糊糊地想,这皇帝当得,真他妈没意思。人家微服私访后头还跟俩小太监伺候着,老子一个人混出来,估计死在半道上都没人知道。
杨文仲这老东西,或许巴不得自己早早归天。
“公子,您慢些…不如在这儿歇上一晚再回去罢。”琢卿有些慌神,叶长枫靠在她身上,沉甸甸的,她身子不稳,差点扯着叶长枫从楼梯上栽下去。
叶长枫摇了摇头,胃里泛起的阵阵酸气催的他一阵干呕。琢卿又急又慌,拿不定主意,她四下张望着,担着叶长枫小心往楼下踱步。
茫然失措时候,她只觉身上一轻。
琢卿抬眼一看,叶长枫被身旁一位身影修长的男子接过揽在怀里。那男子大约二十来岁模样,温文尔雅,身着一件月白对襟长衫,发上别了根玉簪。琢卿忙低下头,朝那男子躬身道,“奴家见过杨公子。”
犯了国丧期间寻花问柳之大不讳的,除了叶长枫,还有一众朝廷官员。有的官员甚至连避讳都不避讳,穿着五颜六色的官服就进了翠烟楼。翠烟楼上下没人敢吱声,只有老老实实伺候的份。
男子淡然道,“姑娘辛苦了,这位公子是在下的故人,在下过些时候将他送回府上便是,姑娘不必劳心。”
叶长枫双眼被酒气熏得有些迷离,他扯着那杨公子的前襟,死死攥在手里,整个人支在他身上。叶长枫拇指上戴了一枚羊脂玉扳指,上面繁密的纹路被岁月摩挲得已经有些模糊——皇帝老爹留下的玉扳指,现在是唯一能证明他身份的东西。男子低头看着叶长枫的手,眉梢轻挑。
他将叶长枫向外推了推,叶长枫摇摇头,又向男子怀里缩了缩。
“陪我…”语气似是恳求一般。
男子叹了口气,似笑非笑地抚上叶长枫的后脑,一手握上他的指节,碰了碰那扳指。
“好。”
诏书我编不出来,所以是根据顺治皇帝的传位诏书改的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章 翠烟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