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城并不是个多雨的地方,往年开春的小雨也只是淅淅沥沥洒上一些便再没了消息,值钱得很。
可是这年春雨自打三月来就没怎么停过,就算难得停上几日,天也一直阴着,终日只见晦暗的乌云盘桓在这座皇都的头顶,挥之不去。
三月十二,先皇驾崩那天,老天爷仿佛应景似的降了场分外猛烈的大雨,城外渭水一夜暴涨,冲垮了堤岸,淹了不少耕地。
城门外泥泞的官道上,雨滴落处溅起水花发出混沌的声响,老树在风雨里脆弱地呻吟着,枝条随风扬起,像伸直的手臂,诘问苍天。
远处传来若隐若现的马蹄声,愈来愈近。
竹编的斗笠边缘滑下的雨珠连成一串,模糊了视线,蓑衣未遮盖住的地方早就被雨浸了个透。马上的青年啧了一声,双腿在马腹上一夹,马蹄陷在泥中,留下一个个仓促的脚印。
城门早就关了,守城的兵士站在城楼檐下,百无聊赖地用手中的枪有一搭没一搭戳着地面解闷,哈欠连天。
马蹄声逼近了城门,俶尔停息了。兵士眯起眼睛借着火把的微光朝城门下看去。那是一匹雪白的素月骏马,马上人的面容被斗笠挡住,看不大清。兵士正要开口问上一问那人的来历,却听屋内出来的同僚道,上头有吩咐,子时若有人来,直接放进来便是。
转轴发出沉闷的声响,城门訇然而开。那人往城楼上看了一眼,挥鞭赶马挤进了城门,沿着风雨里的朱雀大街,直奔宫城而去。
...
蓬莱殿此时烛火通明,百官皆身着黑色官服在殿外恭敬候着,殿内隐约可听见女子的呜咽,一声叠着一声。
百官队列之首垂手站了一位老者,神色泰然,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身侧众人哪怕只是临场装样子,也均是凄然神色,因此他的淡然就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老远处跑来一个撑着油纸伞的小官,三步并作两步上了蓬莱殿的台阶。照理这等堂下小官只有宫门外候着的份,老者挥了挥手,示意他过来。
小官抹去脸上的水珠,朝老者敛身,附上耳侧轻声道,“回先生,那位到了。”
老者微笑,“还挺快。”
小官点点头,“听闻走的还是丹凤门。”
老者眼角的皱纹因为唇角的笑意而陷得更深了,“这可了不得。”
丹凤门是宫室正门,平日是从不开的,就算开了,也不是随便人等就能过的。除了皇帝,其他人若是大摇大摆地通过这丹凤门,结局就只有人头落地。
小官通风报信不到半炷香的功夫,殿下大步流星上来一人。殿内殿外众人全是黑色衣装,黑压压一片,这青年身上明黄色的绣纹剑袖劲装就显得格外刺眼。国丧之际,这明显是超脱礼数的一身打扮,可上上下下几百号人,却没有一个人出言指出。不知是不屑,还是不敢。
青年走到屋檐下,去了斗笠,环顾四周。青年容貌俊逸,身形颀长,眉眼温润,其中却藏着不自意的锋芒,好似江湖游侠般的不羁之感——这对于久居庙堂之上的众人而言,是不曾见过的。长途跋涉之后青年的神色略显疲态,他站在回廊上,朝殿下百官点了点头。
那老者上前,拈须朝青年笑了笑,“臣见过三殿下。殿下许久不曾回京,可还记得老臣?”老者口上称那青年为殿下,却自始至终并没有要行礼的意思。
青年颔首,“学生曾和杨副相学过几年书,怎会不记得。”他朝老者挪了挪步子,又道,“父皇灵柩可是在殿内?”说着便要进去,却被老者伸手拦住。
“陛下灵柩在这蓬莱殿内要停上三个月,殿下何必急于一时?”老者笑道。
百官讶然,青年略有不满地看向老者。老子死了,但凡有些良心的儿子也会想着尽快见上父亲一面,你这老东西算个什么。
还是没有人说话,可众人心里都跟明镜似的:杨文仲这老家伙是三朝元老,虽官居副宰相,却也是这朝堂上搅弄风云的的翻云覆雨手,连先皇说话都要看他脸色。杨文仲这番把三皇子请进皇都,目的却不是只让他回来吊丧的。这小皇子自小随母舅在杭州藏剑山庄长大,彻头彻尾一个江湖人,先皇驾崩,若要谁继承这大统,说什么也轮不到他头上。杨文仲这出打得什么如意算盘,众人略有些眉目,可又想不清楚。
“副相这是做什么?”青年蹙眉道。
杨文仲拈须道,“国不可一日无君,殿下说我要做什么。”
青年对于杨文仲似是驴唇不对马嘴的回答显得并不意外,抿唇若有所思。
这时蓬莱殿内踉跄出来两个年纪相近的中年男子,相互扶持着,也都是一身黑衣,眼眶通红。年长些的那个见了这黄衣青年,先是一怔,颤抖着勉强笑了笑,“老三。”
青年点了点头,“大哥二哥。”
说罢他看着杨文仲道,“副相若还有什么事,便同两位皇兄讲罢,学生先进去了。”不待杨文仲再说些什么,他整了整身上的衣衫跨过蓬莱殿齐膝的门槛,淹没在殿内的通明烛火中。
殿外大皇子扶着二皇子茫然站在台阶下,两双眼睛看着杨文仲。两个皇子不是傻子,这老东西在朝中什么分量,他们心知肚明。先皇驾崩突然,未拟遗诏,太子之位悬而未立。最后谁能黄袍加身,全看这位杨副相意在如何。
人都是贪婪的,更何况是离权利最近的人。
杨文仲也看着他们,冷笑了一声,挥了挥袍袖转身进了蓬莱殿。
“外头那两个脓包相,老夫看了就心烦,”杨文仲干枯的瘦手从袖中掏出一枚铜制的鱼符,交给了身侧一个身披软甲的侍卫,“传南衙禁军,盯紧蓬莱殿,那老三若是个硬骨头,就等我消息,一个都别留。”
...
蓬莱殿皇帝的龙床前围了重重白纱,老皇帝冷去的身体安置在床上,神色安详,甚至看起来还有些享受。生前未拟遗诏,未立太子,留下一大摊烂账,人倒走得痛快。
青年在老皇帝床前单膝跪地,取下身上的佩剑放在身旁,敛眉沉声道,“儿臣长枫恭送父皇。”语调不悲不喜,没有波澜。这或许是他表达悲戚的一种方式,又或者,他可能根本不难过。
老皇帝床边伸出一只带着玉镯的素手拨开纱帐,青年抬头,正与那女子目光相触。女子年龄同自己相近,青年从未见过,她见到阶下单膝触地的俊朗青年,面色不自意红了红。
“皇后娘娘,”身旁的小宦官碎步上前轻声道,“这是陛下的三皇子,久不在京,娘娘许是看着面生。”
皇后点了点头道,“皇儿快起。”嗓音柔媚,分明自己还是个少女,这皇儿叫起来,显得有些滑稽。
小宦官挪下了台阶对青年道,“去年陛下册封新后,三殿下兴许不知。”
叶长枫微微笑了笑。
老皇帝娶了哪个,废了哪个,新欢旧爱层出不穷,这和他叶长枫都没有关系。母亲不是这深宫里的娘娘,他也和母亲一样,只想做那飘落江湖的一片枫叶,一辈子是个闲散江湖人,这宫里的东西,连碰都不想碰。
“三殿下动作可真快,老臣一个不留神就让您进来了。”身后传来杨文仲的笑声,回荡在偌大的宫室里,“可与陛下叙过旧了?”
叶长枫不答话,俯身拿起地上的佩剑。
蓬莱殿外传来两个皇子惊恐的尖叫声,很快又没了动静,像是晕过去了。屋外嘈杂的脚步声混杂着刀剑摩擦的尖锐声音十分刺耳。
“既然殿下没什么话要说了,就让老夫说两句吧。”杨文仲对殿外的喧闹不以为然,他从袖中取出一卷黄绢帛,展开在叶长枫面前抖了抖,“这传位诏书,殿下是想自己看,还是让老臣给殿下念出来?”诏书末了赫然盖着国玺纹印,殿内众人皆倒吸一口冷气。
“先帝驾崩时未立遗诏,你这诏书又是哪里来的。”叶长枫默然道。
杨文仲笑而不答。殿外劈下一道惊雷,打中了蓬莱殿旁的一棵老槐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