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总是在不经意之间悄然逝去,白驹过隙一般,从心尖流过,留下的只有若有若无的轻描淡写。
转眼间便入了秋,院子里的银杏树黄了叶子,打着旋飘飘忽忽落在地上。
杨远翎坐在窗下,望着屋外的那棵银杏树。他将手伸出窗外,一片飘落的树叶正好躺在手心。
桌上放了几本老旧的藏书,封面褪了颜色,边缘卷起,还沾了一层薄灰。
“你袖角沾灰了。”身后有人笑道。
杨远翎失神。
他茫然地转身望去,回过神时起身拱手一礼,“门主。”
杨逸飞含笑走进室内,于一方青石棋盘前坐下,朝杨远翎挥了挥手,“坐吧。”
“在想什么,我看你方才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杨逸飞拢了右手衣袖执棋开局,那只手虽只有四指,可手指修长,骨节分明,仍是妙绝。
杨远翎笑了笑,伸手落子,“劳门主挂心了,弟子没事。”
杨逸飞淡然沉思了片刻,又落了一子道,“你回来多久了。”
他抬眼看着对坐的杨远翎,这个只小自己两岁的徒弟仍是离开师门时的云淡风轻,可眉目间仔细揣摩,却较那时多了几缕柔情。
杨逸飞觉得很有意思,少有人能看透杨远翎的心思,这小子何时都是以笑待人,可他却一眼就看出了文章。
“一个月。”杨远翎道。
“不想回去?”杨逸飞问。
“…”杨远翎一愣,摇了摇头,“暂时不想。”
杨逸飞颔首,不再说话,他将目光留在了棋盘上,专心对弈。
手指探进棋盒时碰撞发出的哒哒声是这静谧书院之中的唯一点缀。
这局棋下了很久,杨远翎袖角的浮尘一直没掸。
他不时瞥向杨逸飞,杨逸飞仿佛很沉得住气。
棋盘之上你来我往,纵横交错。
杨远翎的心也跟着跌宕起伏。
“你输了。”棋局毕了,杨逸飞伸手点着棋盘上的棋子,“差了半子。”
杨远翎不置可否地点点头。
“果然还是有心事。”杨逸飞笑道,“你且看看,这半子,若仔细些,会让我占了先机么。”
待杨远翎查出那分心时落的败子,杨逸飞便伸手将棋子一枚一枚放回棋盒,“少有事情能让你分心。”
杨远翎苦笑,“门主见笑了。”
“让我猜猜。”杨逸飞扣上棋盒盖子推到一旁,起身踱步到桌前,拿起一幅字端详着。
“宁静致远…”他读着上面的字。
杨远翎自嘲道,“或许现在不适合写这个。”
杨逸飞道,“果然。”
他望向窗外的银杏树,长歌门中独此一棵栽在杨远翎的院子中,格格不入却又相得益彰。
“唯有知音者,相思到白头。”杨逸飞沉吟道,“对么。”
杨远翎叹了口气,“奈何知音不赏我。”
断弦的古琴早已接了新弦,轻剑没入琴中,斜放在一旁。杨逸飞回首看他,“你怎知他不赏你。”
杨远翎摇头。
“相识满天下,知己能几人。”杨逸飞淡然一笑,“但凡知心者,怎会有不珍惜的道理。”
“你若珍惜,他又怎会不知你心意。”他又说。
回去吧。
...
“大师兄,你上哪儿去。”
杨远翎回头,见小师弟拿着扫帚从柱子后探出脑袋来。
“有些事要办。”杨远翎揉了揉师弟的脑瓜。
“师父方才同你讲什么了?”师弟八卦道。
杨远翎抬手在他额头上一弹,笑道,“问那么多,扫你的落叶去。”
师弟撇了撇嘴。
“我去诚王府一趟。”杨远翎上了船,将古琴挎在身后,对师弟道,“很快回来。”
艄公摇橹,小船吱呀一声离开了码头。
师弟站在码头处,手拢在嘴边不知喊了句什么,随着秋风,飘远了。
杨远翎凝思,杨逸飞的话回荡在脑海里。
回去吧。
诚王府坐落在扬州城内,李临见到杨远翎时自来熟一般热情地将他请进了府,拉住他的手说长道短。
杨远翎回想起三月十二先皇驾崩时,他还见过李临。
现在的李临,和那时蓬莱殿前一身黑色丧服,歪带金冠瑟瑟发抖的大皇子,简直判若两人。没有禁军的刀剑架在脖子上,李临虽然还是一副平庸相,可比那时淡定了不少。
“杨待诏。”李临笑道,“什么风把您吹来了。”
杨远翎耸肩,“在下辞官了,王爷叫在下名字便可。”
李临有些尴尬,他拿起茶杯抿了一口,点头赔了个笑。他给杨远翎倒了杯茶,推到他面前。
“在下听说,”杨远翎并未接那茶杯,单刀直入道,“您和杨文仲杨副相最近…常有书信往来?”
李临干笑,“杨公子就是为此而来么。”
他的指尖拈着杯沿,杯中的茶洒了些出来。
见到李临的心虚模样,杨远翎笑道,“王爷在怕什么?在下现在不过是个普通的读书人,又不是皇上派来问罪的朝官。”
“不瞒您说,”杨远翎又道,“在下同先生也通了不少书信。”
说罢他从袖中取出一叠信封在李临面前晃了晃。
李临伸手欲拿,杨远翎手腕向后一撤,李临扑了个空。
“杨公子也…”李临犹豫了许久,试探问道,“愿意帮本王么。”
“在下辞官三个月,圣上所推考成之法已经在地方上卓有成效,有目共睹。”杨远翎道,“王爷可知,扬州府现在裁了多少官?”
李临点头道,“三个月,八个。”
杨远翎挑眉,这么多。
“耳目被皇上一条圣令撤了个干干净净,王爷现在是不是觉得,在家门口走路都不自在了?”杨远翎问。
李临仿佛被人戳了心窝一般,一把扯住杨远翎的袖子,颤声道,“杨公子请务必帮我!待我…”
他声音突然降低了许多,挥手遣散了下人,俯在杨远翎耳边道,“…事成之后,分公子半壁江山。”
杨远翎闻言笑道,“王爷真大方。”
“先生在信中知会过在下,叫在下回来时照应下王爷,在下必定是要照办的——既然副相都决意助您一臂之力,那在下也不能推辞了。”杨远翎又道。
“可本王听说…”李临道,“杨公子在朝中似乎与陛下…关系亲密...到时不会下不去手么。”
杨远翎的手指在杯沿上盘旋,一言不发。
半晌他开怀一笑,好像听到了一个天大的笑话。
他在李临肩上一拍,道,“负我之人,我又何必待他真心呢。”
李临爱听这话,忙拍手称快,唤了下人进来道,“先生当真是本王知己。拿酒过来,本王今日要同先生一醉方休!”
听闻此言,杨远翎脸上仍是一副笑意,可眼中却有一闪而过的厌恶和嘲讽。
...
从诚王府回来的时候,夜已经深了。
师弟提着小马灯踮脚在码头处张望,待小船上的油灯顺着河流漂来时,他悬着的心才放进了肚子。
杨远翎下船时,身子不稳险些掉进水里。师弟忙上去一扶,皱了皱鼻子道,“你喝酒了。”
杨远翎的脸颊酡红,点了点头。他一手搭在师弟的肩上,“…走。”
两个人踉跄着走过青竹书院,屋内的香炉未熄,香气飘出房间,呛得杨远翎咳嗽了两声。
“你知道么,”杨远翎突然开始笑,“今天李临同我说,我们是知己。”
他笑得很放肆,眼神却很痛苦。
“这种话他也敢说…”杨远翎啐道,“恶心。”
杨远翎一路上不停地自说自话,痴狂模样让小师弟哭笑不得。
他将杨远翎扶进房,换了衣裳躺好,用打湿的手巾擦了擦额头,“好好休息。”
杨远翎一把拉住他,问道,“他今天…”
“来信了。”小师弟道,“终于来信了。”
杨远翎忙翻身下床,摸到了桌前。桌上躺着一封信,信封上的笔记工整端庄。
“你躺好,我读给你听。”师弟道。
杨远翎执拗地摇摇头,闷声道,“…我自己看。”
…
远翎亲启:
考成之法以行数月,顺利,勿念。
此番回到师门,多留几日,一诉同窗之情。
长安万事都好,念你,盼归。
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