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扶忧再一次起了卦,算的是东海三家此行的成败,莫边芽在一旁为他结阵护法。萧扶忧这回起的不是铜钱卦,而是更古老也更繁琐的蓍草卦。何星也是此时才知,原来真正起一次大卦,竟有如此多的细节需要讲究。
这一卦算完已是酉正,萧扶忧静默地望着算出来的结果,半张脸落入阴影中。
莫边芽试探着道:“结果如何?”
萧扶忧没有应声,从袖中摸出了三枚铜钱,竟是要再起一卦的架势。
“你……”
“嘘——”
二人咽下疑问,望着萧扶忧六掷铜板。
初九、六二、老阳、老阳、六五。
但何星还未看清上爻之象,那铜板已经被萧扶忧一把按住收回,而后,萧扶忧猛然起身,二话不说便拉着他往外走。
“去哪儿?”
“鼎言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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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已经完全黑透了,空中唯有一轮微凸的盈月。
明明连日晴朗,今夜竟起了大风,何星的衣带袍袖皆被吹动,在身侧飘摆。一路喘息未平,他拨开额前凌乱的碎发,心也像是被悬在了风中。
“劳烦通报,我二人有急事需寻方家长公子。”
守卫还记得他们,没有多问便小跑着去禀报。等待的间隙,何星侧过头,看到月光下,萧扶忧脸上的阴翳。
“来不来得及,皆是天命……”
何星一怔。
“你说什么?”
萧扶忧与他目光相接,还没开口解释,守卫已经匆匆回来请他们进去。
“道长,走!”
方皓正在房中等他们。
其实他的伤口还没长好,坐起来都勉强,但他还是坚持披衣起身。
“方兄!”
“扶忧,何道长……”
方皓一边系着襟前衣带一边忍不住皱眉,何星本想劝他先躺下,但方皓摇了摇头。
“不必管我……快说吧,你们这时候来寻我,到底是何紧急之事?”
萧扶忧也不多言。
“方兄,我且问你,子游兄现在究竟在何处?”
方皓几乎呆了一瞬。
“……扶忧你为何这样问?”
“事到如今,你不必再瞒我,我也不再瞒你。今夜东方起杀戮之灾,北方应离火之象,而子游兄究竟去了何处布防?”
方皓愕然。
“方兄!”
“子游……他们当是去了巨冥湾!”
巨冥湾,正在会武居以东。
“这么说来,海寇侵袭鲲鹏岛便是今夜?可北方……”萧扶忧一顿,“就是周天屿……”
“周天屿?!”
何星:“之前我们不是考虑过,周天屿那个地方……”
“道长,你看这门外!”
门外,草木被风摧折,伏向一侧,何星在刹那间便明白了。
离卦九四:突如其来如,焚如,死如,弃如。
无所容。
回过神来的方皓一把抓住了萧扶忧的衣袖。
“随我来!”
仓促从侍女手中接过提灯,方皓带着二人出了门。他们走了不多远,何星便认出,这条路,是往议事堂去的。
已是入夜,议事堂内外灯火通明,院外弟子来来往往,显然,还有人在堂中。
那守门的弟子看见方皓吃了一惊,方皓也顾不上他们,直接领着萧扶忧与何星就要往院内闯。
“方公子留步!家主们正在里面议事,公子可有令牌?”
方皓自然是没有。
“我有急事需寻门主,今日违了规矩,我一人承担……与尔等无由!”
一路疾走来,方皓的脸色已经变得惨白,额头上豆大的汗珠流至下颌,湿了前襟。守卫们看得心惊胆战,可还是坚决地不敢将路让开。
“若误了事,你们可担得起?!”
方皓焦急无奈,嗓子又灌了风,忍不住捂着嘴咳起来,牵动了伤口,脸色便更难看了。
“方兄!”
何星连忙扶住他。
正当双方都不知如何是好时,院内传来“吱吱嘎嘎”的声响,越来越近,方皓眼睛一亮。
“姜姑姑!”
姜鱼驱着木椅从甬道的那头行来,看见方皓的模样,也深深蹙眉。
“长公子有伤在身,为何此时来议事堂?”
“姜姑姑,我们有急事需禀报门主!”
“家主们正在里面议事,没有令牌,谁也不能打断,长公子你是知道的。”
“可这件事正与家主们所议之事有关!”
姜鱼眉头一动,不禁望向何星与萧扶忧。
方皓连忙道:“我愿以性命为他二人作保!”
姜鱼看着他们,依旧沉默不语。
“姜姑姑……”
萧扶忧上前一步拦住了方皓。
他扬声道:“敢问姜前辈,周天屿上今夜可有消息传来?”
姜鱼的眼神一变,刹那后又恢复正常。
“你们且跟我进来。”
他们进了院,看见甬道的尽头,正屋房门紧闭,门上映着数道人影,而院中并无一个侍从。
在甬道的中途,姜鱼示意三人止步。
“你们要说什么,就在这和我说。”
“姜姑姑……”方皓知道姜鱼不会让步,只能焦灼转头,“扶忧,你来说!”
可萧扶忧开口却道:“可否请前辈先回答在下方才的那个问题?”
姜鱼抿了抿唇,终是道:“周天屿本该于一个时辰前传递一次消息,然而我至今未收到。”
方皓:“淬风崖和观潮殿也未发现异常?”
姜鱼没去提醒方皓注意言辞。
“我已派人前去。”
听闻此言,萧扶忧忽然长长一叹。
“如此说来……
夜风入骨,何星猛地打了个寒噤,他想起了萧扶忧在鼎言堂入口前的喃喃自语。
如此说来,终究是来不及了?
或是心有感应,何星恍惚间听到惊雷炸起。
“报——”
他猛然转头,发觉那并非幻觉。满身泥灰尘土手持令牌的弟子,在众目睽睽之下跌进门来,顾不得擦去额头上的血。
“周天屿!告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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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风掠过尘归海,推动着漆黑海水一**袭向岸边。突兀地暗礁从阴影中裸露而出,让周天屿的四围变得危险无比,那海水畏惧般迅疾退却,映出了风中熊熊燃烧的火焰。
守卫们又怎会料到,他们救下的船主水手,在夜色中蜕下伪装,摇身一变成了海寇,而他们亲手搬上岸的那些货箱里,藏匿着密封的火油,让这场借天势的大火,烧得更加猛烈。
房屋焚尽,高台倾塌,惨烈的呼喊声、脚步声与爆裂声嘈杂地响成一片,没有人来得及去注意那隐匿于北岸阴影中的一叶扁舟。
大火的始作俑者已全身而退,他走向船头,有人正站在那里,漠然地注视着岛上的一切。
“大人。”
“嗯,做的不错,首领自会有赏。”
“多谢首领!”
那人指尖绕过一缕风,唇角勾起了弧度。
“真乃天助我也……你可放了信号?”
“是,他们马上就到了!”
“好……叫我们的人准备好,看准了时机再去,自己丢了小命,可不要到地底下哭!”
忽然,船尾又匆匆行来一人。
“大人,情况有变!”
“怎么回事?”
属下附耳说了几句,那人眉头一蹙。
“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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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扶忧与何星终于见到了方乾,虽然,似是已经迟了,而且,方乾也分不出神关注他们。
不只是方乾,他们还见到了尹家家主尹斐觉,康家主事康雪折,以及张桎辕。
“剩余弟子全部前往周天屿,务必将周天屿守住!”
“是!”
姜鱼刚准备去传令,方乾又喊住了她。
“慢着——”
“门主还有何吩咐?”
方乾捻了一把胡须。
“抽调两队弟子,前往巨冥湾!”
“是!”
姜鱼退了下去。
尹斐觉眉间沟壑深深:“但愿还来得及。”
康雪折冷声道:“是我等大意了!”
“人算不如天算,若非时间突然提前……”
“罢了。”方乾抬高了声调,“便是天时不利于我们,但地利人和之势不可失。”
张桎辕也点头:“正是,如今周天屿虽告急,但我们不可乱。”
康雪折:“可黄穆那老贼在周天屿搞出大动作是何意?莫非真打算强攻?还是声东击西?”
方乾道:“后一种更像他的作风。”
所以他才要叫姜鱼再抽调弟子前往巨冥湾。
然而……
“方前辈为何只抽调两队弟子?”
萧扶忧忽然发问,问出了何星心中所想。旁边的方皓一顿,而方乾等人,这时候才注意到了从进门起一直沉默到现在的几个年轻人。
“皓儿,还未来得及问你,你们来此是为何事?”
“回门主,我等前来……乃是为周天屿之事……”
方乾眼中闪过讶异之色,而当方皓将事情解释一遍后,这种讶异更甚。
“原来郎君会占算。”
“不敢在诸位前辈面前卖弄,未能帮上什么忙,扶忧惭愧之至。”
事实上,他们到鼎言堂时便已迟了,而以今夜的风势,周天屿上起火,就算淬风崖上立即发现,也是救之不及的。
这大概就是,无所容也。
“郎君不必说此话。以郎君所见,这东边的杀戮之灾,究竟会是什么样?”
“扶忧不知巨冥湾情形,不敢妄言。不过前辈……”萧扶忧微微抬头,“若海寇举全力来攻,两队弟子的增援……”
方皓冲他暗暗摇了摇头。
“这里面有些难处,的确非郎君所知晓。”
萧扶忧告罪不再问。
“你们先回去吧。”方乾说罢转身。
“几位,请随老夫上淬风崖一望!”
尹斐觉三人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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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扶忧他们出了议事堂的大门,方皓便忽然撑住了柱子。何星一惊,他早注意到了,方皓一直不自觉地用手按住伤处,此时上前一看,那外衫已经被渗出的血浸湿了。
“方兄……”
守卫慌得去寻大夫,而方皓拉住何星他们。
“扶忧……我想请你为子游他们算一卦……”
“方兄,我们且送你回房。”
“听我说完……如今许多状况早已在计划之外,我心中总是有不好的预感。”
萧扶忧叹了口气:“方兄,我知你此时心情,不过就算你不顾惜自己的身体,若想知道子游兄他们的安危,有件事,比算卦更重要。”
“何事?”
萧扶忧看了看四周。
“此处不方便,还是回屋再说。”萧扶忧打断了还欲说话的方皓,“方兄,你要相信我,也要相信子游兄!”
突如其来如,焚如,死如,弃如。
灾难突然而来,焚烧房屋,人死,丢弃亲人的尸体逃命。
无所容。
无可避免。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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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0章 第 80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