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是受那封信的影响,何星第二日醒来时心情难得的平和。
他重新打扫了院中的落叶,借着井水仔细梳理长发,这种事情他一向很不擅长,以往在华山时,发髻便绾得松松散散,后来添了白发,就更疏懒。
那只小鸽子在井檐踱来踱去,时不时扑腾一下翅膀,却始终没有飞走。它倒是不怕生,也机灵得很。何星放下木梳起身,翻遍厨房寻来一小撮麦粒,放在手心,那小鸽子先是往后缩了一下头,“咕”了一声,似是惊叹似是疑问,见何星没有动作,它就放心地探长了脖子,就着何星的手浅浅啄了起来,何星也不禁露出了一丝笑意。
何星在华山的时候养过鹤,但还没养过鸽子,他思索了半天,将被褥下垫的干草抽出了几根,正好厨房里有一个破了洞的大水瓢,絮上干草,便成了一个可以栖身的窝。因为担心外面太冷,何星把这个简陋的小窝挪进了自己睡的那间房内,于是,小小的鸽子便成了这一方院落的第二个住客。
何星今日赶到西街时,意外发现包子铺竟然未开张,李娘子不知去了哪里,他守着算卦摊过了一上午,李娘子才抱着小宝回来。
“娘子今日这是去了哪儿?”
她的眼下有明显的乌青,眼中满是血丝,显然疲惫极了。
李娘子扶着头一笑:“没有去哪儿……就是织完了布,赶紧送过去……”
何星皱眉:“竟催得这么急?”
“那倒也没有……只是我想着,还是早把那些瘟神送走早好!”
何星不由得心中叹息。
今日生意尚可,但何星却比往日收摊更早,他没有直接回家,而是特意绕去了城东别馆。
他本来还因为夜闯别馆的事有些顾虑,然而别馆外的守卫对于他的出现完全没有反应,他们正忙着维持门前的秩序。一条长龙从馆内拐着弯延伸到街角,小山似的各色罗绮或是置于车上,或是由牲畜驮着等待盘点。旁边站着的人,老少不一,贫富各异,应该便是各府管家小厮和各处里正。
天色已渐渐昏暗,这条长龙的长度却还在不断增加。
何星远远看着,广平王正端坐堂前,亲自坐镇,旁边并不见萧扶忧,更没有那个黑袍人。十几个管事分成两边,埋首登记造册,不时向广平王汇报些什么,做好的册子摞起来已足有半人高,竹筹也堆成了山。
不过两三日功夫,此事便有了这么大的进度,或许也只能说,和李娘子想法相似的洛阳百姓,实在是太多了。
而他们如此迫切,却并不是想多求些什么,只不过是想保住那些本就该属于他们的东西罢了。
何星打算离开,还未抬步,背后却忽然有人唤他。
“道长。”
这声音他已经熟悉,转身一看,果然,是萧扶忧。
萧扶忧今日换了一身朴素的米白长衫,只腰带还是深紫色,那盏灯像剑一样被他背在身后,乌木沉檀缠花握柄,烛台雕绘灵鹤衔云天宫图景,下坠水滴翠玉鹅黄丝绦,光华夺目,与何星那夜所见的微黄光芒迥然不同。更为奇妙的是,这样一盏气势夺人的华灯,放在萧扶忧手中,似乎也安定下来,变得和它的主人一样,波澜不惊,如东山之月,皎皎清华。
这样的人,的确很容易取得别人的信任。
“萧公子。”何星颔首。
“道长不必如此喊,我并非是世家子。”
“那……萧先生。”
“羁旅江湖客,也担不得什么先生。”
这句话却是让何星骤然起了疑惑:“你不是广平王的幕僚?”
“自然不是。”
“那你为何会在别馆?”
“受人所托。”
“何人?”
“广平王身边真正的谋士,李泌先生。”
李泌的声名才智,何星也曾有所耳闻,这或许可以部分解释广平王对萧扶忧的信任,然而,李泌与萧扶忧又是什么关系,竟会对他有托呢?
何星觉得,他越发看不懂萧扶忧此人。
“道长对这盏魂灯颇有兴趣?”
萧扶忧方才便发现,何星的目光在灯上停留了许久。
“魂灯?”
何星第一次听到这个称呼,他想起上次与萧扶忧交手时那种异样的焦躁不安,果然就是因为这盏灯么?
“你究竟师承何处……”何星疑惑到了极点,然而他还是停顿了一下,“若有顾虑,你也可不回答。”
谁知萧扶忧竟意外地配合,他摇了摇头,再次介绍了一遍自己:“在下衍天宗紫微垣座下弟子,萧扶忧。”
衍天宗,可惜何星还是没听过,想来又是一个隐世不出的神秘门派,不过从名字也可以得知,这门派大约是以推衍之术为根本的。
“……所以,你是真的会算卦?”
萧扶忧点头,对何星问出这句话也不觉得有丝毫奇怪,显然是早就已经知道何星其实不会占算之术的了。
何星一时陷入沉默,直到有运送罗绮的牛车借过才打破了二人的僵局。
萧扶忧望着别馆前的队伍问道:“道长此来恐怕还是为了献罗绮一事?”
“正是。”
“听闻殿下之言,明日日出之前便可凑齐一万匹罗绮。”
何星有些吃惊,这比他想的可还要快许多。不过,这应该也算一桩好事。
暮色越发深重,何星准备告辞,然而临行前,萧扶忧又喊住了他。
“道长且慢,我有一物要交与道长。”
他与萧扶忧算上今日也不过见了三面,又有何物要交给他?何星满心困惑不解,抬眼却见萧扶忧从腰间解下一枚铜铃送了他面前。
“这是……?”
“此乃听风铃,凭借此铃,道长便可寻到我的所在。”
“你……为何要将此物给我?”何星想不出他与萧扶忧还会有什么交集。
然而萧扶忧却没有解释:“道长收下便是,下次再见时,还我也不迟。”
何星无奈,只能暂且收下。
何星不知萧扶忧究竟有多少推衍之能,但至少,萧扶忧透露的关于献罗绮的消息一点也没有错。
第二日一早,这场大唐与回纥双方都心知肚明的“惊喜”便正式上演了。
以洛阳城中几个有名的富人为首,一众百姓拦住了回纥叶护的车驾。众人先是表达了对回纥出手相助收复两京的感谢,而后表示洛阳父老愿以万匹罗绮相赠以表心意。叶护急忙下马,一一扶起行礼的众人,正色言道相助大唐乃是道义本分,所谓赠礼,自然不能接受。双方在御街上来回三次辞让,广平王恰到时机地出现,亦劝叶护收下。叶护感动不已,更为广平王折服,直呼广平王为兄,回纥士兵纷纷叩拜,二人并辔向前,两旁百姓高声欢呼。
叶护再一拱手:“父老所赠,兄长所赐,小弟不敢不受,只是有一事还要禀明兄长,如今洛阳已安定,小弟也该返回长安向陛下复命了。”
广平王忙道:“怎么这就要走?你我二人相聚时日尚短!”
叶护道:“这也是早就定好的,只是一直没来得及和兄长说。兄长也不必忧愁,待他日兄长归长安,小弟必是还要叨扰的!”
“也好……那何日启程?”
“便是明日。”
“那,今日别馆设宴,为各位送行!”
“好!”
广平王同叶护率领众士兵往别馆去了,御街上的人流渐渐散去,何星也转身离开。
回纥人终于要走了,可倩娘,还有其他无辜的人,他们受到的伤害却永远无法弥补回来。
也许对于一国来说,这只是种情急之下无奈的妥协,可何星还是做不到真的将那些微渺的生命看作尘埃。
至德二载十月末,回纥叶护领兵自洛阳归长安,广平王亲送至城外三十里。
然而这场热闹,何星已无意去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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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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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第 6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