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是二十六,这一日,何星并未摆摊。
远远鸡鸣两遍,何星已经起了身,简单一番洗漱,带上钱袋便出了门。
天色微微发白,寒霜满布,何星才呼吸了一口气,喉咙到肺腑便又是一阵难受。他强忍下了这阵咳嗽,转身回屋将剩余一件外衣也套起,加快了脚步。
何星先是去了张家铺子,开了门取了些香烛纸钱,放下铜板,转头又去了东市,极少见地置办了一点时令瓜果,沽了半壶浊酒。等准备好所有东西,他身上的钱袋已然空了大半。
何星提着东□□自出了洛阳城南门,径直向前,用了大半个时辰,便到了郊外。太阳已经升了起来,何星的身上也微微出汗,于是他站住脚稍作歇息。
举目四望,到处皆是疮痍废墟,良田废弃,屋舍倾颓,视线所及,不见人烟,只有群鸟追逐乱飞。本来,在洛阳沦陷后,有一些城内的居民逃到了这里居住,然而不久前收复两京时,这里已经接近战场的边缘,百姓们不得不又再次匆匆逃亡,路上车辙犹在,路边沟中还有不知谁遗弃的一只布鞋。
何星已经很熟悉这里,离开主路向右边走去。
狭窄的田间小径,两旁杂草已长至齐腰,在秋风中如颓圮的城墙,水渠早就干涸,蜿蜒着裂出道道伤口,已完全看不出当年的模样。何星走了半盏茶的功夫,眼前出现了一片树林,片片鲜红的叶子,披霜染露,那血色便好似要滴落下来,一直落进土地的深处。
树林后是一片低缓的矮坡,洛水一条细弱的支流从坡下流过,坡上矗立着两座土封坟墓,看得出已不算新,一前一后,都没有墓碑,显得十分简陋,然而周围的土地都经过了平整,不见什么杂草,坟前还残留少许黝黑的痕迹,显然,这里没有断过祭拜。
何星放下手中物品,熟练地在两座坟前摆好祭品,点燃香烛纸钱,整衣敛容,对着两座坟各行了一次大礼。
“我又来了……这些纸钱你们先收好……”
他将飘散的纸钱拾起重新扔进火堆,拿出酒壶,在两座坟前各倾一次,剩下的壶底却是倾在了旁边空地,似是遥祭另一位不在此处的故人。
“今日带酒,乃是为了庆贺。两京俱已收复,御驾已回长安,安贼退守邺郡,你们在天有灵,也可安息。”
说完这句话,何星就迟疑了许久,似是在寻找下一句话头。
“前几日我遇到了一家,丈夫去了睢阳,那位张巡张郎君,你们或许也认识,他……”
想到睢阳的血泪,再想到倩娘的结局,何星如鲠在喉。
“罢了……”
“那些回纥人很是麻烦,幸而……朝廷没有真的坐视不管……”
“也许那位广平王,真的是可以重新带来安定的人……”
尽管说着不知是宽慰谁的话,何星的语气却难以抑制地沉重下去。待那缕情绪散去,何星才从袖中摸出了一件拇指大小的物件。
那是件未上漆的木刻,像是两片花瓣,又像是半边蝴蝶的翅膀。中间一上一下两个小孔,或许它曾被某人佩在腰间,也或许它曾坠在某柄扇尾。它的主人一定对它十分爱惜,因为反复的摩挲,连粗糙的表面都已变得圆润光滑。
何星盯着它看了许久,然而,和以前一样,半点蛛丝马迹都没有找到。他叹了口气,将木刻收起。
“过几天,我会再试着递一次消息……”
何星说话本就不快,每说一句还要想半天,然而即便如此,好像没过多长时间,他的话便已经说尽了。
何星站起身,拍去了衣上的尘土。
已是正午,暖意升腾,林中的鸟儿在啁啾啼鸣,落叶也应和着沙沙作响,一阵轻风扬起纸钱的余烬飘向空中,融进了阳光下透亮的尘埃。
何星望着坐落在后的坟墓开口,一字一句,如当年一般郑重。
“你放心。”
承君一诺,不敢有负。
何星在城外又逗留了些时候,倒也没有特殊理由,只是随着年岁渐长,他常会凭空生出些感慨,脚步也变得缓慢。
他坐在田垄间,听到有人在吹笛,吹的是他听过的那支曲子。
彼黍离离,彼稷之苗。行迈靡靡,中心摇摇。
何星就着这笛声咽下手中冷透了的饼,仿佛咽下的是一段同样冷透了的回忆。
他没有去刻意寻找吹笛人,却在回城的路上意外看见,那是个年轻的文士,眺望着远处,眉宇间满是荒凉,让何星想起洛阳沦陷那日唱这支曲的另一群读书人,只是那些人,不知现在又在何方。
他经过倩娘的坟前时,徐婆婆正在那里,嘴里念叨着琐碎家常,坟前的花已换了新的,何星悄然离开。
何星进城时已经是申时,往常的这个时候,很多的小贩都已经在准备收摊,大街上的行人也会比上午稀少,但今日却不同。何星留神看去,人好似更多了,而且神情都有些说不出的急切。他疑惑地拦住了一个穿着短打的黝黑男子。
"敢问郎君,这样匆匆忙忙地是要去做什么?"
那男子很不耐烦:"哎呀,让开让开!我还等着去借布呢!"
那男子推开何星走了,不过,何星也已经得到答案了。
看来,向回纥献罗绮的事,已经正式筹备起来了。
本朝的税法实行的乃是租庸调制,其中的调,便是以上交绢,绫为主,而庸,也可以绢代替。洛阳城中的不少百姓,尤其是商人,都会选择不服庸役,因此,在战乱之前,城中几乎每户每年都会上交罗绮。虽然现在,很多家里已经没有现成的存货,但巧手的妇人对织绢依旧不陌生。
不过,总还有一些人家没有办法自己织罗绮的,如果要去买,岂不是又会给一些商人坐地起价的机会?
思虑到这一点,何星便有些分神,没有留心看路,等感觉到不对,再抬头时,差点与一人迎面相撞。他赶紧往侧面避退。
“对不住对不住……是在下分心了……”那人差点摔倒,好不容易站稳,扶住要掉的头巾,先连声道起歉来。
这声音,有些熟悉。
“周郎君?”
那人惊讶地抬头:“啊,原来是何道长……”
此人名叫周延,洛阳本地人氏,曾做过些书吏之类不入流的小官,何星与他曾打过交道,也有几分交情。
“周郎君今日怎么这时候上街?”
周延执着于考进士,抓紧一切时间苦读,家中琐事都是由他妻子操持,连做书吏也是因为实在没饭吃才去的,主动上街已是罕见,何况是这时候。
何星只是寻常一问,谁知周延听完立刻有些脸红,可他老实过头,连撒谎也不会,嗫嚅了半天才小声道:“去……去抵,抵些东西……”
何星了然,周延是去了质库,只是读书人讲究多,周延又格外面子薄,所以才不好意思。
想到方才的忧虑,何星问道:“郎君此行,莫非是为了交罗绮一事?”
“正是……贱内因为身体抱恙卧床休息,无法动织机,所以我只得上街来……”
“那那些铺子可有借机涨价?”
周延一愣,反应半晌摇了摇头:“也对,道长你应当还不知道……广平王的命令,不交罗绮的也可以用定额的钱来代替,缺的部分由那些富户补上。”
“竟是如此……”
这倒也算是个不错的解决方法,其实相当于朝廷统一从那些富户手中购买,一则免了普通百姓的麻烦,二则大部分商人也不敢向朝廷漫天要价。
何星放松下来,他不免又想到萧扶忧,不知这以钱代布的主意可也是出自他的手笔?
辞别了周延,何星继续往家赶。而他的家门口,已经有人在等着他了。
“何道长!何道长!你的回信!”
来人正是之前何星请帮忙向纯阳带信的人,张九。
何星顿时露出激动神色。
“多谢!”
他迫不及待地拆开,读了起来。
这信,竟然是他的师祖金虚子口述,他的大师伯亲自执笔写的。信中先是大段对他的关切,当是师伯在师祖说的之外又补了许多,而后便提到了纯阳的情况。
如今安好。
这四个字给了何星莫大的安慰,他的心终于定了下来。
师伯让何星不必担心门中,又提到师祖极是挂念他,让他在年前务必赶回,但何星想了想金虚子不擅表达的性格和模样,这后半句恐怕又是师伯自作主张直写出来的了。
何星颇为感动,他的师父是金虚子最小的徒弟,也最得其喜欢,只是早早过身,甚至没来得及再收一个徒弟,何星那时还没满十五,孑然一身,金虚子因此对他格外照顾,几个师伯也全把他当自己徒弟教养,甚至比对自己的徒弟更好。而何星却常觉得自己太过平庸,愧对师祖师伯的厚爱与期望。
见何星脸上带笑,送信的张九也很高兴。
“何道长家中都还好?”
何星点头:“真是多谢你!”
张九摆手道:“顺路罢了。”
“哦,对了。”张九一拍脑门,小心取下身后包裹,一只灰扑扑的小鸽子警觉地探出头来。
“道长你看,这是你家里人让我带给你的。”
何星小心地接过那只鸽子,捏了捏它的翅膀尖,那鸽子小小地啄了他一口。
“哎呦,这小鸟儿可是聪明得很!据说送信也可快了!”
何星微笑:“对了,你等一下,我把钱给你。”
张九急忙道:“不用,你家里人给过了!道长你让我送信到那个驿站,他们就留我在那里住下,还省了我在长安投宿的钱呢!”
不待何星再说话,张九便推辞着赶紧走了,何星也只得作罢。
他站在门前,将信又反复地读了许多遍,每读一遍,心就安定一分。
两京收复,纯阳宫安好,他重新和师门恢复了联络,回纥人的麻烦也正在解决。
也许,一切真的在变得好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