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日,天气不好,先是下了一场急雨,雨稍止歇,乌云却没有散去。四周暗沉沉的,风也吹不起来,船队前进得格外缓慢小心。
何星与萧扶忧站在船边,与另外几个搭船的人闲叙。他们也都自中原来,却并非什么江湖侠客,而是南北钱庄和四大商会中的富商。事实上,方家的这艘船上,商贾居多,武林中人才是少数,毕竟,那高昂的船资已经足以让许多人望而却步,如果不是方皓极力邀请,连何星自己也不会选择这条船。
“几位此次往东海,是打算在那里也经营一番?”
一人呵呵笑道:“萧郎君有所不知,早在海路畅通之初,我等便早有此意,此次前来,也只是为了亲看一番,做个最后决断罢了。”
萧扶忧点头,又听另一个人道:“我等却不同。商会在东海之上本就有根基,如今开海,自然是更加壮大。”
这些来自钱庄和商会的人显然分成了两拨,互相知根知底,却又相当不对付,话里话外,明嘲暗讽,何星听得直皱眉,于是萧扶忧拉着他借口脱身离开。
“你好像很关心东海的局势?”
萧扶忧经常会与方皓聊天,与那些商人的交流似乎也带着某种不明显的目的。
听见何星这样问,萧扶忧笑望着何星道:“道长还没有说,你到东海是做什么?”
何星一顿,他到东海能做什么?他其实只是为萧扶忧而来。
“……我对师祖说,是要参加霸王擂。”
萧扶忧听出了这话中的潜藏之意,笑容更加明显。
“霸王擂?我记得就是东海三家举办的比武大会吧。”
“不错。”
这也是绝大多数江湖人到东海最直接的目的,据说最终赢得霸王擂的人可以获得东海三家不传世的武功秘籍,当然,只是据说而已。因为何星本无意于此,再多的消息也没有打听。
“那你呢?你到东海到底是为什么?”
“我么……”萧扶忧仰起脸想了想,“我来填补空白,找寻祸患根源。”
虽然这两件事何星一件也没听懂,但“祸患”这个字眼还是让他的神色猛然一紧,萧扶忧引着他往僻静处走了走,倚栏慢慢开口。
“道长你也知道,衍天宗共有九位九州使,按照古之九州方位分散各地,记录世事。”
“不错。”因为萧扶忧的缘故,何星现在对九州使这个词已经非常熟悉了。
“其实记录世事的一个最主要的目的是与宗门中前人留下的谶言互相印证,以期更好地解读天道。”
何星点头,这也不难理解,想来衍天宗内奇才众多,而他们对天道的热忱执着从萧扶忧身上就可以看出一二。
“然而,谶言中涉及到的地域,可不只是包括中原。”
“你是说……还包括东海?”
“对,东海也在其中。多年之前,宗门中曾考虑将东海也纳入九州使记录范围内,也想过几个人选,奈何东海与中原断绝往来已久,传信更是难上加难,所以只能作罢。”
“那么,你指的填补空白便是指要记录东海发生的事?”
“嗯。”
“难怪……”何星又想到了莫边芽,“你师姐来此也是为了这个?”
萧扶忧摇头:“记录世事,一人足矣。师姐来东海,一则是为了另一件与此无关的事务,二则,是为了帮我,也就是方才我跟你说的第二个目的。”
找寻祸患根源。
何星捏紧了指尖。
萧扶忧往船边走了几步,远眺天边层层乌云,想起他在卫载悠面前算的那一卦,压低了声音:“道长,东海之行,大约不会太平……”
何星疾步走到他身边:“你是不是又算到了什么?可与你有关?”
萧扶忧安抚地冲他笑了笑:“道长放心,并非是与我有关的私事,也不是不能告诉你。只是现在还未到东海,我不想妄下断言。”
萧扶忧虽在笑,神色却不轻松,何星沉默地拉住了他的手,萧扶忧眼睫一颤,更紧地回握,十指相扣。
“你我一处同行,我可不会让你离开我半步,这样你还不放心?”
何星暗暗松了口气,与萧扶忧并肩,二人一起望着海面。
“起雾了……”
深渊似的海面出现了白烟,先是一缕,然后渐渐浓重。
潮湿冰凉的水汽化作薄纱,无声无息间将四周笼罩缠绕,一点点向内收紧。
更深处的乌云翻涌了上来,暗色开始迅速弥散,仿佛漆黑的海水沿船身侵袭而上,很快,便洇染至每个角落。
“这是……”
船上值守的方家弟子个个神情严肃,其他人见状纷纷回屋,方皓从舱中走了出来。
“何道长,扶忧,你们也进屋避避吧,风暴要来了。”
何星从来没有经历过海上的风暴,但看方皓的神情也知道此次遇见的恐怕不是小事,于是开口道:“可有什么我等能帮忙的地方?方兄请尽管开口。”
“道长放心,这风暴虽有些反常,但我已安排下去,不会有什么大问题的。只是风暴一来,船只颠簸会更加厉害,你们不习惯这海上航行,恐怕会多吃些苦头。”
方皓既如此说,何星也不再多插嘴,点了点头。
风重新刮了起来,而且明显越来越大,二人拱手告辞回屋,走在过道上却突然听到一声响亮的呼哨。他们回头去看,发现发出声音的人竟是方皓。
何星正疑惑方皓此举何意,却猛地听到一声高亢的唳叫,如闪电般由远及近,仿佛一眨眼,便奔袭到了他面前。他的手已经握上了剑柄,然而四周空无一物。
又是一声长鸣,萧扶忧示意他抬头。而当何星看清头顶之物后,吃惊地睁大了眼。
那是一只巨大的猛禽。
说是巨大,一点都不为过。一个成年男子的身量也比不过它双翼展开时的长度。它身披墨羽,指爪如钩,在船只上空盘旋不去,如同黑云化成,携万顷雷霆钧力。
一声短促呼哨,巨鸟在空中似有回应。
突然,它开始急速向下俯冲,何星紧盯着它,在数十尺外感到了一股如刀锋般迎头而来的凌厉杀意。
何星强行按下了拔剑的念头。
巨鸟在触及桅杆前的瞬间悬停。它又拍打了几下翅膀,然后稳稳地落在了舱顶。
直到这时,何星才感觉,那股威胁之意退去。
许是他们的停留引起了方皓的注意,他走了过来:“二位怎么了?”
何星指向梳理羽毛的巨鸟:“方兄,那是……”
方皓恍然大悟:“它名疾夜,乃是我的海雕。”
“海雕?”
何星好像从哪里听过方家弟子会训练海雕协同作战,却没想到会是这般猛禽。
“每个方家弟子都会从小选择一只幼雕相伴长大,一起玩耍,一起退敌。”
萧扶忧笑道:“阿音姑娘也有?”
“当然,不过阿音的那只还太小,没有一起出海。而疾夜更喜欢开阔的地方,所以我放它在空中跟着。”
方皓虽只寥寥数语,何星却从中听出了海雕的灵性。他又回头重新审视疾夜,发现它的羽毛并非纯黑,而在边缘处泛着深金,仿佛坚硬的战甲,即使在暗沉的天色下也闪现光泽。它的喙和爪也都像是铁石,不知作战时是如何勇猛,至于现在,它只是闲闲地停在那里,偶尔转动颈项低叫一声,何星觉得,他好像听出了一种百无聊赖的意思来。
他不禁浅浅一笑。
海风愈发猛烈,疾夜岿然不动,但何星三人却被吹得发丝凌乱,说话都变得艰难。
“快进屋吧……我也该走了……”
萧扶忧挡在何星身侧,与他一道回了房间,待关上了门,二人才松了口气。
从窗缝望出去,外面已经变作一片漆黑,船身开始明显地摇晃,何星一个没站稳,差点撞上桌案。
“小心……”
萧扶忧扶住他,点了灯,一起坐下。外面风声喧嚣,好像更显得他们此刻相依的安宁。
何星本打算趁这个空隙与萧扶忧再聊些话,然而越来越剧烈的晃动逼得他放弃了这个念头。眩晕之感阵阵袭来,何星感觉脑中腹中皆是一片翻江倒海。
外面似乎已经有雨滴砸了下来。
“道长,你晕船了。”
看何星面色苍白,萧扶忧揽住他,好帮他减轻些晃动,然后掐指念诀,点燃了魂灯。
“你好像很久没有用过魂灯了……”
萧扶忧轻笑:“无需动手,那不是更好吗?”
他倒是希望东海之行也能继续如此。
海面掀起了巨大风浪,割裂天海交界,于至高处与浓云相接。蓄积已久的暴雨倾盆而下,砸在船顶有如狂暴鼓点。
何星在天旋地转中闭眼咬牙忍耐,只能感觉到萧扶忧还在身边陪着他,偶尔门外传来纷杂脚步声,何星也不知那是方家的弟子,还是雨声带来的错觉。
时间一点点流逝,何星的后背已经全是冷汗,船只的颠簸好像终于减轻了一些。
萧扶忧打开窗户,发现风雨虽尚未停,但浓云已经开始散去。
屋中憋闷,何星干脆与萧扶忧撑着伞走了出去。
疾夜已经不见了踪影,方皓正在船头,看着船夫转帆,他也撑着伞,换了身衣服,头发还是湿的。
“何道长可还好?”
何星叹了口气,他也没想到自己原来还晕船。
方皓冲他笑道:“虽然道长吃了些苦,但有个好消息,刚才的那场风暴帮了我们一把,绕过了一片最难走的海域,如今我们离侠客岛已经不远了。”
“当真?”
“自然。不过这附近……”
“长公子——”
一个方家弟子匆匆走来,向方皓禀报,何星听了两句,似乎是后面有艘船不熟悉航路,触到了暗礁。
方皓皱起了眉。
萧扶忧:“方兄刚才想说的就是这附近水域复杂?”
“正是……外来往侠客岛的船只常会在此处遇险。”
“那现在如何是好?”
方皓想了想,对那弟子道:“把阿音叫来。”
方若音很快就冒着雨跑了过来,后面撑伞的侍女都来不及跟上,方皓将她抱了起来,小声地同她商量了几句话,方若音撑着下巴想了想,点了点脑袋。
“那好吧!”
萧扶忧与何星面面相觑。
方若音跳了下来,往屋里跑去,侍女无奈地继续追赶,片刻之后,方若音抱着一个大海螺又出来了。
“呜——”
她冲到了船头,深吸一口气,拼命吹响了海螺。那声音低沉悠缓,在风雨中依旧被送出了很远。
“呜——”
何星觉得不大对,这四周毫无阻碍,他却好像听到了回音。
海面又开始明显起伏,何星还以为是风暴的余波,只是那“回音”越来越大,何星这才惊觉,海里有活物在靠近。
“吞海——”
借着云层间泄漏的天光,何星极目远望,终于看见了海面之下,寻声而来的巨大阴影。
“那是……长鲸?”
萧扶忧的话语中满是惊讶。
“咚”的一声巨响,宛如无数山石同时崩裂,海面瞬息翻起浪潮,潜伏的海兽半身跃出水面,而后重重拍下。
船只剧烈晃动,所有人都不得不退后几步稳住身形。
何星耳边嗡嗡作响,一时间听不到别的声音。他的前襟和衣袖都被海水湿透,也全然无暇顾及。
他方才看到的是鲸,还是传说中的鲲?
北冥有鱼,其名为鲲,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
它跃起时仿佛海面凭空出现巍峨山峦,它浮上水面,喷出的水柱也像是倒挂的瀑布。海船在它面前只如一片落叶,不知人在它眼中是否又只如叶上蝼蚁?
方若音还在继续吹响海螺,那海兽断续拍打着尾巴,带动潮汐,仿佛是在和她嬉戏。
这场面实在奇妙至极,天地之伟力许人借去一分,便染上了十分瑰丽。
从疾夜到吞海,东海之上究竟还有多少不可思议之事?
“我觉得,你们宗门与方家倒有一些相似之处。”
萧扶忧一愣,难得地没有听懂何星之意。
“长公子,那船已经可以动了。”
“好。”方皓收起了伞,负手走上前。
遥远的海天边际,已经露出一线陆地的踪影。
“诸位,那里便是侠客岛,我们,快要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