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队在海上航行,周围尽是一望无垠的蓝色,海风浩浩荡荡地吹拂,海鸟日复一日地盘旋,初时虽觉得新鲜,但数日之后便很难再提起兴趣,莫边芽便是如此。而萧扶忧,打从一开始,对途中的景色便几乎没有注意,他的眼里暂时只有何星。
萧扶忧一梳梳到发尾,从铜镜里看到身前端坐的人微微蹙了下眉,便停了手。
“弄疼你了?”
何星摇头:“无事,你继续梳吧。”
萧扶忧的动作放得更加轻柔。
“我倒是没想到,你擅长束发。”
“擅长谈不上,只是比道长稍微好那么一些罢了。”
萧扶忧带着打趣意味的话让何星一阵哭笑不得,可又反驳不出来,毕竟,他连最简单的发髻都绾得不成样子,萧扶忧前几日开始自告奋勇帮他束发,可以说是帮他解决了一个不小的麻烦。
“道长,你可听过市井间的传闻?发丝软的人心肠也比较软。”
“这似乎毫无依据。”
“倒也未必。”
手中青丝如同一捧温热流水,何星就是这样的人啊。
萧扶忧不禁微笑,可目光落到何星的那几缕白发上,便笑意微凝。
心力交瘁,才会早生华发。
他那时已经离开宗门,怎么却没有早些认识何星?最让他揪心的,莫过于何星一个人面对风雨。
看到萧扶忧的神情,何星抬起手覆到萧扶忧的手上,轻轻拍了拍。
“将那几缕剪了吧。”
“不必,留着吧。”何星自己不在意,萧扶忧便不希望何星因为他的原因特意去剪,“道长怎样都风华无双。”
何星偏头看了看萧扶忧那张即使映在铜镜里也几乎挑不出任何瑕疵的脸,觉得方才那句话,实在半个字都信不得,可他只是无声地弯了弯唇角,生不出分毫纠正之意。或许是因为说这话的人是萧扶忧,所以这种无用的过誉他也可以安然接受,甚至觉出了一丝欣喜。
萧扶忧将何星的头发细细梳顺,然后从背后将他抱住了。
“怎么了?”
何星一动,萧扶忧就凑到他耳后亲了亲,何星登时咳了一声。
“不是说束发吗……”
萧扶忧不回答,撩起一缕何星的头发,又从自己落到身前的头发中分出一缕,握到了一起。
何星立刻就明白他要干什么了。
萧扶忧的手绕过他的腰,握着他的手一起将那两缕头发交缠,认真地打了一个结。
人说结发为夫妻,他们自然谈不上什么夫妻,但也不妨碍他们对彼此的珍视。
“道长,若将来……”
萧扶忧本想说他要把这个发结一直带到坟墓中,结果却被何星攥紧了手,话也没说出来。
“我明白你要说什么,不过……”
何星看向铜镜里,他与萧扶忧坐在一起,耳鬓厮磨,发尾纠缠,袍袖衣摆堆叠交掩,再亲昵不过。他现在想到的是如何尽力将这种安心延续,而实在不知道如果萧扶忧突然离去,他会怎么做。
“也许……如果真的有那时候,我自然便知道该怎么选了。”
何星抬手抽剑,将那两缕缠在一起的头发削断,送到了萧扶忧眼前,萧扶忧接过,沉默地看着何星眉眼低垂的侧脸,心中喟叹了一声。
他想了想,转而笑着提起了另一句话。
“道长,你可知‘结发为夫妻’的下一句是什么?”
“……自然是‘恩爱两不疑’。”
“不错,古时夫妻二人和顺,两不猜疑,今日你我虽无合卺之礼,但我觉得也该如此,道长以为呢?”
何星眉头拧了一个疙瘩:“之前是你瞒我许多。”
萧扶忧笑容一僵:“再不敢了……不过道长,以后有什么想问的,直接寻我便是,不必去请师姐帮忙了。”
何星沉吟片刻。
“……其实,你师姐除了九州港外,并没有告诉我别的什么,只是我请她帮忙,设了一个局而已。”
萧扶忧眉梢一挑:“这一点,我倒是已经猜到了。”
莫边芽并非那种一味操心,不知分寸的人,萧扶忧对此非常肯定。而且何星那时虽认定萧扶忧有所隐瞒,却对具体之事只字不提,这根本经不住细想。当然,最终让他确定判断的依据是,若何星当真知道他情之所钟,知道他命不久矣,重逢时并不会是那种反应。
“我也知道这局不可能瞒过你。”
萧扶忧的细心敏锐,何星早有领教,何况他自认并非一个善于做戏的人。他只是想告诉萧扶忧,哪怕是想尽办法,他也还是要搞清楚真相。
“道长,我都明白……”
说到底,他们对彼此的脾气都太了解,知道对方的坚持与不忍心,就好像萧扶忧清楚何星一旦得知真相就绝不可能再离开他一样,何星的这个局,哪怕萧扶忧一眼识破,也不得不陷进去。
相思所往,深情所系,天下之大,一人而已。
萧扶忧与何星如此磨蹭,待束好发,戴好玉冠,已经是辰初了。
二人出了房间,本想寻莫边芽一起用早饭,却发现莫边芽正在船头附近,矮着身与那方家的小姑娘说话。
“师姐?”
莫边芽抬头,招了招手,他们走了过去。方若音仰着小脸看着二人,何星冲她笑了一下,萧扶忧抬手轻轻碰了碰她的头,方若音也没有反对。
方若音并不怕生,但似乎与萧扶忧格外亲近,这也是何星最近才发现的。
“师姐,你们在说什么?”
莫边芽语带惊叹道:“我方才给她背了一遍《步天歌》。”
“然后呢?”
“她竟然就全记下来了……”
何星与萧扶忧皆吃了一惊,看向方若音,可方若音鼓着脸,睁大圆圆的眼,表情无辜至极,似乎完全不觉这是一件多么了不得的事情。
萧扶忧短暂回想了一下自己少时背《步天歌》的情景,那两千多字背下来对他来说固然不算什么难事,可他能做到一遍成诵吗?
“原来何道长你们在这儿啊。”方皓的声音从背后传来,很快到了近前,“阿音?你又偷溜出来……”
方皓与几人见了礼,莫边芽道:“方公子,方小姑娘实在聪慧异常,不过是将《步天歌》听了一遍,便能成诵……”
方皓不禁笑道:“谬赞了,你不要看她能背下来,其实未必能领悟其中之意。”
可这也已经非常难得了,无论学什么都比别人快了许多,萧扶忧见过的真正过目不忘的人至今不过几个,他们无一不是天纵奇才,比如他师父。
“阿音姑娘将来必有一番奇遇。”
方皓看着抱着他的腰撒娇的方若音,眼神十分温和:“那些都再说了,家中长辈都只盼着她无病无灾,快快乐乐的才好。”
方若音翘着鼻子,轻轻哼了一声。
“对了,诸位可曾用了早饭?若尚未,不如一起?”
盛情难却,萧扶忧三人也未多作推辞,与方皓兄妹一起去了最上层的船舱。方皓命人摆了早饭,多是些糕点面食,配几碟小菜。有几样三人这些日子已经尝过,但剩下的,他们都没见过。
“这些是我们那儿常见的吃食,但在中原倒是少见。”
方皓给他们简单介绍了一遍,便请他们动筷,何星见方若音捧着个炊饼样的面食吃得欢快,便也试着夹了一个,结果第一口便被呛得皱眉。
“道长请不必勉强,那里面加了些外来的辛料,我也吃不惯的,只是阿音比较喜欢。”
方皓给何星指了另一样吃食,果然口味平和很多,萧扶忧却从方皓的话里听出了点别的东西。
“方兄说外来的?不知从何而来?”
“乃是船队出海时,遇见了几个外邦人,交换而来,具体那几个外邦人到底来自何处,我就不知道了。”
“船队出海?莫非是为了行商?”
方皓一愣,待反应过来脸上便流露出一丝赞赏之意。
“你说得不错。事实上,无论是我方家,还是东海上其他世家,每年都会有船队出海贸易。”
这其实也不难理解,海上虽物产丰饶,却土地稀少,普通百姓或许可以靠打渔自给自足,但传承千年的世家却必须另行他路,而这又反过来让百姓们也开始经商成风。
“我以前听闻中原的百姓大多耕种田地,选择经商的只有少数,但此次到扬州,似乎也并非如此。”
然而扬州如今堪称大唐第一繁盛地,自然商贾云集,若是方皓到的是别处,不知又会作何感想。
何星道:“既然东海世家其实与外界还有经商往来,为何在中原却难见踪迹?”
“一方面是因为中原与东海之间有天然的迷障,船队并不好走,另一方面是因为……”方皓显出一丝迟疑,“我方家先祖秦时来到东海,乃是为躲避始皇,其他家族迁居东海的时间虽各异,但也基本都是为躲避王朝纷争……”
方皓不必说下去,何星也明白了。
中原王朝有如庞然大物,一旦动荡便会掀起骇人的洪流。那些已经选择抽身而退的人自然明白它的可怖,所以他们步步谨慎,只是为了不重蹈覆辙。
然而现在,东海向中原敞开,而且是在这样一个说不上安稳的节点,何星不明白这其中的深意,只是觉得,也许东海的命运,要再次和中原王朝的命运联系在一起了……